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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十一

      万俟骜也不知这算不算“孟浪”。
      不碰手不让抱,那喝喝酒总行了吧?
      等上了桌,不想喝就不喝,他一个人就着美色也能对月酌酒。喝了更好,都说美人醉了酒更美,那也只是听过,没见过么!所幸机会难得,搏一次美酒之约。
      万俟骜心思活络,一下便说了出来。

      最初他也没什么信心,乐师一双眼仿佛能把他心里的小九九一览无遗。
      直等到月上了树梢,桌上摆满了佳肴美酒,容乐师真真切切地坐在自个儿面前,手碰手接过并饮下了一杯酒,他才有了些“这事居然没黄”的实感。
      万俟骜心里揣摩着,今夜把乐师成功约出来,他怕是已经把这辈子斗蛐蛐的好运全给耗尽了。

      琴童又是由楚霁带着到别处去了,侍卫婢女一个个傻杵着净煞风景,也被他统统驱到了王宫另一头。
      偌大的庭院只余他俩,昨夜他糊涂睡了,然而饮酒的事他万俟骜还没怕过谁,必定不会再沉沉睡去。
      万俟骜细细留意着容卿的神色,斟酌着言辞问道:“乐师寻常饮酒么?”

      容卿抿了一口酒,道:“不常饮酒。”
      “那乐师平时都爱做些什么?”
      “制琴。”
      万俟骜奇道:“莫非乐师的琴都是自己鼓捣出来的?”
      容卿回道:“不全是,制琴只不过因为闲来无事,随意倒腾着罢了。”

      万俟骜又问:“想必乐师的琴也有不少,诸多琴里,乐师最喜欢哪把呢?”
      容卿像是想到了什么,淡淡一笑,道:“要说最喜欢的……还是那把松尾琴。”
      “是乐师自己制的琴?”
      容卿微微笑:“是别人送的。”

      寻常容乐师一笑能捋得万俟骜浑身都酥了,这回笑得他别扭至极——再好的琴能有他宫里的好?他倒想瞧瞧那把琴有什么奇巧之处!
      万俟骜心里哼了声,别别扭扭道:“本王也有些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绝世好琴能让乐师当宝。”

      容卿想了想,道:“梧桐琴面,梓木为板,玉制的琴轸,很是好看。”
      万俟骜一听,心里不由埋汰——这不就是最普通的好琴么?这样的琴在他的会珍馆比比皆是,能有什么贵重的?

      既然琴是普通琴,那原因是出在送的人身上了?也不知什么人能让乐师露出如此神态,对方最好别是什么居心叵测之人,一时间“知音难求”啦,“推心置腹”啦,还有什么“风雨同舟”“情深似海”,全在万俟骜脑子里过了一遍。
      他这么一想,更加不高兴了。

      万俟骜酸溜溜道:“乐师带着那琴么?”
      “不曾带出来。”
      他又要问若是真喜欢为何不随时带着,想了想怕是乐师唯恐路途奔波弄坏了琴,所以干脆把琴留在其他地方了。
      万俟骜心里憋闷,连着牛饮几杯酒也不觉得痛快。

      他一时不想说话了,却听容卿问道:“王上喜欢书画么?”
      “书画?”万俟骜脸上一抽,“本王空闲时会瞎画几笔。”
      容卿若有所思,又问:“奏折上的那种么?”
      万俟骜僵了一下:“容乐师看到了?”

      容卿点头,一本正经道:“字是好字,若是能落在绢本上,再配些松树山石则更好。”
      万俟骜一撇嘴:“多少好画是云游凝视自然之景后得来的?那一个个画的哪是真山真水,画的都是激情抱负,本王被拘在宫里,心里无奇观,自然也画不出来。”

      说完万俟骜话锋一转,调笑道:“乐师看了本王的奏折,若是被太傅知道了,本王又要被唠叨个半天。”
      蓦地万俟骜又想起自己把玉玺也给送出去了,当下还盘算着把乐师弄成枕边人,他忍不住感慨:“太傅大把年纪了,也不知受不受得了这刺激……”

      一直神色淡淡的容卿被他逗得忽然笑出声来,月朗星稀,东风飒飒,因有树叶和鸣,竟把他的笑音衬得像清亮的金玉声。
      容卿望着万俟骜,轻轻问道:“私自看了奏折,所以王上要治我的罪么?”

