21、第十九章 ...
-
第十九章破茧
【在这漫漫长路上，我们到底要付出多少才能实现我们的目标？】
风语千秋手里捧着今天要用的药物，步速缓慢地向前走着。略带点高度的坚硬鞋跟在地板上敲击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有节奏地回响在空旷的走廊上。
从她作为博士生跟随幻神境这个导师到现在，已经是第四个年头。这走廊她已经走了无数遍，即使是在初来乍到之时，也从未感觉漫长难走。
然而此时，她迈开的每一步，都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手中的托盘仿佛有千斤重；而托盘上那几粒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白色药片，在她看来却都像是变成了远光灯一般，晃得她双眼生疼。
这不对。这一切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她对自己说。
她的脑海中又一次开始回放刚刚和幻神境的对话。
“这个波形……”这个早上，她刚一来到实验室，便看到了自己导师整理出来的对比报告。五颜六色的脑电波在电脑上清晰地显示出来；一边是加奈的，而另一边则是“注意力缺陷障碍”患者的【注1】。
两边的波形显示出惊人的相似。
“怎么样？”幻神境在她身后意味不明地问道。
“什么怎么样……”风语千秋不明所以。“这说明那孩子有注意力缺陷障碍啊！”
“嗯哼，”幻神境点头表示同意，“Bingo～破案了——小加奈看不完书的原因。”
说着，他慢悠悠地绕过自己的学生，端起桌上热腾腾的咖啡，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
“唔～有点烫。”
“……”风语千秋望着自己的导师，发现自己完全不能理解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加奈的个性——根据幻神境的说法，是对注意力和记忆力要求极高的、需要训练才能变得强大的力量。……但是现在她却被确诊了“注意力缺陷”。即使随着年龄增长症状会减轻——这样的缺陷对于她的个性发展来说，也将会是致命的。
如此一来，加奈她恐怕真的当不成英雄了。她在心底下了结论。
“那该怎么办？”风语千秋犹豫道。“要不然，我去劝劝她？”
——毕竟那孩子还挺执着于成为英雄的。她想。
然而她意外地看到幻神境露出了一个不解的表情。
“劝？……劝什么？”他疑惑地重复了一句。几秒钟之后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过来，向往常一样玩世不恭的笑意又回到了脸上。
“什么嘛。”他半责怪地瞥了风语千秋一眼。“小加奈想要当英雄——在别人眼里也许是绝对不可能；但是你忘了我是谁了？”
“不过是ADD而已。”说着，他伸出手从繁杂的纸堆中精确地抽出一沓装订好的文件，“诺，后续的治疗计划我已经想好了——就是要多费点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风语千秋接过文件。
前面的部分看上去还好；认知训练——可能需要她多抽出些时间而已。但是后面的部分……
“利他林？”她忍不住惊呼出声，“您要给她吃利他林？！”【注2】
幻神境点了点头。“这个用来辅助你负责的认知训练——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知道这种药比较高效，而她可以用来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可是她处在青春期！她——”
“我测试过了，利他林对她有很不错的效果。为了达成目标，这是最好的选择。”幻神境的回答近乎冷酷。
风语千秋一时语塞。她狼狈地看向下面的文字，急于抛出下一个问题。
“那还有这个……这个基因治疗又是怎么回事？”【注3】
幻神境挑了挑眉。“有问题吗？”
“……我虽然能理解这样可以纠正基因缺陷。”风语千秋皱起眉头。“但是这个治疗方案——可能会改变大脑结构甚至人格的……真的不应该慎重考虑吗！”
——这样的代价真的值得吗？这句话在她舌尖转了几圈，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小千千。”幻神境又抿了一口手中的咖啡。他仿佛笼着灰霾的双眼幽幽地望向自己唯一的学生，表情终于稍微认真了些：
“你真的觉得，所谓人的性格和行为，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东西吗？”
“可是……”风语千秋愣住了。她不由想到友助加奈略有些迟钝的呆萌模样。那女孩生着两颗虎牙，笑起来时无忧无虑，纵使经历过多少阴霾，都仿佛可以将其抛到脑后——这样，难道不好吗？
“二十多年过去，走到现在的这个你，难道还是原来的千千吗？”幻神境还在追问着。“为了达成目标，我们每个人都得舍弃掉一些东西——比如幼年时笃信的童话故事，比如刻板固守的那些是非曲直……又比如说，过去的那个天真软弱的自己——难道不是如此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这太残酷了，也太痛苦了啊。
