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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叶倾城 ...

  •   南诏过西川至雁门,又在大缙和大兴绵延数千里的边境线上盘桓数年,再回到邺京城时,沧海桑田已经转过近二十年。
      冬月,皇城边上的大将军府,叶倾城从驷驾玄漆的马车里探出半截身子,只觉清霜微冷,不由得紧了紧身上大氅。
      秦陌阳早已下马,见她脚下虚浮,下个马车都拖拖踏踏的,便没了耐心,大步上前,板着脸一把将她抱了下来。
      她脸上多少有些苍白,厚厚的夹袄大氅包裹下,整个人显得分外清瘦,昔日漂亮的一双杏仁眼,眼尾有些下耷,任由何时瞧着,都似是困倦。
      大约也是没多少分量,秦陌阳只用单手抱她,竟也能轻轻举起,稳稳当当落地。落了地,他却并不撤手,而是母鸡护崽般揽着她,慢慢前行。
      厚重的府门“咿呀”一声渐开,两个少年,一个女孩儿,口中喊着“父亲,母亲”便热热闹闹地闯了出来。蹦着,跳着,欢呼雀跃地簇拥着进了府。
      名动天下的一代大将秦焰,早在数年前,便已归尘归土。所幸老夫人还在,几个儿子都还在。这偌大的府邸,属于秦陌阳叶倾城夫妇的小院,也还是从前那个老样子,几乎没怎么变过。
      笑闹了一阵,叶倾城眼皮惺忪,便是乏了。
      秦陌阳打发走孩子们,亲手安顿她上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也不知做了多少遍,竟能熟练如斯:“要是困了就先睡会儿,吃晚饭时我叫你。”
      叶倾城确实困倦,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当即从谏如流,头一歪,便睡着了。
      秦雁丘不知何时候在院中,见秦陌阳黑着脸关门出来,顿时一激灵,说话都有些磕巴。
      “我师傅他们,这回想是走的有些远.,还没找着人.. ...叶家大哥大嫂已经在来的路上,说消息都放出去了,索性来京里一起等... ...”

      那是一年多前了,秦陌阳在北线清缴沙盗,叶倾城听闻星野旧址因着行商贸易,竟起了一座新城,便总想去瞧一眼。
      秦陌阳拗不过,就随她带着长子秦安和叶家大姑娘叶雨晴,随商队一起西行。
      这城在原来的西辽一城附近,名字便也靠着,就叫新辽城。叶家在这条线上行商日久,便在城里也有个铺子。
      当年那个傻呵呵的少年郎郑威早已不当兵,娶了媳妇,便在这里看铺子。
      城里说是南北共治,实则府衙门第都是形同虚设,真正得势的还是些□□地头蛇。是以城防松散,沙盗一起,便没了主心骨。
      她在新辽城盘桓数月,从天热等到天冷,没有等来秦陌阳沙盗除尽的消息,却又遇到了萧守愚。
      她这辈子是有多倒霉,才会遇上他,而每次遇上他,又止不住的要倒霉。
      叶倾城打心眼里不愿意触霉头,于是便尽可能的躲着他。
      可新辽城统共就这么点大,除了窝在铺子里不出门,又能躲到哪里去。自然,要是只她自己一个,便是在铺子里住到天荒地老又何妨,可偏偏秦安和叶雨晴两个不省心的小崽子,即是岁数小,又是难得出门,成天只想外头瞎逛,一时一刻也待不住。
      萧守愚眼皮底下,她又不放心不看着,便纠纠结结了好几日,甚是忧心。
      幸而过得几日,街上相见,看着远处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的那个人,她忽然就想通了:他是大兴皇帝,带着心腹私访边城,定然有他的目的,又怎会把眼睛总放在她身上。
      这么一想,骤然松快,也不纠结忸怩了,每日里该干嘛干嘛,如此过了大雪,又过了腊八,除了一丝故人总在身前过,雪落白头,白头仍如新的感慨,倒也没什么特别不痛快。
      直到年节下,秦陌阳一纸请她回去的飞书方至,外头却忽然传来衙门禁令:时疫,封城,许进不许出。
      叶倾城呆立当场,与郑威夫妇面面相觑。
      叶家还是有法子把她送出城的,便是叶家不出面,谁又能阻拦,谁有敢阻拦秦陌阳将军的夫人离开呢?
      从铺子往城东门,经过一条主街,主街尽头,城门之内,是这一城四散里聚集起来,好容易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的百姓立的一个牌坊,和一位在这一片遗址上战死守节的一位将军——烈侯江澍。
      车马队行至此处,早想飞离此处的叶倾城却突然驻了足,胯下骏马不耐烦的原地踢踏,她看着那雕工拙劣面目模糊的烈侯像,却怎么都走不动道儿。
      萧守愚也没走,衙门自发了告示,除了守城,便不大管里头死活,已是彻底指不上了,他带着的御医便成了香饽饽。此时配上叶家财力人力,倒在这最不济的时候,给这边境小城撑起了一片天。是了,他虽也带了个文臣,可分条缕析安排人的本事,谁又能强的过叶倾城。
      秦家老五秦雁丘本来正在积雷山脉寻药,也被临时逮了过来,到了二三月间,地气上行,传播得控,患者减少。眼瞅着春暖将至,山河清明,叶倾城却发了邪似的染上疫症,病倒了。
      叶倾城的脑子有多好使,她那身板儿便有多不济,这一病又在数月辛劳之后,便是来势汹汹,颇有些难收。
      便是如此,看在那凶神恶煞的秦陌阳的份上,秦雁丘差点把自己都给累虚脱了,也还是勉力将她救了回来。只是病来太猛,不得已,用了两剂虎狼之药。
      每个人的身体都有一个承受的极限,叶兰当年腐毒入骨,是仗着一身功夫和好筋骨,加上陈九的医术和苍狼洞府碧幽泉万年太岁的再生之力,才敢催动骨髓再生。即便如此,也是千难万难,末了一缕碧丝轻罗烟,便毁的前功尽弃。
      叶倾城那身子骨,原本就连一般都算不上,几剂虎狼之药把她的肺腑骨髓都重重伤透,早已过了身体可以承受的极限,药石枉然。

