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罢叹还》膏肓

6、心比比干多一窍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气眼见着一日凉过一日，被窝在早晨严冷的空气对比下愈发像是个逃不脱的温柔乡。在又一次精神奕奕早起上朝，而后冻得萎靡不振回府后。
　　这一天，陆清久终于没能成功下床。
　　他先前常年称病，也算是枳句来巢。因为小时一场大病，他的身子骨本便较常人更虚弱一点，虽然靠多年药品滋养补回来些许，看着同普通人也没什么差别，可是一遇着冷热交替的季节，怎么着也是要病一病的。

　　他这会儿就病恹恹地靠在床沿上，唇色苍白，脸泛薄红。一旁的红月有些忧心地把药碗递给他，怕他喝洒了，又在床上垫了一小块白布巾。后头跟着的碎星也不像往日那般活泼了，愁眉苦脸的道：“王爷，要不再请太医来看看？都小半个月了，怎么还不见好呢……”

　　陆清久还没答话，一旁坐着的段瑞安就头也不抬地插嘴道：“别担心你们家王爷，都说祸害遗千年，他能出什么事儿……”
　　陆清久一口闷掉了苦涩的中药，将碗递回给红月，压着嗓子轻咳了两声，这才如往日一般开口嘲道：“糖炒栗子都堵不住你的嘴，哪有你这样探病的。”
　　段瑞安手里剥着栗子，嘴上也不闲着：“这栗子可是最早一批的鲜货，店家配着桂花糖炒的，又香又糯。我可是排了好久的队呢，第一时间趁热乎着来找你分享，谁知道你是真的病了，还要忌口呢？”
　　说完把刚剥完的栗子扔进嘴里，还极夸张的砸了咂嘴，赞叹道：“四季馈赠，人间至味。”

　　陆清久被他浮夸的表演逗得想笑，真的笑起来，胸腔里却呼哧呼哧呛起声，他捂着嘴，却没捂住那阵剧烈的像是要把肺都呛出来的猛咳。

　　红月上前想替他拍拍胸口，他却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两个丫鬟只得无奈地退了。

　　他咳嗽的症状激得段瑞安连耍宝都忘了，见丫鬟已经退了，这才放下手里的栗子，站起身来，难得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要不真的再去找太医看看？我觉得怎么好像比先前更严重了？”

　　陆清久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不碍事，之前让你帮我查的东西到底怎么样了？”
　　段瑞安仔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真没事？”
　　陆清久笑笑：“老毛病了，你又不是没见过，刚刚还说‘祸害遗千年’，怎么突然担心起我来了？”

　　段瑞安这才点点头，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怕给你汇报到一半出点什么状况，你那小丫头估计得记恨死我了。”

　　陆清久轻笑一声：“不出状况她们也不会对你温言软语的，就这脾性，我惯的。”

　　段瑞安朝他翻了个大白眼：“那你调查那秋蕊姑娘是干嘛？想把人骗来你府里做丫鬟？”
　　陆清久手一摊：“有些猜测罢了，你先说了我再告诉你。”

　　段瑞安重新又拿起栗子剥起来，慢慢地说：“秋蕊姑娘是大概半年前在入的京，此前一直生活在西北的一个边陲小城里，自称母亲是维族人，父亲是汉族人。不过父母都在她七岁那年就去世了。
　　你也大概知道，十年前，那个时候老皇上病重，当今圣上年纪尚轻镇不住场子，我大梁同西夏不睦。战乱纷繁，她父母估计就是在西夏的攻城战里走的。”

　　陆清久垂头不语，他自小养尊处优，未曾见过真正的战场厮杀，但也跟着去安抚过边疆战士，见过战后残败的小城，见过血浸染的黄沙土壤，见过马革裹尸生离死别，见过身处战中的无奈与绝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叹道：“那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刚刚不是告诉你她之前在西北的边陲小城么？其实她是被个鸨姐儿捡走了，鸨姐心好，让她在青楼里头打杂。为什么来京都的说法是鸨姐眼见着她年纪大了越发水灵，觉得留不住她，给了她一点盘缠。让她自己决定将来的路怎么走。”

　　陆清久微微一挑眉：“她选了来京都当花魁？”

　　段瑞安剥了半天都没有磕开手上的那个栗子，也不装模作样了，把栗子攥在手中歪头看着陆清久：“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对劲？”

　　陆清久点点头道：“我一开始见她就觉得有些怪，那些招人的路数，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更美，如何挑逗男人的心，如何把握好勾人与媚俗的界限，她太熟练了。就像我当初同你说的‘雕饰太过’，若说以前在别的青楼待过，那还算有迹可循，但是鸨姐既然已经把她养成了，断没有转手放人去别家的道理。”

　　段瑞安默了默，补充道：“而且经历了这些跌宕，平常人家的姑娘总会更向往柴米油盐的小日子，为什么会继续呆在青楼？就算待，又为什么要跋山涉水来京都的青楼？”

　　陆清久习惯性地屈起手指在被面上轻敲两下：“事出反常必有妖，也不知这究竟是谁大局中的一步棋……你继续替我盯着那秋蕊姑娘的恩客，尤其是里头去得最有规律最频繁的。”

