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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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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处胡同里的宅子,是个门脸虽小却内里精致的四合院。
院里天井敞亮,有个诺大的凉棚,顶上是诺大一棚紫藤花,眼下正值滕花盛放的季节,上面挂满了一串串的紫藤花苞,远远的瞧着,像是一捧紫色的烟云一般,煞是可爱,这棚下还搁着一套打磨得十分漂亮的石桌石凳,看样子这院子的主人原个颇为讲究的人。
花棚旁搭了个葡萄架,眼下长势甚旺,那葡萄藤意兴阑珊的攀在支架上,探出细长的嫩枝,卷卷的,懒懒的,让人瞧着打心底里觉得欢喜。
院子里还有几处花圃,种了些雅趣十足的花草,诸如芭蕉湘妃竹,间或萱草牡丹之类,盆栽如罗汉松一类的也不少。花圃旁还有了一个挺大的金鱼缸,现下正是空的。鱼缸旁边还有株石榴树,枝叶繁茂的模样让人觉得带到秋日到,定能结上不少果子。
不仅如此,这院子里的地面也是整整齐齐的砌上了水磨的青石砖,看上去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所以总体来说,这是个招人喜欢的院子。
“您瞧着还满意么?”刘福内心忐忑的瞧着章岩,他知道这是位讲究的主儿,“这院子的上家是个官家的小妾,听说现在是扶正了,这处她不住了便让人騰了出来。”
章岩原本来不是那种刻意为难人的人,再说了这院子也比他以前的大杂院宽敞明亮得多。只不过瞧着徐沛官站在一旁是满脸的不情愿,于是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又成了另外一番说辞:“瞧着倒是干净敞亮,只是比起公铎那边的宅子却要小上许多。”
他这一番话一字不拉的进了徐沛官的耳朵,脸色比刚进门那会儿还臭,倘若不是碍着班主和师弟都在,恐怕他的拳头又要跟着落到章岩的身上去了。
“这次的确是时间太紧了,还请章老板您先将就着。赶明儿我再寻了妥帖的地方再请章老板您过去。”刘福陪着笑道。
章岩假意叹口气道:“那就只能先这样了。此处虽不尽人意,但自己眼下现在没有落脚地,倒是没有可以挑拣的余地了。”
得他点头,刘福稍觉安心,又继续道:“这里日常的家具也都置换了新的。我知道章老板您是个讲究人,还有其他不满意的,您尽管跟我说,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给您淘换好的过来。”
“倒是没有刘班主您说得这么严重,不过这些事,等我把东西搬进来住上一段时间再说吧?不过您倒是放宽心,我这日后叨饶您的次数是肯定不会少的。”
章岩笑嘻嘻的应承着,脸上瞧不出半点不高兴。
难得章岩还算满意这个住处,刘福自然是喜不胜收,当下就让招呼着人去家里把章岩的私人物品一一从家里给搬来。
徐沛官则是站在章岩身后对他嗤之以鼻,直在心里嘀咕他是蹬鼻子上脸,末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在章岩背后做鬼脸,却冷不防章岩一回头,被对方瞧见自己那副孩子气的德行,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看着他快要抽筋的脸,章岩也未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的一笑。只是这一笑倒比他说些什么更让徐沛官觉得后脊梁发凉,头皮发麻。
林参月适时道:“难得章老板安顿了下来,可巧这几日我还算清闲,如果章老板您不嫌弃,我也一并搬进来,好照顾您。”
章岩正想答话,冷不妨徐沛官突然插嘴进来道:“章老板,这打你的人是我,跟我师弟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不应该是我师弟来这里照顾你,而应该是我。”
刘福一听,自然是大喜过望。
他原本认为说服徐沛官来照顾章岩要费上很大一番口舌,没想到这么顺水孙舟。只是他还没高兴完,就听见章岩一口回绝了徐沛官的提议。回想起当日在医院里章岩提出的要求,对方这一前一后截然相反的态度令他很是疑惑。
章岩倒是没功夫理会刘福,他的注意力全在徐沛官身上。因为徐沛官脸上那丰富变化的表情真是令他百看不厌。
“我瞧着你笨手笨脚的,做事必定也是如此。还是你这师弟甚合我意,我可是舍不得他那一手的好厨艺。”章岩话说着就要去拉林参月的手,另一只手还不忘揽过对方的腰,那模样瞧着甚是亲近。
徐沛官在一旁瞧着章岩那副模样,急眼睛都绿了。他一把攥住了章岩的手,咬牙切齿的道:“章老板不要推辞了!我徐沛官今天就是负荆请罪来的,希望章老板能够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章岩知道他心疼那个心肝宝贝师弟,此番攥着自己,手劲甚大,虎口钳得手腕生疼,便知他是真急了眼了,若是再逗弄下去,怕是要生出别的事端来,这便是顺了台阶下,答应了他。
见章岩答应了自己的师哥,林参月心里有些慌,忙道:“章老板,这可不成。虽说是我师哥让您住了院,可是说到底这事是因自己而起,所以不可能让师哥一人背责。再则我也希望能够向章老板赔之前叨唠之罪。”
刘福也在一旁帮腔道:“沛官会些武功,看家护院的自然是没话说,但是说到日常起居,还是参月细心。不如两人一同住进来,这样如果其中有什么事,也可以互相照应着。章老板您看如何?”