      乐师语气千转百回,有无奈亦有嗟叹,引得万俟骜动作一顿。
      他拿这句话在嘴里品味一番,竟品出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滋味来。

      此刻轻云遮月,又有酒劲上了头,一时眼前分外朦胧,道不清是幻是真,宛若梦回千年之前。

      同样是月朗星稀的夜晚,树木被风晃得飒飒响动,有人站在月光下,被阴影遮了大半边脸,声音比琴拨出的最清亮的金玉声还要动听,语气却比坚冰还要冷冽,那人问道:“怎么,殿下要治我的罪么?”

      梦里凉得发紧,万俟骜哑然无措。
      待回过神,看清了眼前拥有相似轮廓的容乐师,他突然问道:“本王见过……容乐师么?”

      十二

      容卿淡淡一笑:“王上觉得呢?”
      这一笑立刻驱走了梦一般的幻象,万俟骜也从那“前世今生”的感觉里挣出来,恢复了嬉皮笑脸模样,举杯又与容卿碰了一次酒,笑道:“若是真见过,本王绝不可能忘了。”

      容卿点点头,便不说话了。
      万俟骜灯下观美人,觉得这乐师真是越看越美,若能多笑笑就更好了。
      他想了想,问道:“容乐师喜欢看戏么?不如本王明日给你请个戏班子过来瞧瞧?”

      容卿微微皱起了眉,道:“我不常看戏。”
      看来是不喜欢戏班子的,或者说,是个喜静的。
      万俟骜观察着乐师的神色,心中暗叹,容乐师这一皱眉,眉间那股带着轻愁的风情弄得他心里也跟打了结似的,恨不得把所有宝贝都送上来哄乐师开心。
      然而又一想,他好像还没弄清乐师除了琴外是否有其他喜好,若真把什么都送过去,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万俟骜便问:“容乐师除了琴外,还喜欢什么?若喜欢什么吃食,本王就都给你弄来。”
      “吃食?没什么喜欢的。”
      万俟骜又问:“那花花草草呢?乐师喜欢什么树,本王立刻派人往宫里栽。”
      提到了花花草草,容卿便道:“王上若想栽树,便栽桃树吧。”

      万俟骜一惊:“容乐师喜欢桃林?巧了,本王也喜欢!”
      说完又晃着尾巴邀功道:“这王宫后头本王就栽了一片,明日若是晴天,本王便带你去看。”
      容乐师看上去也觉得高兴,他浅浅笑了声:“好。”

      万俟骜讨了个巧,乘胜追击问道:“乐师为何喜欢桃树?”
      “桃花好看。”
      “桃花?”万俟骜一喜,“本王也喜欢!在树上连成一片,味儿也足,本王看着就高兴,乐师呢?”
      容卿看了他一眼,道:“王上喜欢长树上的花,我却喜欢落下来的花。”

      万俟骜见风使舵,立马点头附和道:“的确,满满落了一地,跟幅画似的,也好看。”
      容卿笑了一声,道:“并不是落在地上的花,这落花,指的是飞在空中尚未落下的花。那些枝丫上的花看久了,似乎还是飘起来的时候最好看。”

      万俟骜设想了下那画面,随即也笑起来:“容乐师说最好看,那就是最好看的。若明日没有风,本王便亲自为容乐师把树上的花给晃下来,容乐师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再不济,本王请个高僧,让他去高台求阵吹花的风来。”
      容卿无奈:“我们自己看便是了,何苦劳烦那些僧人?”

      万俟骜道:“哎,那些个高僧平日找张垫子一坐,能不动一整天,这些年又风调雨顺的,根本用不着他们,倒不如趁此机会叫他们出来活动活动,看看他们有什么本事,若是他们再不动弹,怕是骨头都松了。”
      容卿见他兴致极高,只得点头。

      万俟骜想到明日还能跟乐师去看花,心里可美了。他觉得这花被风一吹,有一些指不定能落到乐师身上,若真如此,等乐师不注意的时候,他就趁机把花给拂下来,再趁机摸一摸乐师的额头肩膀,岂不是更美?

      可怎样才能使乐师放下心防来呢?寻常他稍一靠近,乐师总能自然地避过去,忒令他不甘心!

