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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萧守愚 ...

  •   1.
      少年秀骨天成,眉目清隽,纵使日晒风吹地有些沧桑,身上衣服也已有些脏污破旧,走在路上还是有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频频回头,忍不住多看几眼。

      少年在一条小河边的树荫底下停下休憩,抬起袖子擦了擦面上汗水。玄色外衫的袖口处有点毛了,因为颜色的缘故还看不到污渍,他不甚在意,只觉得还没到盛夏呢,这南方的夏天怎么就这么热了,又湿又腻的,腻的人浮躁心慌。

      坐了许久,周身的暑气仍未散尽,少年看着天色叹了口气,起身去河边汲水。河水静静的,水面如鉴,映出少年清秀的面庞,秀致的眉眼,挺阔的鼻梁。

      明明是自己的脸,少年看着看着,却变得陌生起来,五官还是那副五官,表情却逐渐惊惧,发肤之间却无端生出一股畏缩油腻来,像极了前不久死在自己手上的,那个邺京城的公子哥。

      他心上骤然猛跳了两下,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忙一甩手,将水囊整个浸入水中,打破了这一池虚空幻影。

      待到水流轻旋,充满了整个水囊,少年过快的心跳才总算平复下来。他又抬头望了一回天色,来不及叹气,却见不远处一个白衣白衫的高挑少年,正跳着脚朝他招手。

      “聂贤弟,聂青锋!”白衣高个的少年手长脚长,一边大步朝他奔来,一边用标准的官话高声喊着。少年愣了一下,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人喊的正是自己,他如今就叫做“聂青锋”——那个死在他手上的邺京公子哥的名字。

      他的心猛然又一紧,使劲从聂青锋之前的陈述里,搜寻着眼前这个越跑越近的少年,没有找到,他不认识他。该怎么办?

      好在他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他,白衣少年终于跑到了他跟前,一头一脸的汗,碎发黏在脖颈上,也是湿漉漉的,却浑不在意,还一脸阳光灿烂的笑着:“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 聂青锋”愣在原地,心里紧张的要命,偏偏什么也不能说,他手上的水囊攥的死紧,开始评估杀死这个人的可行性。那人却好不见外地擦着汗,仍是笑着:“你不认识我啦?我是秦陌阳,秦家老三啊... ...”

      河面恢复平静,映出两个少年同样颀长挺拔的身姿,一个秀骨天成,一个气宇轩昂,一黑一白,一路同行,走进了江河湖海。

      2.
      邺京的公子哥大多聒噪肤浅,不知天高地厚。少年“聂青锋”对秦陌阳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厌恶,选择与之同行,是因为这样做他而言却有着莫大的好处。

      作为大将军武侯秦焰的三公子,秦陌阳跟聂青锋的关系不远不近,再加上他为人疏朗,不拘小节,正是一个很安全的可以把“聂青锋”再引入众人视野的上佳人选。更重要的,“聂青锋”从京郊别院带出来的银钱已经花销的差不多了,而秦陌阳,作为一个正常的侯府公子,纵然远走江湖,手上还是十分宽裕的。

      而秦陌阳找上他,目的则单纯的多。

      他从荆州出发,说是要去岳阳楼,走了一个月,竟然十分神奇地,完美避开了岳州地界,绕路绕到了长沙县。意外而又惊喜地遇上“聂青锋”,原本也就是单纯只想问个路。却在得知“聂青锋”也正游历江湖,并且没什么目的的时候,又更加惊喜地,邀他同行。

      他不辨东南西北,不能认路,想要不再瞎转圈,必得找个同伴。

      同样是初入江湖,聂青锋的方向感着实不错,他们折返往复,不过数日,便走到了诗人笔下的千古一楼。却不知是秦陌阳命里悖克,还是他气运不佳,还没来得及欣赏这水天一碧的良辰美景,秦陌阳的盘缠就被扒窃了个精光。

      便是在这无比局促的时候,他们遇见了叶家兄妹。

      江都叶楼算不得什么大家望族,叶楼公子凤鸣却已是江湖后辈中声名鹊起的翘楚。好巧不巧的,叶家兄妹,也正在这一待游历。秦陌阳对公子凤鸣的身手心向往之,便带着他一起,又蹭了个同行。

      荆楚多山水,叶家公子江湖有名,遇着商贾游侠也好,水匪悍盗也罢,应对起来皆是游刃有余。叶家姑娘虽文弱不识武,脑子却好使,再深的山,再阔的水,她都能第一时间找到最好最快的路。与他们同行,可比两个愣头青自己瞎闯要便宜许多。