　　段瑞安答应了，但显见着心情有些沉闷，也不像以往那样说些混话，只闷头在那里鼓捣两个栗子。
　　陆清久见他神飞天外的样子，提醒道：“还有李家呢，什么情况？”

　　段瑞安皱着眉：“他家的确新搞了个鸟舍，鸽子八哥鹦鹉什么都有。我本没什么疑惑的，你也知道小鸟儿素来喜欢这些东西，不过他家老爷子不同意罢了。”
　　“但是？”
　　“但是，李丞为什么又突然允许了呢？你也知道他那人最为古板，最怕麻烦，天天都要催小鸟儿入仕，他一碰这些东西就要说他玩物丧志……我去那天小鸟儿正开心，我也没好多问。只当是他抗争了那么久终于有了成效。”段瑞安越讲越烦，把手里的栗子往一边一摔，“你什么都不说，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一问我，我又忍不住多想……”

　　陆清久轻咳了两声，打断他的话：“我让你去查小鸟儿是因为我在他家的盆景里看到了西夏特有的一种小野花。”

　　“那种小花生命力极强，但是原本只有西夏边关一带有长，草籽若粘在人衣服上绝带不了那么远，早干瘪飘走了。我唯一能想到的让他能养出这种花的办法是鸟，花籽啄在肚里，一日来去，鸟的粪便又是潮湿的，是花草生长的绝佳肥料。
　　但你也知道，除非人为训练，没有鸟会自己上赶着在西夏和大梁京都之间游走。”

　　段瑞安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来：“陆清久，你到底想说什么？！那你是在暗示我小鸟儿私通西夏？？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认识小鸟儿多少年了？就因为一只鸟一朵花就要妄下论断？”

　　陆清久抿了抿嘴，神色愈发苍白，他有些无力地道：“我什么都没说。我也在等一个答案。”

　　静默良久。
　　段瑞安才叹了一口气：“栗子给你留着，你好好养病，我先走了。”
　　他刚走到房门口，又被陆清久叫住了：“若我的猜测没错，怕是京都马上就要不太平了……短则一月长则半年，你就算不信，还是记得同你哥提那么一声，也好过到时毫无防备……”

　　这头段瑞安走了，偌大的一间卧房又只剩下陆清久一个人，安安静静，冷冷清清。先前红月怕他闷着，贴心的将后窗隙开了一条缝，这会儿风像是突然大了起来，吹得人心头发冷，陆清久微微一颤，缩进被子里，整个人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李予鹤，段瑞安，他们三个从小玩在一块儿，其中李予鹤的年纪最小，也是最没心眼儿的一个，他不信李予鹤会做些私通敌国的勾当，可是李丞的心思他却是猜不了的……

　　他不懂，上面那个位置难道真的这么有吸引力？让人不惜通敌卖国，也要试试那龙椅坐起来的滋味？

　　当年，他亲眼看着兄弟为了夺位反目，他五哥因谋反罪处斩时落魄的样子他现在闭上眼还恍惚能看见。蓬头垢面的，被几个人压着，早失了皇子的华贵和尊严。那双眼睛混浊不堪，就连被推上断头台的时候，也是麻木不仁的样子。
　　而更早一些，在他还小的时候，他明明记得这个五哥还曾为他在草丛里捉过蚂蚱，那时候就算脸上糊得脏兮兮，笑容却是明亮的，哪怕事后被父皇罚抄书，也不过揉揉他的头说了句“小阿久开不开心，开心五哥就觉得值”。

　　而如今还有谁会记得用“开心”去衡量“值或不值”呢？

　　陆清久在被窝里打了个冷颤，闭上眼睛，将自己裹得更紧。
　　不能想，不要想，不去想。
　　明明白白睡一觉，混混沌沌走一遭。人啊，还是得活得糊涂些才好。

　　他闭眼假寐，几乎就要睡过去的当儿，突然听见有人轻巧的脚步声。陆清久想大约是过来送热水的红月，他懒怠睁眼，哑着嗓子道：“放那儿吧，我想睡会儿，午膳就不用了。”
　　说完为了表示坚定地拒绝，陆清久还翻了个身面朝床内。
　　红月是自小跟着他的，伶俐的很，最会看人眼色。可这次却没有静悄悄地离开，而是走上前来，替他掖了掖被子。
　　陆清久愣了愣。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手掌温暖宽厚，不是红月。

　　他的脊背倏然僵直，整个人打了一激灵，猛得清醒过来。
　　刚想叫人，就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没有恶意，甚至带着一丝微妙的温柔：“哪怕病得难受，粥还是要喝两口的。”

　　那语调熟悉又陌生，莫名安抚了陆清久的情绪。就好像在风里漂浮了许久的种子终于找到了可以落地生根的土壤，温厚又踏实。陆清久抿了抿嘴，想要转过身来，却被人一手按住了：“别转身，透了风就好得更慢了。”

　　陆清久只能听话地背着身子，他看不见程长歌的脸，那一股热气却隔着厚厚的被面从那人掌心源源不断的递过来，灼得人浑身发烫。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交错、相融。

　　不知是谁的心跳先快了起来，砰砰然，心念初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