风语千秋垂下眼，终于沉默了。幻神境的话让她的思绪飘飞回了那个已经变得如梦境般模糊的童年。
何曾几时，她的父亲还是个英雄，她的母亲还是一个快乐的、崇拜着英雄父亲的铁杆粉丝。
……而她，还只是一个和父亲一样想要保护所有人的天真孩童。
但是一切都毁了。那些东西——不是被她舍弃掉的，而是被那些人从自己身上生生剥离下来的。于是她成长了——漫长人生猝然分叉，从此她再做不回过去的那个自己。
一阵恨意忽然不受控制地从尘封已久的心房中涌出。她深吸了一口气，捏紧的手指在文件上留下了几道皱褶。
她眨眨眼，将快要涌出的泪水收回。她催促着自己的理智回笼——导师还在看着呢。
“那些在杏仁核里植入电极的抑郁症患者，看上去，他们的性格也因此改变了——但是这并不是什么灾难。他们——”幻神境还在继续说着，却被风语千秋打断了。【注4】
“这不一样！”她情绪激动道。“这么轻微的注意力障碍，根本不会影响到生活质量——导入增强对情绪感知的基因？这真的有必要吗？”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时间倒流到还是个天真孩童的时候。那个时候，世界的丑陋与荒诞还没有露出它良善面孔下的凶恶獠牙；小镇上的阳光还没有变得冰冷；熟悉的街坊邻居还没有撕下他们热忱厚道的假面具。
世间多丑恶。她想。正因如此，注意力障碍所造成的情感迟钝并不一定是坏事。要想行走在这世间，一根纤细敏感的神经恐怕是最不需要的东西了。
“当然，当然。”幻神境并没有惊讶于自己学生的激烈情绪。他镇定自若地附和着风语千秋，看她稍微冷静了一点，才又开口说道：“其实加奈的注意力障碍，既是女神的诅咒，又是馈赠——”他神秘地眨眨眼，卖关子似的停下来抿了一口咖啡，才继续道：
“如果没有这注意力障碍，恐怕在她刚刚个性觉醒的时候，就要被从四面八方推来挤去的人的情绪逼疯了吧。”
“不过，当初保护了她的注意力障碍，现在就变成了她的枷锁——我们要做的，不过就是把锁打开，让她变回正常人罢了。”
“没错，她的症状不会影响到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质量，但是想要做一名职业英雄——那她就得学会面对自己个性带来的一切。”
“……”风语千秋感觉自己无言以对。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已经被说服了；但感情上，她却依然觉得难以接受。
英雄。英雄。又是英雄。
明明她自认已经远远逃离任何与英雄有关的人生选项，命运却偏偏像是要与她作对似的，把一个个像是中了毒一样执着于英雄事业的人推到她面前。
为什么偏要做英雄？明明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条道路，为什么偏偏取中这最险恶、最崎岖、最容易万劫不复的道路呢？
不明白。她不明白啊。
她感觉有点疲倦了。但眼前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疑问亟待她的导师幻神境解答。“……那这个’共感计划’又是什么呢。”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哦，这个啊！”与她相反，幻神境却兴奋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咖啡，从他宽大的办公椅中直起身来，伸出手，灵巧地敲击了几下键盘。
一个崭新的页面出现在屏幕上。“看，这可是我精心设计的方案哦！”
风语千秋凑上前去，视线快速地在屏幕前扫动。一分钟之后，她睁大了双眼。
“怎么样，是不是很天才！”幻神境兴致勃勃地说道。
“这太疯狂了……”她喃喃道。
“幻老师。”她说道。今天的震惊似乎有些太多了——风语千秋感觉自己都快要麻木了。“您是打算，摘除那孩子的两只眼睛？”
“是啊。”幻神境笑眯眯地点头。
“然后用干细胞培养出新的视网膜，并且将它和特制的义眼一起移植回去？”【注5】
“是啊。”依旧是笑眯眯地点头。
“然后还要开颅手术，重塑视觉感知神经？”
“为什么。”风语千秋简直想把手中的文件直接甩在自己导师令人讨厌的笑脸上。“基因治疗难道还不够让她变成你所说的’正常人’吗？她的眼球明明没有什么问题，只要移植视网膜即可，为什么要换一双存在排异风险的义眼？”
“此外，重塑视觉感知？这又是什么意思——你要知道开颅可不是什么像切除阑尾一样的小手术。除了徒增风险，我看不出来这样做的意义。”
“……千千啊千千。”幻神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摇着头。“我该说你什么好呢？”
“医学院呆久了，怎么比我这个当了十来年医生的还要保守。”他笑道。“你忘了，咱们这是实验机构啊——当初他们签下的协议，也是自愿加入实验疗法的。”
风语千秋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教授。
“这义眼是我专门设计的。等她学会催眠术——哦这个我会亲自来教她——这眼睛就可以派上大用场了。”幻神境的语气轻快，仿佛一个向大人展示自己玩具的小孩。“此外，重塑视觉感知，是将她感知生物磁场的所谓’第六感’和视觉相连——”【注6】
