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染胭脂雨纷纷》希瑟

7、女尼

　　这一天，新登基的魏王以谋反之名下令处死与太子同母的三位王子公主，流放了他们的母族与亲党，并且罢免了宰相韩端。为防动乱，蓟京城门进出的盘查十分严格。程思贤跨马而出，心下不由得有些惴惴然。幸好易容之后的他已面目全非，葵露似有麻痹之效，他发现自己笑起来很困难。也就是说，他的表情已不由自己控制，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好像从前的禁宫卫士长高玄度。他的鞍前坐着男孩装束的小曼。
　　那天收尸之后，高府留守店铺的人来报说狱神庙后来曾派兵士来搜查，追问村妇的下落。高夫人想，大概九王子那边已经猜到小曼并没有死。但他们没有声张，显然是不想打草惊蛇。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女孩出城实在太显眼。商议之后，他们决定让小曼改穿运之的衣服，因她年纪还小，易容的药物对她的身体不适用，高夫人只在她面部与脖颈处涂了一层暗油，遮住她雪白的肤色。又给她剪了过眉毛的长刘海，遮住左眉上方的那颗朱砂痣。
　　出门之前，她和凝之兄弟最后一次在花园里玩。彼此都晓得今后再见面还不知是何年何月，他们的相处从来没有这般和谐过。从前的小曼非常娇纵，并不是个好玩伴，也并不讨凝之兄弟的喜欢。相比于她，他们更偏爱程家的女儿的阿骊。但小曼的遭遇令他们不由得不同情，因此分外谦让她。不过，他们也发现，家变之后的小曼变得乖巧了许多，对大人有礼貌起来，对同辈小孩儿也亲切友爱。相处的几日，竟未见她发过一次脾气。
　　小曼很清楚自己的变化。用高家侍女的话讲，她是落架的凤凰。失去了元帅府千金的身份，她只是个仰人鼻息的小女孩儿。出狱之后，她之所以轻生，也缘于这种云泥之感。从前她高高在上，享受父亲带给她的尊位与殊荣，人们争相奉承讨好她。而今，她是人人喊打的罪臣之女，生存全要仰仗别人的施舍与救助。而在施舍救助她的同时，他们也在观察，考虑，她是否值得他们这样做？
　　她究竟是姜翊的女儿，骨血里浸透了坚忍不拔。离开锦绣花丛，不消多时，她便洗去了娇骄二气，在各方面迅速成熟。她不想让为她舍家的司马二人失望。死亡只是逃避，凭此她无法收回失去的一切，反而会失去更多。唯有抗争，才能证明她无愧于姜翊的女儿，凭自己的智慧与勇气，她一样能取得她父亲当年的功业。收服人心只是微小的一步。
　　她坐在程思贤的马鞍前挥手告别高家小兄弟，脸上泪水涟涟，心中却暗暗发笑，只是短短几日的亲密相处，连一向有定力的凝之也依恋她起来，为眼前的离别而黯然落泪。生来娇俏可爱，心思玲珑，她想讨好男孩子，或者是其他人，真的不困难。从前是没有必要，现在乃至将来，她将不得不施展这天赋，笼络众人为己所用。
　　倘若程思贤晓得身前这小女孩儿的心思，他一定会吓得从马上跌下来吧？此刻，他正盯着检查他们出城文书的兵士看。那兵士看过之后，照例盘问几句，听他的语气好像每个通过的人都很可疑。程思贤一再赔笑，小曼也大声道：“这位叔叔，你不要这么大声讲话，吓坏我们了。”
　　兵士抬手摸摸小曼的头，笑道：“你又不是女孩子，怎么这么胆小？”
　　“是你这位叔叔太吓人了。”
　　兵士呵呵笑起来：“那快跟着你爹爹走吧，晚了没准叔叔会吃人的。”
　　出了城，程思贤略等一会儿，待司马天长追上来，两人扬鞭策马，朝着西方一路飞驰，足足跑出几十里。暮色渐浓，残阳如血，远处绵亘的山岭在路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晚风搅动密密的空气，仍掺有丝丝春寒。程思贤感到小曼打了个寒战，便勒马问：“冷么？”
　　小曼摇摇头。
　　程思贤对司马天长道：“天长兄，前面是木鱼镇，我们就在此歇脚吧。”