对于他二人的提议,章岩没有反对,虽然徐沛官有些不太乐意,可是终究这敲板的不是他,所以这事也就是顺着班主和林参月的提议去了。
章岩没有多少东西,当天下午就已经搬进去了,而等到徐沛官和林参月搬进四合院,前前后后则是花了小三天才安排妥当。
章岩素来是睡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对此,林参月早已经习惯。他早早的就起床,洗漱完后就去后厨做早饭。厨房的事徐沛官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愿意去对着章岩,只能无所事事,坐在门口发呆。
只要一想到屋里睡得正欢实的那个人,徐沛官整个人的心情都变得糟糕透了,那嘴里也不由得多了些抱怨。在咕哝了好长一通后,抬头瞧见林参月端着早饭站在自己跟前,高高兴兴的起身,双手随便在衣服擦了两擦,刚想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碗,却发现林参月的注意力根本没在他身上,而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身后。
“章老板您起来了?早饭是在屋里吃,还是在外面?”
林参月的一席话惊得徐沛官出了一身冷汗,他转过头就看见章岩穿着一件浅色的褂子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就在那儿吃吧?”章岩说着指了指那院子里的桌凳。
林参月高高兴兴的应了,便端着早饭奔着那紫藤架下去了。徐沛官垮着脸看他利索的摆好碗筷,才知道原来那早饭本就不是给自己端来的。
都是因为身边的这个男人!
徐沛官愤愤的瞪了身边站着的男人一眼,然而对方只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回望着他。不知道为何,明明根本不惧怕眼前这个人,但是只要一看到这个男人脸上挂着这样的笑,徐沛官就觉得心里直发毛。
林参月不知道他心里这里弯弯绕,特热情的招呼着章岩用早饭。章岩倒也不推辞,还招呼他两人一同坐下用早饭。他二人自是推托,章岩也不说别的,倒是自顾自的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夸林参月手艺佳,做的都挺合自己胃口。
饭毕之后,章岩道:“今天估计有人会来送花草苗木。”
说话间,章岩的一双眼睛就盯着徐沛官看,徐沛官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皱着眉头问道:“你看我干嘛?!”
章岩笑着回他:“你说呢?”
