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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安夏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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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安夏,同是也是一份遗产唯一的继承人,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几年后,我母亲去世时,就与我的舅舅一起生活。
从我出生开始,身边的人总是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显赫的家世,绝世的容颜,确实值得别人羡慕。
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事,总是无时无刻宠溺着我,关心着我,对人也总是温柔善良的娘,老天爷却早早地夺去了她脆弱的生命,在我六岁那年,母亲因为一场大病永远的沉睡了下去,为此我哭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最后实在是哭不出来为止。
在母亲去世后,那位自称为我舅舅的人就来接我去了一个大府邸。
记得初次见到我所谓的那位舅舅。
他穿黑色套装,戴一双黑色丝手套,手持一根像牙把手的手杖,人斜斜地支在手杖上。他头发黑白相杂,面颊苍白,双眼完全隐没在一副墨水镜后面。
普通人家的小孩见到他,难免心生畏惧,可我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我无所畏惧。
我径直走到他面前,他张开嘴,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他舌头尖上是黑的。
他语音低沉震颤,语气幽怨,仿佛瑟瑟发抖的人影:“我希望你能安静点?”
我很紧张,但我没表现出来:“我能”
他转过去朝着别处:“那就安静点,这样好多了”
于是他带我回到他的府邸。
到舅舅家的第一天,那宅子的巍然架势就把我镇住了,令我惊惧交加。
他给我介绍奶娘,而后奶娘带我认识所有人及各地地方。
后带我来到一间屋子,感觉很阴暗,毛骨悚然。
舅舅看见我来,他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我,把我的手紧紧按在书上。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伴读。
你要为我读书,为我整理。
因为这句话,我以后的生活可想而知。
当然,等到后来我完全了解到我舅舅的特殊嗜好,我才有了这些想法。
那天,以儿童的视角,我只窥见了这种疯狂耐性的皮毛。
那个舅舅开始让我学习怎么读那些少儿不宜的书。
怎么读,用什么口吻,什么样的情绪才可以让听书的人有身在其境的感觉。
但我知道那是阴暗的,我知道那是悄无声息的,实际上,这耐性的本质,也就是如水似蜡般充盈在我舅舅家的阴暗和静谧的本质。
假使我抗争,抗争会将我拖入更深的深渊里,我将在其中溺毙。
此后,我对抗争不再抱有期望。
我完全停止抗争,自我放逐到浑浑噩噩、循环往复的生活中,随波逐流。
也许,那正是我受教的第一天。
而次日夜里,我的功课就正式开始了。
我没有女夫子,当然,这个事会有女的嘛?
苦笑。
舅舅亲自指导我,他命管家在他书房靠近那个手指的地方,为我放置了一套桌椅。
椅子太高了,我腿挂在上面,沉重的靴子令我的脚麻木难当,最后完全失去知觉。
然而,如果我坐立不安,如果我咳嗽或是打喷嚏,我舅舅就会过来,用那串包着丝线的藤条抽我的手。
他的耐性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他一再声称,并无意伤害我,他还是经常打我。
还好,书房比我自己的房间暖和,这是为了防止灰尘落到藏书上;我发觉相比做针线,我更喜欢写字。
他给我一支写起来悄无声息的软芯毛笔,还有一盏油蜡烛,那是为了保护我的视力。
油蜡烛发热时挥发出的气味,有股,一种奇怪的味道,日后令我痛恨的味道!
那是我青春时光无声无息燃烧的味道。
我的功课是最单调乏味的,主要是把古书上的文章,誊抄到一个精装本子上。
本子比较薄,等本子抄满了,我再用丝巾把它擦干净。
比起我抄写的那些文章段落,这些环节更令我印像深刻:因为那些书页,经过无数人的翻阅,都已泛黄发脆,一扯就碎;看到书页上的潮斑,或者听见书页破碎的丁点声响,都是我那目光如炬的舅舅所不能容忍的。
人们说照常理,小孩都怕死人的幽灵;而我小时候最恐惧的,是抄好的课文没擦干净,留下一条条鬼影子。
我学着朗诵,我学会以轻巧而清晰的声音朗诵;却从没学过唱歌。
我没学过花鸟的名称,却学会辨认某本书的封面蒙皮是什么材质,比方说,小牛皮,仿皮皱纹面,还有纸张的质地,中国纸,杂色纸,丝绢。
我会辨识砚台的种类,还会辨识字体样式和大小。
不过我进步神速。
季节轮换。
我得到些小奖赏,衣裳首饰。
后又被准许与那个所谓舅舅吃晚餐。
他在座位旁边放了一个阅读架,用餐时很少说话。可如果我不幸失手,把叉子弄掉了,或者餐刀切到盘子,他就会抬起脸,用一双潮湿骇人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开始遗忘。
往日的生活被如今的一切冲刷得日渐模糊,也许,正如我在抄写本上抄下又擦去的课文,那些擦掉的灰尘,往日偶尔会浮现出来,在梦中,在残存的记忆里,印衬出当前的阴暗,乱我心神。
我恨我的亲生母亲。
不过不是因为别的。
是恨她那么早离世。
让我活成这个样子。
我把她的小画像放在床边一个小木盒里;然而她白皙美丽的面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渐渐地我憎恨起这个小画像来。
有一回,我打开盒子,我把小画像举到唇边,这时奶娘望着我,她还以为我正难过呢,却不知,“我恨你”我喃喃低语道,我的眼泪沾湿了画像。
那天夜里我这么做了,之后的夜晚我也如此这般;最后,就好像钟表有规律的滴答转动一样,我发觉我睡前必须这么做,不然躺在床上就心神不宁。
以前府里的丫鬟仆人都被那个所谓舅舅遣散了。
我有了个新丫鬟,她名叫阿花。
她十五岁,如凝脂般纯净。
她以为我舅舅是好人,刚开始她以为我也是好人。
她让我想到我原先的样子。
她让我想到原先的我,让我想起我应当是什么样的,我再也不会是那个我了。
因此,我非常厌恶她。
一旦她迟钝,一旦她动作慢了,我就打骂她。
这令她更加笨拙。
那我就再打骂她。
我打得她哭哭啼啼。
泪水之下,她还保持着那个曾经的我的模样。
我出手越重,脑海里就越是浮现出那张相似的面孔。
我的生活就是如此度过的。
你也许会认为我会缺乏常识,我会觉得常识都很奇怪。
可我也读过我舅舅的其他藏书;我听到很多丫鬟的议论,注意到他们的目光,于是,由此,由那些丫鬟和家丁好奇又怜悯的目光中。
我心知肚明,我变得有多古怪。
我无所不知,却又一无所知。
什么事是我力所不及的,什么事是我闻所未闻的。
比如说,我不会骑马,也不会跳舞。
我从没拿着铜钱去买过东西。
我没看过戏,没见过高山和大海。
我没去过别处;不过我觉得从我舅舅的书里我也了解了别处。
但我知道南江城坐落在一条河边,就是从他花园外面流过的那条小河,流到下游河面变宽阔了。
我喜欢走在河边,想起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