      都是少年人,玩着闹着,时间过的飞快,转眼便到了冬月。叶家兄妹要赶在内河封冻前走水路回江都,秦陌阳悄悄问他:“你过年有地方去吗?我不想回邺京,要不我们跟他们一起去江都吧。”

      3.
      是怎么和叶氏定亲的呢,秦陌阳笑话他是因为叶凤鸣被打的不够疼,他不置可否。心里却再清楚不过,不是这样的。

      那段时间无所事事,前途渺茫,北边的联系少到几乎没有,甚至连母亲去世的消息,都是过了半年多才传到他耳里。他见过水里的飘萍,大概就跟他那时候一样,没有根,没有未来。

      他身在阴暗的深渊太久,心底越来越向往光明和温暖——而那个姑娘,目光总是澄澈,笑起来,就像三月里开了漫山鲜花,温煦而明亮。

      五年,于人生一世不过短短一瞬,于青春年华,却无比漫长,漫长到前尘往事,都已如烟云般虚无遥远。跟叶家的亲事议定之后,秦陌阳终于也坐不住了,他要回京,他便同他一起去了邺京。

      秦陌阳待他愈发亲厚,谁都知道聂家不孝子聂青锋跟本家早已无甚往来,可有秦家的护持,他在军中的闲职终是落到了实处。两人一起摸爬滚打,很快,就混出了点人样,置了自己的宅子,在邺京这个全天下最勾心斗角的龙潭虎穴里,有了一片立足之地。

      可人生的际遇,却总是出人意料。他幼时仰望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时,父亲从来不多看他一眼,他孤身一人初入异国,漂泊无助时,当初那些把他弄到这里来的人,也没多看顾他分毫。可当他已经在中军,在邺京立稳脚跟,觉得这一生活成聂青锋也未尝不可,他们,却又找上了他。

      那个人叫做陈行,是原来聂府的仆役,也是北边安插在这里的联络人。
      他不在的几年,听说哥哥们过的也很精彩,前赴后继把自己送上了绝路。而他的幼弟,父亲最宠爱的小儿子年前也病亡了。他的父亲,英雄无双的兴王萧景,走到了风烛残年的一天,回首身后凄凉,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放在外头的儿子,想要他回去。

      聂青锋的身份是假的,他是萧景六子,他的根,长在北国。

      终是要回去,可也不能白来,他们商量着,大战在即,总还要做点什么再走。

      于是京兆尹府上门时,他还以为大祸临头,犹疑了许久才没动手抗捕。
      也幸而是没动手,才知道这不过是这么一桩荒唐事。惶惶不安了几日,开释回家那天,秦陌阳亲自来接,眼见得比他还高兴:“你小子这回运气不错啊... ...”

      唔,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无息地掀了一品尚书的马车,耿静柔大约能做得到。他这几年所有的运气,其实都在叶倾城了,可真要回去的话,该拿她怎么办呢。

      4.
      许多年以后,北朝望夏变成了大兴,他也摇身一变,称孤道寡。那几年他总做梦,梦里熟悉的姑娘青衫隐隐,在漫天桃枝间,煮酒调琴,一抬头,冲他浅笑盈盈。可笑着笑着,那澄澈的眸子变得黯不见底,面上渐渐幻成一片悲戚。

      邺京城元夕灯会上的那个贺生为避林氏追杀,逃难逃到了他眼皮底下,他终于读懂了她的黯然与悲戚。他和她,隔着两代人的仇怨,其实早已注定碧落黄泉,不共戴天。

      那一年,他的长子已经开蒙,头一批走古商路的队伍总算回来了,南北两朝长达数十年的对峙终于有所缓和,开始了她口中希冀的止戈共兴。使团带来了西域美酒美人,胡姬一舞,有大臣忍不住夸赞了一句“倾国倾城”。

      他透过满堂衣香鬓影,看见窗外灼灼春花,又想起了她。

      这些年,他的后院变成了后宫,一宫女眷,环肥燕瘦,个个愿意投他所好,伺候他也无不尽心,可他却总是想起她。

      背着人的时候,他轻声问亓官俟:“你说,她要是知道商路走通了,会不会开心。”

      烽火台会面后,叶倾城把亓官俟放回了北方,还骗他说:萧王世子用西平三城座城池换他自由。

      单纯的武士信以为真,成了他最忠实的下属。从此后多少明枪暗箭,有此人在,自己至少可以睡个安稳觉,不用担心仇家刺杀。只是每每提到叶家,提到叶倾城,亓官俟总忍不住要皱一皱眉。