　　入镇之后，拉马进了一家客栈，风牌上写的是孙家铺子。此店为二进四合院落，前面是酒馆，后面是客房，在这小镇上算是不小的规模了。店主亲迎出来：“二位客官从京里来吧？里面请。”招呼伙计来伺候。
　　“还没用过晚饭吧？来点儿什么？”
　　司马二人带着小曼在角落里一张桌边坐好，道：“两碗热汤面就好，有羊肉么？”
　　伙计道：“有的，有的。不喝酒么？这春寒料峭的，喝杯酒暖暖身子。”
　　程思贤摆手：“不用。”
　　店主在柜台后一边看账本一边笑道：“客官这次进京一定赚了大钱吧?这般小心，也酒也不敢沾，还怕我这店里有贼惦记着？”
　　程思贤一怔，随即想起自己是扮作商人模样，便笑道：“哪里，马马虎虎。”
　　店堂里另有几位客人，靠门的是两个纠纠汉子，看样子是江湖中人。袖子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臂膀，上有刺青。之前，他们一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另一个角落里坐着的一个标致女尼。听了程思贤与店主对话，其中一个笑起来：“呵呵，京里今年的生意可不好做啊。”
　　“怎么？”店主不解。
　　“出了大事，翻天覆地。店主人您迎来送往，竟不晓得么？”
　　店主笑道：“我身居穷乡僻壤，往来的都是些穷汉。便是出了大事，风吹也吹不到他们耳朵里。客官不妨道来。”
　　“大王驾崩了。”
　　“唔？”众人俱是一惊，连那漠然神色的女尼也放下箸，专心听起来。
　　“即位的却不是太子，而是九王子平叔。”
　　“早听说他是武王宠子。”
　　“那太子呢？他肯答应？”
　　“怎么会？新王有诏说是太子弑君谋反，与党羽姜翊一道被诛了。就在今日，太子同母的三个弟妹也被赐自尽。当然，新王要斩草除根的。”
　　听到父亲的名姓被提及，小曼原本埋头吃程思贤拨给她的汤面，这时便抬起头来。
　　角落里的女尼忽然问道：“你是说，武王死了，他的诸子为夺位自相残杀？”
　　那汉子以谑浪的目光打量着女尼，道：“是啊。”
　　女尼格格一笑：“这才是天道好还。”
　　她话语中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众人都听明白了。店主好心提醒：“女师父，你孤身一个四处游方，说话要小心啊。”
　　那汉子却笑道：“女师父说的没错。这些天家人看似风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堂上一呼，堂下百诺。其实，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丢了性命。不仅自己遭殃，连儿孙也受害。你看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动不动就是被灭九族。以今朝为例，当年文王驾崩，原本传位给仓舒太孙。武王不服气，从永州兴兵，硬是夺了侄儿的江山。那仓舒太孙后来去了何处呢？”
　　女尼问：“他不是死于宫乱么？”
　　那汉子摇头：“谁知道。城破那日太初宫起了大火，都说太孙死于火中，可并没有发现他的尸首。武王生前一直派人暗查太孙下落，怕的就是他有朝一日出来重夺皇位。其实，我要是太孙，早就跑去深山老林躲着不出来，这王位有什么好？武王夺位之后，整日战战兢兢，怕太孙不死，怕自己死。整天求神告鬼，烧汞炼丹。越怕越死得快，这才不过五年功夫，就跑去见阎王了。细一想，人生也真无趣。”
　　女尼听了不再答话，起身往后面院落走，像是要回房。她的身量极高，一袭半旧月白尼袍不掩窈窕风姿。给晚风一吹，衣袂飘飘，愈发出尘。两个汉子啧啧称道：“咱哥们头一遭见这么标致的尼僧，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