“‘共感者’。小千千你应该学到过这个词吧？”【注7】
“共感……？”风语千秋低声重复道。“您是说，您要让加奈成为一名人造共感者？！”她惊呼出声。“可是共感者的共感能力是不能控制的！这样岂不是会影响正常的视觉？……而且，共感者患上心理疾病的几率——真的没有关系吗？！”
“嘛……风险任何时候都是存在的，对吧？不过我不认为会有很大的影响——毕竟要在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才会开启对生物磁场的感知——所以，即使成为共感者，也不会无时无刻都看到奇怪的东西的。”
“……更何况，在现在她这个条件下，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冲击雄英，不采用这么激进的方式根本来不及。我们这可是在帮她。”
“——人生，不就是场豪赌嘛。”幻神境漫不经心地笑道。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风语千秋想。这么多前沿的技术全部都集中到一个孩子的身上，还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当然是一场令人不安的豪赌。
……那些可以预见的、不可以预见的后遗症；那些可控的、不可控的治疗风险——风语千秋忍不住看向幻神境，只见他依然像过去一样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仿佛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提出了多么疯狂的计划。
“一定要这样吗？”她质疑道。“一定还有更加稳妥、痛苦更少的治疗方案吧？”
“小千千呐。”幻神境摇了摇头。“小加奈，可是要当英雄的呀。”
“从毛毛虫变成蝴蝶，从结茧到破茧——没有一处不充满风险、没有一刻毫无痛苦——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别那么紧张，小加奈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懵懂——她当然有这个觉悟。”
风语千秋突然反应了过来。“难道……您已经和小加奈还有她的父母讲过这个治疗方案了？”她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同意了？！……这怎么可能！”
幻神境只是微笑。“不相信的话，不如去问一问小加奈怎么样？”
“她的父母原本似乎是不太愿意的——不过小加奈好像和他们谈了好久，这才最后下了决定。”说着，他站起身来，从不远处的墙柜上取出一盒药，还有一个小小的药品托盘来，“也到了该吃药的时间了，”他小心地倒出两粒白色药片，放在托盘上。
“就拜托小千千送过去咯？”他转过身，对风语千秋笑道。
风语千秋只好接过那托盘。她很清楚那白色的药片到底是什么东西。
——利他林。被严格管制的、和安非他命作用几无二致的东西。
“我还是觉得不对。”她盯着托盘嘟囔道。“为什么一定就要当英雄呢？”
……真的值得吗？
看着风语千秋纠结的模样，幻神境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风语千秋抬起头，正好和他四目相对。
幻神境的表情是一派轻松，但灰蓝色的眸子却清醒又锐利，仿佛已经直接看穿了她的灵魂。
“因为我同意你的想法——”他的笑容加深了些许。
“说到底，那些人——残忍又愚蠢的人们。真的值得为他们付出一切吗？”
风语千秋的瞳孔一缩。
幻神境的话像是一个魔咒，深深地戳中了她的心。
那些明亮的、灰暗的、无忧无虑的、撕心裂肺的儿时记忆——那些已经被时光冲淡到几近辨认不出的记忆——突然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同样变得无比清晰的还有那仿若无穷无尽的愤恨，悲伤与痛苦。
“要不然，你去劝劝小加奈？”在恍惚中，她听到幻神境这样在她耳边说。“告诉她——这世界的真实模样。”
…………
“千千姐，千千姐？是你吗？”
在风语千秋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已经是在加奈的病床前了。她就这么端着托盘呆愣着出神，连加奈刚才叫她好几声都没有听到。
“是……是我。”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眼前的灰发女孩依然是一副仿佛能将世界的黑暗都抛诸脑后的愉快表情。她对着风语千秋的方向笑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轻快地回答：“早上好！我今天感觉还不错！”
“千千姐是过来送药的吗？”她问道，“幻医生告诉我，以后早上要加一种药……”
“加奈啊。”风语千秋开口，打断了友助加奈的话。
“嗯？”加奈乖巧地停下来，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这个药是什么吗？”