      这一天舟车劳顿,到底还是累着了,一觉从未末以致睡到酉初,醒来仍旧有点昏昏沉沉的,竟也不觉得饿。
      正想着要不要起来,象征性的吃点儿什么,免得秦陌阳又要不痛快发脾气,秦陌阳却正好从外间回来,脸色竟比出去时还要黑。
      林砺派了儿子林觉民来请他们夫妻二人过府叙话。
      林家人还真是一贯的消息灵通,他们前脚才回来,后脚就来请,一点空隙都不留。秦陌阳不喜欢那一家子人,可他听说林砺是真的快死了。便还是进来问了一嘴,去是不去,让叶倾城定夺。

      国舅爷的病榻前,只站了林觉民一人。白霁夫妇也来了,坐在床尾,秦陌阳带着叶倾城次之,林硉和他的儿女坐在下首。
      “长虹霁月,绯雨倾城。”形如槁木的将死之人,又念出这句话。在场的有真不懂的,也有懂装不懂的。叶倾城属于后者,她不动声色,只继续听着。
      “二十年前,你身陷北境,阿硉有他的私心,暗地里没少给叶楼使绊子。叶公子一人一剑挡在那里,寸步不让,谁也别想伤他妹子。到最后,是我逼阿硉让步的。”那人面如死灰,竟不紧不慢地回忆起往事来,“曾经我也有妹子,两个!一个嫁进宫门,未归,一个... ...”
      “一个落日楼头一跃而死,身殒。”叶倾城只觉这人声音里都透着腐朽将死的味道,偏生还黏糊着慢悠悠地去撬开一层层陈年旧事的棺材板,没的叫人十分气闷,便抢着说。
      她身上旧疾不得根除,一口气怎么都倒不过来,不禁低低咳嗽。秦陌阳一手托住她一手顺着脊背替她顺气,环顾四周的眼神透出了明显的不悦。
      可惜林砺人之将死,鱼目浑浊,并不曾看见,只慢悠悠,钝刀子割肉一般地继续述说:“孩子,你告诉我,你娘,她后来,到底去了哪里,这些年,可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叶倾城心下怆然。
      一个被红尘亲眷伤透了心的人,该恨的恨不了,想爱的爱不得,退了一万步,只求家人平安也没能够,到头来只剩死之一字,竟也做不到。她又能去哪里,她又能说什么。
      “永光六年,蜀中,病逝。”她答,短短几个字,无比冷清。
      “她那是还在怨恨我... ...”一屋子人都沉默着,林砺越发伤感落寞,“纵是过往有诸多对不住,可这二十年,你安然度日,林家上下,从未找过你麻烦了罢。孩子,我要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怨恨我。”
      他说完,不顾周遭的诧异,抬起黑洞洞的眼眸,在屋内搜寻良久,才将目光落到叶倾城周身。
      叶倾城手上微凉,回握住秦陌阳伸过来的手,借着这点温厚底气强忍不适,面无表情地扯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心上似有沸血翻腾,眼神却是冷的:“那国舅爷应该问一问,我那被您一剂轻烟害的半身伤病,孤苦终老的父亲,他有没有怨恨。”
      林砺的气息立刻不稳,又挣扎着起身,慌乱的喘起来,深陷的眼眶里眸色骤深,再不复方才慈和,嘶声低吼:“养父,养父!”
      林觉民忙上前去劝,叶倾城也是一腔陈芝麻烂谷子的心事,翻来覆去,却被这一声嘶吼喝了回去,终归于平静:“北冥已散,叶楼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叶楼,我不主动找麻烦便是,恩怨情仇既然说都说不清,又有什么要紧。”
      秦陌阳脸色更加不好了,一屋子人脸色也都不好了,林砺陷在一堆锦衾缎褥里,像是支撑不住一般,瑟瑟发抖。
      新帝继位,待林氏不复从前,百年西梅园鼎盛一时,还是难免落寞,反倒是叶楼借着这几年边贸行商的春风,势头正好。国舅爷这辈子到了头,最惦记的还是家族,他想扯出点血肉亲情的联系来绊一绊叶倾城,可惜叶倾城比他想的清醒。她不接招。
      林家的府院,几颗张牙舞爪的病梅背靠着一排翠竹,要郁不郁要枯不枯的,寒风里透出几许凄凉。
      叶倾城越走越快,偏生这副身躯架不起她心里那点火气,没多久便有些喘,秦陌阳在后头拉住她,她拗不过,索性驻足。
      “咱们回京第二天,大哥带着你送的那把短剑到林府走了一趟... ...”秦陌阳高出她许多,那沉沉的一句话,便从头顶轻飘飘落下。
      林家还要脸,又有薛堃前车之鉴,自然不肯承认江家的遗孤隔了这么些年,竟姓了叶。
      至于秦汉广为什么在她回来第二天这个时间点走的这一趟,叶倾城倒是没问。
      她沉下心来,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所以你就带我避开他们?”
      秦陌阳点了一下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我比他们知道的早。那年在翠竹林的时候,你叫我给你拿衣服,我在柜子里看见了一件绣着瘦梅的外衫,就知道了。”
      叶倾城眉头微皱,这么久远的事情,难为他竟记得这样清楚。
      男人伸手摸了摸她板正的面孔,接着说道:“你想躲是非,可知朝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套路心思,向来也不合我的脾气,在外头自由自在的不是挺好吗?”
      这些年,自南昭过西川再到雁门,虽都是边城,却是风景各异,自在无拘,是挺好。只是再无拘,也都是有根的人,最后她那一身病,他那一大家子,还是把他们留了下来。

