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汉子慢

1、一

　　缙成帝白謇永光十九年，除了南徼土司的叛乱和河间的贪腐案，总算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地过去了。

　　距大缙与望夏、西川那场尸横遍野的星野之战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

　　然而市井坊间的茶余饭后，从江湖豪客到贩夫走卒，却还常有人说起。

　　说起赤水侯府举族赴死的壮举，说起烈侯江澍的忠勇，说起温慧郡主殉夫的情深... ...更有那本就从青阳大郡南徙的老人，总是念叨着故里的种种美好。

　　这一年的风雪来的尤其晚些，到了年根儿下，却飘飘洒洒没个停歇。

　　在缙都邺京城连天的大雪中，朝廷过年的例赏逐次颁下。与往年一样，最厚重的还是当权的几家军侯：西军边防的赵氏，江淮海防的林氏，西南巴蜀驻军朱氏，东北军练氏和大将军府。

　　缙帝白謇刚继位的那几年，日子不好过，内有权倾朝野的异心外戚西川姬氏，外有虎视眈眈的强邻望夏。

　　永光四年，北方联军伐缙，青阳军兵败星野，烈侯江澍战死殉国，赤水侯举族赴难。望夏国丞萧景 ，大将拓跋川的铁骑一路南下，直趋榆关。
　　榆关一地，距离邺京不过六百里，中间已无险可守。是时，烈侯江澍的夫人林氏帅青阳军残部、北冥风云骑与榆关驻军练氏据关苦守一月有余，终将强敌驱回沥川以北。

　　可青州至沥川一带的大片土地，终究还是丢了。

　　每年冬月江河封冻的时节，驻守榆关的练氏东北军总免不了要与踏过沥川来抢掠的对手打上几场仗。

　　皇帝的心里还记挂着失地，十几年更化改制、养兵擢将，就为了有生之年能踏上收复的疆土。

　　位于邺京皇城东南角的大将军府，住着大缙朝这一向最出众的军侯——大将军武侯秦焰。

　　已经年近花甲的秦老将军虽然依旧腰板硬挺，骁勇强悍，却已过了征战的黄金时期。近年来主要精力已经转到了培养后备军事人才和改良军队制度上。

　　将军虽已老，大将军府却依然显耀，除了往昔征战的传说，还因秦家五子，有三个皆是军官身，而且品阶都还不低。

　　秦焰长子秦汉广，十六岁首战，从炼狱一般的星野突围而出，并在后来的守卫榆关及数次征战中屡立战功，深受大缙皇帝倚重。如今才三十出头，已经是中军从一品横江将军，是年轻一辈将领的翘楚，隐隐还有直逼其父项背之势。

　　次子秦楚官居二品兵部侍郎，主管军粮道，这几年运筹帷幄也初显锋芒。

　　三子秦陌阳年前刚晋了怀远将军，才从前锋营调入中军主账。

　　然而这座赫赫扬扬的大将军府，却没有过好这个大战在即的太平兴年。永光二十年正月初二，秦家这几年提拔上来的年轻干将——聂青锋，才晋从三品鹰击郎将不到三个月，就因涉醉酒闹事、奸污民女被京兆尹府看管。

　　醉酒闹事，奸污民女当然不会是真事。

　　聂青锋有官身，有仕途，何况大战在即。他不必如此，也不屑如此！可就是被人算计，那酒楼的老板在京兆尹府一为女儿喊冤，他也是一盆污水当头扣上，洗刷不清了。

　　大缙以德治天下，事发第二天，就算整个朝廷还在休沐，就算百官还未开印，言官御史参聂青锋私德不修的奏本，就已经雪花一样飞进内阁。整件事情一时间众议非非。

　　正月初五，雪后初晴，秦侯最年长的两个儿子既没有出门拜年也没有在外院待客，一直没有露面。傍晚时分，对着来拜年的客人板了一天脸的秦陌阳匆匆入内，直往秦汉广书房赶去。

　　两天之内，长袖善舞的秦二公子秦楚，已经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都捋顺了。

　　缙帝的太子崇佳是已故林皇后长子，而当今宫廷里位分最高的赵贵妃却生有三皇子崇礼。西川赵氏日渐势盛，却一直越不过秦家在军中的威望，心生不甘。

　　可是秦家一向势大根深，太子又有林家。

　　向来庙堂之高，两派势力相争不下的时候，总要有池鱼遭殃。

　　没有根基倚仗的聂青锋，就成了这条倒霉的池鱼。

　　秦楚心思灵活，弄清楚了缘由，就会有对策。

　　“当下的事，聂君已然进了套，想要全身而退不太可能，好在却不是大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宫里有大公主，跟皇帝通好气，上面首肯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让聂青锋收了那个女子，想来酒楼老板也无话可说。”秦家打典余下诸事，好歹先把人捞出来再说。

　　可是这样的屈辱，哪个能忍？

　　哪怕以后有的是时候能收拾那贱婢和那家人，现在于聂青锋肯定不好过。

　　所以最好是相熟的人去说，再好不过就是和聂青锋一起在前锋营主事的秦陌阳。

　　短短两天之内能有这个结果，秦楚已经是尽力了，有一些善后甚至一向低调不耐麻烦的秦汉广也要出面，秦陌阳心里却有些沉。

　　聂青锋是已故的一品内侍卫统领聂熵长子，少年时候名声不大好，在满邺京的纨绔里是数得上的乖张暴戾。聂熵死后，更是为继母所不容，破家远走江湖。

　　这一走，足有三四年杳无音信。

　　然而江湖没有吞没这个少年，却磨炼了他的性情和智慧，让他出落成了一个沉稳睿智的青年。三年多前，聂青锋自江湖归来，进中军当差，从低品阶军官做起，剿匪平乱，累计军功，直至如今掌前锋营一营人马。

　　秦陌阳和聂青锋岁数差不多，幼年时就曾相识，后相遇于江湖，回来又差不多同时入伍，一样从低品阶一路熬上来，调入中军主账做副将之前，还同聂青锋在前锋营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

　　军中共事过的人，一般都会有比常人之间更深的友谊。如果说整个朝廷最想要聂青锋平安无事的是秦家，那么整个秦家最想聂青锋无事的，应该就是秦陌阳了，可是他却很难赞成两个哥哥的法子，更加难以启齿去当这个说客。

　　有件事情，很少有人知道，秦陌阳却是清楚的，聂青锋在江都有个与他识于微时的未婚妻子，便是凤鸣公子叶凤鸣的同胞妹子-叶倾城。

　　如今的聂青锋，早已褪去早年纨绔的名声和浮躁的性子，只是偶尔同他提起叶家姑娘时，脸上眼里的光彩，简直叫人无法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