好像从风语千秋的严肃中意识到了点什么，友助加奈的笑容消减下去了些许。“……知道啊。”她沉默了一瞬之后回答道。
“副作用，也知道吗？”风语千秋追问道。
“……知道。幻医生都和我说过了。”
“那其他的治疗呢？”风语千秋感觉自己有些失控。她似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咄咄逼人过。“基因治疗，眼球移植，感知重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加奈刚想开口回答，却又被她打断了。
“你不知道！”风语千秋猛地将托盘放下，发出嘭的一声。
“我不明白——多吃那么多药，多做那么多次手术，承担这么多额外的风险——真不知道你的家人是怎么同意的！”她怒道。“做英雄，真的就这么好吗？”
友助加奈这是第一次见到风语千秋如此激动的样子。她的嘴唇张阖了几下，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家人……其实是不同意的啊。她想。
毕竟那次歹徒劫持事件，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只盼望自己能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哪里还期待自己成为总要直面危险的英雄呢？
……也许的确是自己太任性了吧。
但是，从小到大，她到底任性过多少次，又有多少任性的资本呢？
家境平平的她自然不能和炽炎花火一样拥有华丽的小裙子。于是她告诉自己“我不想要”——因此她从未吵闹着索取昂贵的服饰，普通但整洁的衣着便足以让她满足；
反应迟缓的她自然总是被活泼好动的同龄人嫌弃孤立。于是她告诉自己“我不想要”——因此缩在角落里看他们玩耍也变成了一种乐趣；幻想出的伙伴也使她不致孤独。
无个性的她自然没有办法在这个崇尚力量的社会里成为职业英雄。于是她告诉自己“我不想要”——因此用照顾更弱小的人来安慰自己，并为自己的“力所能及”而感到骄傲。
……诸如此类。每每遇到生命中的求而不得，她便习惯性地以“其实我并不想要”来自我暗示，微笑着摆出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仿佛这样便可以让自己永不受伤。
然而内心深处，那些一步步退守进角落的愿望却给心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名为现实的寒风一刻不停地刮进来，在洞口发出呜呜的呼啸声。
——好像在替已经被麻痹了痛苦的、这颗心的主人哭泣。
而此刻，她终于拥有个性了——而且还是足以成为一名英雄的、只要好好修炼便可以变得强大的个性。
她也想要成为英雄啊。想要成为像小轰一样，如同一道光一般刺破绝望的存在。
曾经被她用“不想要”驱赶到角落的愿望又一次复苏了——它从来没有被真正消灭过。
不管怎样，这是她第一次距离实现自己的愿望那么近过——尽管这距离依旧远得让人绝望。
然而就像花苞无法拒绝绽放一样。她没有办法再次拒绝它的诱惑。
我真的不想要做英雄吗？
……怎么可能。
她想说些什么，但繁杂的思绪却让她不知如何表达。
“但是千千姐……我是真的很想做英雄啊。”沉默半晌，她才终于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来。
女孩近乎固执的坚持让风语千秋感到有些挫败。真是个傻子。她想。
……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
“告诉她——这世界的真实模样。”幻神境的低语犹在耳边。
风语千秋忽地感觉心口一阵刺痛。
记忆中，父亲那可怜的水系个性在化工厂冲天的火光中微小得宛如尘埃——火焰腾空而起，在冬季的暗夜中仿若第二个太阳。空气都仿佛燃着火——竟让包裹着他的、作为保护的水层都在高温下沸腾。
而那些愚蠢的人们啊，却只知道围观着喝彩着，指望着父亲能帮他们解决一切——他是名职业英雄没错，但他也是人啊。也和这小镇上的其他人一样，是温柔妻子的丈夫，年幼女儿的父亲。
可是没有人在意这一点。他们将一切期待寄托于不甚宽广的父亲肩上，自己却揣着双手，连哪怕一个自救的念头都没有动过。
化工厂爆炸的声音还犹在耳边。只有父亲活了下来，却浑身重度烧伤，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只得堪堪看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但那些前一秒还在喝彩的人们啊，却瞬间换了面孔。
“身为英雄，却没有救出来一个人，真丢脸。”
“这么弱，怎么当上的英雄！”
“那么多人都死了，他为什么还活着？！”
“这个化工厂着的火是不能用水扑灭的吧？这爆炸不会是这家伙的个性引起的吧？！”
“不配当个英雄！”“真丢脸”“怎么只有他没死”……
……哈哈哈哈哈哈。真可笑啊。
愚蠢的众人掀起了一场狂欢，恶意如毒液一般，不仅伤害着父亲，恐怕也阻塞了他们的大脑。
谁还记得，那时的父亲已经下班，并非执勤时间——他是被那群人乞求着，期待着，才闯进火场救人的？谁还记得，在他进入火场之前，众人喝彩围观，却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个化工厂的火，是不能用水扑灭的？谁还记得，面对冲天的大火，他毫无一丝犹豫，只想着多救一个人？