      林砺是在他们走后第三天过去的。
      几十年过去,姬氏陨落,林氏崛起,中间轻轻掠过一个不轻不重来无影去无踪的赵家,也早已销声匿迹。如今随着这一代顶梁柱的离去,西梅园也没能逃脱没落的归宿。
      叶凤鸣夫妇赶来,陈九夫妇赶来,看着叶倾城,谁都愿意倾力而为,却也都只剩下了叹息的份儿。
      过完年,叶倾城做主,把他们都打发了回去,秦陌阳尤嫌不足,又以静养为由,索性搬出了大将军府,也不许孩子们跟着,俩口子带了几个人,住到了叶宅躲清静。
      他每日上下朝,至军中处理些许公务,便早早回家陪她。
      那日已是三月天,小院子里一树树桃花竞相爬上枝头,夭夭灼灼了一天一地,他下朝出来,发现竟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叶倾城就在桃花树下,半歪在一个美人榻上,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只任由花瓣落了一身。
      秦陌阳走近前来,她便睁开眼,瞧着精神还不错,心情也不错,笑眯眯地招呼他:“来,一起坐会儿。”
      他朝服还没来得及换,只脱了冠带,便依言坐了下来,问了句今日觉着如何,她却不答,只把一双眼看向虚空里,目光涣散,没有聚焦,然后安然地,轻飘飘地开口说道:“方才梦见我娘,又在同我说,她这辈子过的太苦,一死就要赶紧去投胎,下辈子谁也不见。”
      秦陌阳心里“咯噔”一下,呼吸都漏了两拍,心跳却如擂鼓。回过神来,方听得她还在继续说。
      “... ...可我就不了,我觉得我这辈子其实一直都过的很好,没多少日子是不如意的,你们对我都很好,爹,哥哥,还有你,和孩子们... ...”说到几个孩子时,她顿了一下,多少有些不舍,“可惜,看不着他们成家立业喽。”
      秦陌阳挨着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半靠在自己怀里,低头亲了亲她眼角。
      那双眼半耷着,鬓边发肤枯败,早已没了初见时的顾盼生姿,秦陌阳看着她,却还是一个字的违心瞎话都说不出来,只得默然。
      然后她笑了,嘴角微微上翘,又往他怀里贴了贴:“你就替我多看看吧,回头奈何桥边再来说与我听,可好?我便在那桥头等你,你慢些下来,好叫我同孟婆混熟点,想个法子倒掉点孟婆汤,这样,下辈子我还能找着你,可好?”
      ... ...
      白银城里,叶倾城哄秦陌阳时,曾指天誓日地说过会多牵念他,不能自己走的太早,叫他做了鳏夫,吃了亏。
      而如今时过境迁,她到底还是先走了。
      她生在四月芳菲殆尽,风云纷乱的邺京城,生来没赶上好时候,幼失怙恃,飘零孤苦。
      她卒于三月桃花盛开,落英缤纷的邺京城,一世身安,一世心安。
      死后十年,南朝势弱,大兴皇帝撕毁盟约,挥军南下。秦陌阳请旨御敌,身陨榆关,尸首回邺京,与发妻合葬于南山诸岭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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