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七冽》洛时五

8、子自杳归来

　　大胖小子云七临出生的时候，云七冽面临着一件极其为难之事。

　　他老爹云七陵当年做错事，辜负了两个女子，云七世家一支旁系的家主云七阔，便是他的亲兄长。大概是在他三四岁刚学会拿剑的时候，他爹就偷偷告诉他，岑三叔带来的那个孩子，以后就跟他一起学习云七剑法。

　　他那时候虽然不懂事，却也知道云七剑法只能由主家的人学习。因此便问他爹，为什么那个孩子也能进入主家。

　　他记得那时候他爹的眼神，温柔而又愧疚，他跟自己说了一个秘密，云七阔是他的大哥，同父异母的大哥。

　　彼时他尚且不懂何谓同父异母，心中却将云七阔当做亲大哥，没事就想去黏着他一起练剑。可惜云七阔跟他的心思不在一个调上，成天阴着个脸，烦他的很。他学会看人脸色之后，也懂了同父异母的意思，便也很少与云七阔打照面。

　　他与洛其华成亲那日，云七陵从云七夫人的陵墓中出来为他门主婚。

　　红绸暖灯，十里箱妆，管家云七荆“二拜高堂”的高唱声，用内力送至天边，绵延至落云潭下，曾云山外。

　　本该是洞房花烛夜的春风如意，却被云七陵一番话泼了冷水。

　　“冽儿，今日之后，你便是云七世家的当家人，陪爹喝一杯。”云七陵亲自为他倒满酒。

　　他还不知道他爹真正的用意，以为他爹是对他成婚之事颇感欣慰，傻呵呵地拿起酒杯一口就灌下。

　　酒水挂在他的嘴角，他还来不及舔去，便惊闻耳边话语：“冽儿，你大哥他此生都无法列入主家，我想让他的子孙继承云七世家，这是我欠他的。”

　　其实云七冽一点都不在乎家主不家主的位置，与他而言，云七世家是他的家，这里有爹有娘的石棺和师叔伯们。

　　但是，他介意他老爹的想法。

　　满心的欢喜，在云七冽心头渐凉，唇边的酒渍经风而干涸，犹如他逐渐硬朗起来的心。

　　他突然轻笑一声，满目苍凉化作水雾隐去，既然如此，自己来替云七世家偿还这段孽债吧。

　　“您说的不错，他的后人本就是主家之后，理应重新纳入主家。如今您已久不经事，我便做主将他的孩子带入主家亲自教养，日后那孩子便是云七世家的接班人。”他对云七陵的敬爱已经消散，余下的只有淡漠：“但他云七阔，永世不能踏入主家一步。”

　　虽然结果是云七陵所要的，可云七冽挥袖离去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失去了另一个儿子。

　　长夜微凉，云七陵静立一夜，叹息几声，却终究没有改变心中所想，只是回到墓室中，对着亡妻灵柩无尽忏悔。

　　洛其华当夜便知道这事，闻言只是抱着云七冽，细声道：“冽哥，你我在世，如今只求无愧于人，无悔于心。既然阿爹他当年有所亏欠，你我便将这份债填上吧。”

　　一年之后，云七世家给身在长安的云七冽递去消息，云七阔的妻子身怀有孕。

　　云七冽知道这是云七陵特意派人送来的消息，而此时洛其华正当月子时期，云七临尚未满月。

　　云七临百日之际，云七冽一家三口回了一趟云七世家。云七世家小少主的百日宴办的无比热闹，山下的江湖来了不少人贺礼，百桌宴席摆了整整三日。

　　这期间，云七冽和洛其华见到了云七阔。

　　云七阔一改少年时候沉闷模样，八面玲珑接待来客，酷似云七冽的双眸，满是精光。

　　他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云七冽臂间的小人脸上，洛其华那一瞬间犹如下沉无间地狱，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初为人母的直觉告诉她，云七临面临着巨大的危险。

　　在她的坚持之下，云七冽隔日又带着妻儿匆匆赶回了护国将军府。

　　洛其华几夜无眠，终于忍不住将心中恐惧说了出来。

　　“冽哥，我不能让临儿继续留在云七世家。”自云七冽恢复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见洛其华落泪。

　　“怎么突然这么说？”云七冽抱住妻子。

　　“他能不能永远不回去云七世家？”

　　云七冽松开她，盯着她的眼睛，试图读懂她内心的想法：“其华，你今天怎么了，临儿他是唯一的小少主，云七世家需要他。”

　　“冽哥，你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装傻？如今云七阔的夫人临盆在即，日后临儿在云七世家，能活下来？”洛其华几近哽咽。

　　云七冽却不这么想，云七阔毕竟是临儿的大伯：“他不会的，你不要想太多。”

　　洛其华紧紧攥住他的手，手指用力的几乎要陷进云七冽的皮肉中，她崩溃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无比：“他会的，我看人向来很准，不是吗？”

　　或许是被洛其华笃定的轻语声给说服了，云七冽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又说：“我能护住他，或者将临儿送到煦微山。”

　　“不，云七临万不能继续存在，云七阔迟早要为了他即将出生的孩子对临儿下手。我不会看错的，他的眼神我不会看错的。”

　　后来，在洛其华的再三坚持下，在云七阔的孩子即将出世的时候，夫妻俩带着云七临去长安求了钟太医。钟太医允诺会给他一味无痛无苦，对身体毫无伤害仅仅毁去根基的毒|药。云七冽听闻他一直在找钟家的先人之剑，作为回报便应许钟太医替他寻剑。

　　那日之后，云七世家再无天赋异禀的小少主云七临，而长安护国将军府，则多了位小公子洛临。

　　于此同时，云七冽的暗线来报，查到四年前云七阔外出办事的时候，在外与人生有一女。如今那女子病逝，留下女儿独活，小孤女整日只靠村人接济。

　　可真是亲儿肖父，一代虐债尚未偿还清楚，又来第二代。

　　寻常大家族内有的嫡庶之分，在云七世家也无例外。云七主家的人有着代代相传的得天独厚的武学优势，而旁系则世代都为主家之人奔波。

　　云七冽从不在意嫡庶，但另一人不同。

　　“怎么，那小杂种找上门来了？”对云七冽提及那孤女，云七阔语气淡淡。

　　这一刻，云七冽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的这位大哥，于是他的语气更冷：“她也是云七世家的孩子，为何不能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云七阔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他眼神阴鸷，盯着云七冽：“怎么，你这是当嫡子当出优越感了，可怜我们这些野种，想施舍吗？”

　　简直是个疯子，云七冽最后一次看在他老爹的面子上不与对方计较，阴沉着脸色大步离去。

　　既然自己替老爹偿还孽债，索性也替云七阔一并偿还了吧。什么嫡子次子，他偏要让那孤女继承云七世家，他偏要剑走孤锋，让他看看自己到底在不在意嫡次之分。

　　半个月之后，他把小孤女带回了云七世家。这是一个极好的武学苗子，堪称云七世家近几代以来天赋最高的人。

　　洛其华抱着改名了的洛临，俯身摸着小孤女疏离的眉眼，心中下意识的就想疼爱她。

　　“冽哥，她可有名字？”

　　云七冽摇头：“她亲娘去的早，没来得及取名，旁边的村人都叫她小孤。”

　　洛其华眼神温和，拉过云七杳的手，笑道：“日头恰好落在树梢后头，时近黄昏，你又是冽哥千里迢迢带回家来的，不如便叫阿杳吧。”

　　树木黄昏，子自杳归，云七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