徐沛官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然而他没有任何反对和选择的余地。不多时便有人上门,而他则是不管再怎么不乐意,也被林参月半央求半强迫的拖去给花木松土移栽。
至于那个始作俑者,章岩,却是乐得轻松。
眼下他坐在藤萝花架下悠哉游哉的敲着烟袋看他忙里忙外。至于他的亲亲师弟林参月,端茶送水不说,还不忘点烟揉肩。
看着章岩那老爷模样,恨得徐沛官咬牙切齿又想要揍人。不多时,有人进了宅子,林参月去开了门,来人是两个伙计,抬了个大桶来,未近得身,便已觉得臭气熏天,绕是林参月如此体面讲究的人也不免用袖子遮了口鼻,扭过脸去了。
“我们是给一位章先生送花肥来的。”来人也觉得面上有些尴尬,毕竟这大热天的,抬着这一同臭气熏天的玩意儿,他兄弟两人也没少受路人的白眼,可是这是客人要的东西,他们也不过是奉了店家的意思送来而已。
章岩闻着味儿就出来了,瞧见他二人,自然是喜笑颜开,仿佛那臭味与他不过烟云一般。
章岩将他二人迎进宅子,又让林参月与了银钱给他二人,另外又私下塞了两个大银元给他两人,道:“这大日头让你们这么跑来送东西,我这厢过意不去,这点小钱便是给两位兄弟买点酒菜吃吃,权当辛苦费了。”
这二人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出,那白花花的银元拿在手里自是喜不胜收,忙的连说了好几句谢谢老板方才离去。
他二人这一去倒是轻松,只是苦了在宅子里的三人。
林参月惯是个喜好干净的人,他闻着那味儿便已经是有些晕头转向,更别说让他靠近去掀那桶盖了。至于徐沛官嘛,自然是抄着手站在林参月身后等着看章岩的笑话,他的准则就是自己是不会去帮章岩的忙的,至于臭不臭什么的,横竖他憋着少吸几口也就行了。
“这也不算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是些榨油剩下豆饼渣,这玩意发酵之后用来养花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章岩说笑着便是撸起袖子蹲下身去要去掀那桶盖。
林参月瞧着他要动手,便也是顾不得自己被那臭气熏得头都晕了,赶紧上前道:“章老板,这火儿还是我来吧?”
“这话儿说的,这种脏活儿累活儿,那用得着让你林老板动手?”章岩推开了他手拒绝道。
“章老板,您身上带着伤,不方便做这些事儿,还是我来吧。”林参月并不理睬他的话,还是自顾自的上前蹲下,伸手掀开了那花肥桶的盖子。
那盖子一掀,便是扑头盖脸的一阵臭气涌了出来,当下就熏得林参月没稳住,眼瞧着就要往后倒过去,章岩想要伸手扶住他,却没想道徐沛官比他动作还快,忙的一个箭步上前就扶住了林参月的背。
“参月,还是我来把。”绕是徐沛官瞧不过自己的师弟这幅病弱的模样,还是得自己上手。
章岩听着徐沛官自己上来揽活,确是一改方才推辞的模样,转而拍了拍双手,站了起来,然后转身走到花架子下的石凳子上坐下了。
章岩招了招手,道:“参月过来。”
林参月闻声走道了他跟前,道:“章老板……我……”
“这不是有你师哥么?你瞧他身强体健的,做饭什么的他倒是不会,不过浇花肥,照顾花园只做这些事儿倒是不难为他。”章岩说着就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凳子,“去,把我的烟枪拿过来,再给我沏一壶好茶来,这儿实在是太味儿了,咱得用旁的去去味儿才行。”
徐沛官被他的话气得气不打一处来,合着这人做出刚才那副推来推去的模样,不过就是等着自己主动上套来,可是瞧着师弟那皱着眉头的苦样儿,他又不得软了心,咬着牙倒腾那桶花肥来。
于是,这一日,章岩像是个看戏的一般,就坐在花架下,由林参月伺候着他抽烟喝茶,高翘着二郎腿看着徐沛官忙里忙外,临到末了,终于弄了个一身臭不可闻。
林参月心疼他,亲自烧了热水让他去洗一洗。徐沛官自然是高兴的,不等吃晚饭就直接去后院搓身子去了。
等他洗漱完毕,这前院里的晚饭也早就吃过了,徐沛官插着湿漉漉的头发,刚想去厨房找参月给自己弄点吃的,就又被章岩叫住了。
“章老板,您有什么事?”虽然话说得蛮客气,但是徐沛官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客气。
“忙了这一天,我也乏了,你去帮我弄点热水来,我想洗漱之后就早些歇息了。”
原来是想让自己打水伺候他洗脸洗脚!?
意识到这一点的徐沛官刚想发火,又瞧见林参月在一旁用担心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只能咽下那口恶气,道:“章老板您稍待,我这就去灶房给您弄热水去。”
章岩倒是没有怎么为难他,点了点头,就让他去了。
徐沛官毕竟心里憋着火,转身去了厨房就跟林参月嚷了起来,吓得林参月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你这么大声,是怕他听不见么!?”
这话倒是把徐沛官的话给噎了回去,意识到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林参月才松开了自己的手。
“我原是不想让你跟着搬过来的,可是你自己又上赶着来。可是回头想想这不都是你把人给打了惹出来的祸事么?”