明明他可以像往常一样正常的回家的。
他像个英雄一样行事，竟因此成为罪人。
…………
谩骂，诋毁，恶毒的指责。铺天盖地。
曾经健谈又爽朗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目光清醒，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之后，一封来自父亲所属的事务所的信寄到家里。他被开除了。
第二天，已经被身心折磨了足足6个月的父亲拔掉了呼吸机的气管——他不再是这个失去经济来源的家的负担了。
谁能想到，身为英雄的荣光竟如此轻易便凋落在地，任人践踏，最终化为辨认不清的一抔泥，一抹灰，一块无人问津的低矮墓碑。
——这就是一个英雄的结局。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
何等讽刺。
“可是那些人，真的值得你保护吗？”风语千秋轻声问道。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在向加奈，还是向父亲的在天之灵寻求答案。
“这个世界其实也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她听到自己颤抖着声线这样说道。“你知道吗加奈？小石头福利院因为歹徒劫持案现在已经被取缔了——”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给加奈说这些的，但此刻她却感觉自己停不下来。她想要阻止这个天真的女孩，正如她想要穿越时空，阻止那个一心想要成为英雄的父亲一样。
“不觉得很可笑吗？明明是那些歹徒的错，却让福利院里的那些老人护工没了最后的庇护所。”风语千秋冷笑。“就连已故的铃木院长都被人指摘不负责任，不配做院长；葬礼也只是草草了事——还有你，加奈。”
她看着友助加奈认真聆听的稚嫩面孔，一阵悲哀与不忍涌上心头。但她却不知为何继续了下去：“你知道那些人都说你什么吗——他们说你愚蠢，说你不自量力，说你没有本事，净给英雄们添麻烦……”
“他们还说，你受这么重的伤，纯属活该。”她的手也开始颤抖了。
加奈垂下眼，抿了抿嘴唇。
“你知道吗，加奈。因为你在和歹徒搏斗之前已经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因此你受伤的治疗费用，按照法律，政府是不会负担的。”【注8】风语千秋继续道。
“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们——你家会陷入更大的困境。”
“即使如此，你的父亲也被迫放弃了原来城市的警员工作，只为了多赚点钱；你的母亲也得去工作——你之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但是这一切——却根本没有人在乎。”她痛苦地闭了闭眼。现实与过去从未有过真正的区别——人类本身，从未有过真正的区别。“不到一个月，那些媒体就不再关注你了——因为你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毫发无损地、帅气地打败敌人。”
“你狼狈地像个凡人——这不是他们想要的。”
“所以加奈啊，为什么一定要做英雄呢？”风语千秋低声道。
“他们不值得——不值得你为他们付出那么多。”
“不要做英雄。答应我，永远都不要做英雄。”这是母亲临终前最后的遗言。
是的，不做英雄。她带着母亲逃离了那人心如永冬般酷寒的阳光小镇。她深恨着世人的盲目与愚蠢，从此再没有向往过成为英雄。
——不值得。他们不值得。父亲临终时那些人的嘴脸便证明了这一切。
加奈没有说话，从头到尾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要不是她会有一些细微的反应，风语千秋甚至都要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了。
好一会儿，加奈才眨了眨眼睛，好像才消化完风语千秋的那些话。
两颗泪珠从她的双眼中涌出。她的表情渐渐变了。一种混合着悲伤，茫然与挣扎的神情浮现在她的脸上。
“我不知道啊。”她喃喃道。
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渴望成为英雄……她也不知道啊。也许是这个社会对英雄的追捧潜移默化感染了她，也许是父亲的英雄梦启发了她，又也许是小轰在烈火中向她伸手的身影吸引了她——
……谁知道呢。
她只是觉得得到光是件很好、很幸运的事——于是她也希望自己能变成那光。
仅此而已。
虽然她已经可以预见到前路的坎坷，但是……
“值得还是不值得，这种事——”
这种事，对于她来说，果然还是太复杂了。