      果然,亓官俟立时又皱起眉头,无奈地摇了摇头:“南诏路远,音信不通,老臣也已经很久没有叶大小姐的消息了。”

      世事纷争,人心是非,当年洞庭湖边那一间小小的铺子里,他分明看见了秦陌阳眼神一闪。

      到头来,也终是秦三比他能放得下,为了她,竟避去了南诏。

      5.
      邺京破城的那一天,位于外城的一个小宅子,就被大兴皇帝的亲信禁军看了起来。
      宅子不大,左右三间,前后两进,大门进去绕过照壁,便是一院子桃树。这时节,一天一地的翠绿色里缀了无数青涩涩的小果儿,再过些时候,便可得了鲜果,现吃自然是极好的,有富余的,制成果脯,酿成酒,想来也美的很。
      进了院子,往左手边,过一月洞门,是这宅子里布置最精巧的小院,不过方寸之间,有池有石,有山有亭,排布错落,依稀可见当年屋主不错的品味。更有那一墙头的蔷薇,也不知哪年月栽的,爬的满墙都是,红的白的花朵嵌在郁郁葱葱的枝叶中间,有香有色,有棱有刺。
      大兴皇帝年过半百,是个不折不扣的有为之君。经年积威和面上时时过分庄重的表情,遮盖了原本秀骨天成的俊美面容。布衣微服,也是不怒自威。
      有香有色,有棱有刺!可不像极了这院子的主人?
      物景皆在,却再没有粉雕玉琢却偏偏爱板着脸的耿静柔忽然从回廊尽头跳出来,嫌他两眼,也再没有眉眼弯弯的叶倾城开门出来,侧着头笑问一声,“你怎么来了”。
      许是有日子没打理了,小池子里水见了底,起出两个樟木箱子来,原以为有什么宝贝,打开来一看,尽是些纸镇笔筒一类的日常细碎。便是细碎,和这花叶亭台一样,不知熬过来多少个年头。人都不在了,偏它们还在。皇帝盯着两箱细碎呆了很久,一挥手,底下人便早习以为常,不动声色的退了开去。
      自十多年前一次微服归来,皇帝处置了最宠爱的宫妃,杀了两个随行的二品大员,便对整个后宫疏离起来。再后来,最信任的亓官老大人故去,他便愈发沉默,常爱一人独处。
      人都走完了,皇帝自己个儿在院子里搜寻了一圈,果然寻出一坛子酒来,心道:“这么多年,你这爱藏酒的习惯,还是始终如一啊。”抬手轻轻拍开,对着坛子便要饮。刚送到嘴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而敬了面前的屋子一把,方才饮下。
      这院子是先前秦陌阳将军夫人叶氏的私产,自十年前秦夫人故去便一直封着,这坛子酒也不知几时放的,皇帝却浑不在意。
      不计是什么酒,这里头,必然有知秋园里她调琴煮酒的味道,有兰台月下她言许终身的欣喜。
      所幸,酒是经得起陈年存放的烈酒,醇厚绵柔,入得腹中,却是沉甸甸火辣辣的,后劲儿十足。也像她,明明看起来自在不争,却是个最烈性无比的。
      果然美酒如美人,清淡的总是寡然无味,越是性烈,才越叫人欲罢不能。
      酒入愁肠,套在九五之尊的壳子里死气沉沉的皇帝,却似活过来一般,面上有了表情,眼里也有了光。
      “你说止战方可止杀戮,可争斗自在人心,势属两方,人心不齐,征战何止?非得有一方绝对强势,才可齐人心,止杀伐。”
      ... ...
      “你视富贵权势如蛇蝎猛兽,可向来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者,哪一样不要武功权势才能做到?”
      ... ...
      “你看,当我用绝对的权势和实力,势如破竹而来,难道不是以最小的代价,换了这世上最稳固的太平?”
      ... ...
      没有旁的人在,自然也没人能来辩一辩。
      皇帝饮下小坛子里最后一口酒,自己个儿跟自己个儿说累了,又难免没落伤感起来。
      “你说道不同,不愿与我为伍,其实不过是你太过心软,见不得权力争斗杀伐决断。天下一统,山河清明,何尝不是你我都希冀的最好结果... ...你看如今,咱们,算不算殊途同归。”
      可惜啊,你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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