徐沛官知道自己理亏,自己原本还说是来赔罪的,要是真闹将起来,恐怕又是给林参月惹了麻烦了,于是只有愤愤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横竖也就这几个月而已。你且先忍忍。”林参月一边说着一边往铜盆里舀着热水,“来,水弄好了,端过去吧?”
徐沛官啐了一口,虽是满脸的不高兴,但也只有乖乖的端着铜盆往章岩屋里去了。
章岩先把一双手搁到铜盆里泡了好阵儿,等到水变凉了又再让徐沛官换了一盆新的热水,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之后,才洗了脸,连着那脸也是用热帕子搁在脸上捂了好几回。还有漱口,他自己是不端着杯子的,得由徐沛官在一旁站着端着,等他刷了牙,再递上去。至于洗脚倒是没有他洗手和洗脸那么由头,只是让徐沛官在木桶里装上一桶子水,便没再要求别的了。
徐沛官没瞧见过这个,他可没见过有人是这样洗漱的,总是觉得章岩在变着方儿针对自己,斜眼撇着这个男人,就觉得心中一团无名火,然而却不能再打他,想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脾气,开始追问起章岩当初欺骗他并隐瞒身份的事。
“骗你?”章岩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我不会否认。不过你我从未有过交集,又来路不明,成天在西苑到处想要打听我的事,我对你留个心眼是应当的。”
章岩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倒是把徐沛官噎了个实实在在。
“而且事实证明,我的顾虑是对的,明知道你是不怀好意的冲着我来,我就更不可能做出自己送上门去挨揍的傻事来。只不过我倒是没想过你最后会做出尾随林参月摸到我的住处。逃不过这一顿打,看来也是命中注定的呢。”章岩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徐沛官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道:“合着我能揍到你还是老天爷给了我脸,我还得谢谢他咯!?”
“也可以这么说吧?”章岩摸了摸下巴,贼笑着道,“老话说得还是挺有道理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久走夜路,也会撞鬼,这段时间算我流年不利,才会被你打一顿,若是照着以前,怕你连的衣服都沾不到边就被旁人打得只剩下半条命。”
徐沛官被他言语里的无耻之态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章岩笑嘻嘻的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虽然想要让他给自己擦脚,但是想想可能会引起触底反弹,还是作罢,只让他把擦脚布递给自己。
徐沛官心里纵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有照着他说的办,脸上依旧是挂着不情愿的表情。
“得了,就这样吧?我要准备休息了,把这盆水倒了,就不用再过来伺候了。”
没有应声,徐沛官只是板着一张脸把水给端了出去,章岩瞧见他前脚迈出门去,后脚就听见他在院子里把那木桶摔得噗通做响,顿时在屋内笑得乐不可支。
听着屋内那夸张的笑声,徐沛官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一脚踹开自己的房门,冲着林参月就是一顿抱怨。
“当初我就不该信他的话!!!这个骗子!!!我怎么就着了他的道!?”
林参月见他一脸愤懑,便好意安抚:“其实我觉得章老板其实为人挺和善的,倒是不像您说的那样不好相处。”
徐沛官瞪着眼睛瞧了他半天,伸手捧住了他的脸一顿揉捏:“你到底被他灌了什么迷魂药,说话尽向着他!?倒是忘了谁是你亲爱的师哥了!?
林参月撇开他的手说:“我倒是觉得章老板待你不似一般人。虽然瞧着刻薄,但是却无半点生份。”
听他这么说,徐沛官阴沉了大半张脸,说:“难道我还要为他对我的另眼相待而深感荣幸么!?”
林参月说:“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他对你的态度的确是有些奇怪,因为他平时见着谁都客客气气的。”
“他要是对我客客气气的,我倒是有可能不会打他了。”徐沛官一屁股坐回床上,盘起了脚,“不过我的确是闹不明白,为什么你和班主都那么看得起他。”
林参月笑道:“这事不是一早就跟你说过了么?他以前是红透大半个北平城的老生啊。”
徐沛官说:“我知道他以前是个角儿,但是我并不觉得他有你和班主说的那个本事。”
林参月笑着摇了摇头,回道:“师哥你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儿,以前可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长夜漫漫,两个人就着灯光开始说起关于章岩的那些过往旧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