“……这么说吧，”风语千秋换了一种方式说道。“你当了英雄之后，也许你还要舍命守护那些会在背后骂你、甚至伤害你的人——即使这样，也没关系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在小学时候还被欺凌过吧？那些欺凌过你却没有得到相应惩罚的人——你在成为英雄之后也许却要保护她们——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你难道，已经原谅她们了吗？”她尖锐地问道。
“不，我从来都没有原谅过她们！”友助加奈下意识地回答道。停顿了片刻，她又开口道：“不过我想，如果她们遇到了危险，我还是会去救的吧。”
“……不过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这是英雄的责任。”
说完，她停下来又思考了一阵。
“其实，”她慢慢地开口，嘴角微微勾出一抹笑意。眼眶中积存的泪水在肌肉的牵拉下失了平衡，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觉得这个世界对我已经很好了。”她轻声道。
“我想要报答它——所以，没关系。”
听到这话，风语千秋忍不住睁大了双眼。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的这个灰发少女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是傻了吗？！你经历过的那些——”那些不公，那些欺凌，那些种种来自命运与现实的玩笑与错待……这也能算是“好”？！风语千秋忍不住惊呼出声，却在下一秒被友助加奈打断了。
“我知道。”她又和往常一样微笑起来：“但是，我很幸运，遇到了很多、很多对我很好的人啊。”
“千千姐也好，小轰也好，幻医生也好，心操同学也好——”她认真地列举着。“你们都那样真心地关心我，鼓励我，给我那么多爱和希望——这难道还不够吗？”
“可是——”风语千秋还想反驳。
“我想，也许我并不是为了千千姐提到的那些人成为英雄的吧。”友助加奈继续道。“我是为了像千千姐这样的人成为英雄的。”
“有可能平行世界的友助加奈并没有碰到给她温暖的人，所以她大概就不会成为一名英雄。”
“但是我并不是那个可怜的友助加奈。”她无声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我很幸运，所以我想给那些让我这么幸运的人们一个更好的世界。”
“我想给我的宝贝女儿一个更好的世界。”风语千秋依稀记得自己的父亲也这么对她说过。
但那时的她却什么都听不明白，只觉得阳光下的小镇是那么静谧安详，回家的那条青石板路像是一辈子都走不完似的——父亲总喜欢将自己托举到肩上，那一双大手是那样的温暖又坚实。
风语千秋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但是他们不会感激你的。如果有一天你失败了，没有达到他们的期待——他们只会一味地指责你，没有人会为你感到骄傲。”
一滴水珠啪嗒一声落在她的手上。风语千秋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流泪了。
“但是千千姐呢？”她听到加奈这么问道。
“什、什么？”她慌乱地抹掉泪珠，不明所以地回应道。
“如果是千千姐的话，一定会为我骄傲的吧。”加奈笑着回答。
少女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但风语千秋却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不！”她捂住脸失声哭道，“我不会为你骄傲的——你这个傻子！”
泪眼婆娑中，灰发少女的脸和记忆中自己父亲的脸重合了。
她当然是想要为自己的父亲骄傲的。他本应该是自己心中当之无愧的英雄——但那些愚蠢又冷血的人却毁了自己为他骄傲的能力。
他们将父亲高高捧起，又狠狠摔下，摔得血肉模糊。年幼的她哭着向众人乞求“请允许我为他骄傲——”，众人却只是冷冷笑着，鬣狗般贪婪地将他高大的形象啃噬殆尽，只留下一个虚弱的、沉默的、裹着纱布的几乎辨认不出人形的一滩血肉。
即使如此，她还想为自己的父亲骄傲——即使在他去世后的那么多年里，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父亲。
“……不。”风语千秋的哭声渐渐小了一些。“我会为你骄傲的，加奈。”
“——请让我为你骄傲。”在抽噎的间隙里，她听到自己轻声说。
也许所有宁愿放弃一切也要当英雄的人，都是傻子吧。她想。
但是这个世界，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傻子，才值得自己为之奋斗吧。
深吸了一口气，风语千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准备好吃药了吗？”她问道。
“嗯。”加奈回答道。
被晒暖的微风掀起窗帘。一只蝴蝶从窗口飞进来，斑斓的翅膀上裹挟着阳光的颜色。
人们皆爱蝴蝶色彩的妍丽。殊不知，那虫茧中的溶解与再造，才是最美的风景呢。【注9】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十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