      万俟骜蓦地灵光一现,他忽然殷勤地为乐师倒了杯酒,提议道:“不如明日,乐师把琴也给带上吧?”
      容卿顿了顿,问:“王上明日想听琴?”
      万俟骜点头如捣蒜,一本正经道:“大好的美景不应配上大好的琴音吗?”
      容卿便道:“我作为宫廷乐师留在宫里,既然王上想听,我自然该为王上弹琴。”
      万俟骜刚想说他更喜欢让乐师心甘情愿地弹琴,又不想让那不可告人的盘算落了空。瞧乐师也不像是不乐意,不如……就这样定下来了吧?

      万俟骜摸了摸鼻子,他向来信奉“今日事今日毕,今日不做明日事”的道理,于是甩甩脑袋,直接把乐师弹不弹琴的难题推给了次日。
      之后,则又是利落地向容乐师敬了一杯酒。
      两人把酒言欢,竟直到月落西山才各回各宫。

      十三

      次日桃林。
      万俟骜把人赶了又赶,楚霁还是厚着脸皮跟了上来。万俟骜见他死皮赖脸要留在桃林,就知道今日是赶不走这位好事者了,干脆放手不管,只是一张脸拉得老长。

      楚霁心里委屈,这哪是死皮赖脸啊,他就想瞧瞧这两人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万俟骜大早上的就派人叫他起来,让他去庙里请高僧出来作法招风,那十万火急的架势害他都没睡个安稳觉。
      这厮还美其名曰:“礼部尚书之子跟礼部尚书不都差不多么?尚书不见得会去,父债子还,就由你去吧。”
      楚霁只好厚着脸皮往庙里跑了一回。最后嘛,当然是一个也没请来,反倒是他自己,被几个僧人围起来一顿臭骂,碰了一鼻子灰。

      万俟骜自己也起了个大早,在桃林里指挥这指挥那的,他生怕琴桌垫子布置得不周到,铁了心要亲自“监工”,那劲头简直比他给“皇子皇孙”摆百日宴的时候还足。

      这厢万俟骜忙活着,楚霁靠在一棵树上直打哈欠,也就没注意到这场“闹剧”的主角走到自己身边了。
      “楚大人。”
      楚霁朦朦胧胧地回过神来,见容卿正要向他作揖,吓得瞌睡也醒了:“啊,容乐师,不必多礼。”

      笑话,要是万俟骜知道容卿向他行礼,他跟昏君从小玩到大的情谊搞不准说没就没了。
      而且他爹有官职,他可没有,万万受不起这一声“大人”。

      容卿点点头,也就不再多礼,静静地站在一侧,打量着已铺设好的琴桌。
      楚霁见他今日难得不再穿天青月白颜色的衣衫,反倒换了一袭白衣,虽然浑身上下无一红色,却愣是被这满树满地的桃花衬出一丝明艳来。
      楚霁眼角一抽,今日那什么“祸国妖妃”的名,该不会要坐实了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就听容卿看着那琴桌问:“王上把琴带来了?”
      楚霁连忙回神道:“是啊,还是一大早从会珍馆里拿出来的。上回有琴从会珍馆出来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王上心血来潮摆桌弹琴,结果没弹多久又觉得扫兴,把琴送回去了。”

      容卿似乎对万俟骜会弹琴并不感到诧异,他诧异的是另一回事:“王上今日想弹琴?”
      楚霁心里摇头,他家王上想的哪是高山流水那种弹琴,而是谈情说爱的那种谈情,嘴上却说:“今日应该不弹,王上本就不怎么弹琴,而且这飞凰琴虽然算宫里王上最喜欢的一把琴,却不是用来弹的。”

      容卿又问:“是装饰用的琴?”
      楚霁解释道:“也不是,这东西往风大的地方一摆,立马能被风声催动,发出连绵不断的声音来,从来用不着人弹。说它是琴,只因为发出的乐音与琴音相似罢了。”

      听楚霁说完,容卿像是想到了其他东西,忽然低头笑了一笑。
      万俟骜正好拾掇完东西走过来,见两人有说有笑,立马瞪了楚霁一眼,然后迅速把乐师给拉走了。

      楚霁觉得这万俟骜也忒不是东西,那眼神的意思分明就是嫌弃自己。
      他大逆不道地埋汰道,这厮见色忘义的时候就不能想想先前他花了不少时间帮忙带孩子(指那琴童)了吗?

      万俟骜才不管楚霁怎么腹诽自己,他高高兴兴地牵着乐师走到桃树下,又一同在琴桌边入座,然后道:“乐师把琴放下吧,今日不用乐师弹琴。”
      容卿也不多问,直接应了声好。

      于是万俟骜把飞凰琴一横,灵活地拨过几个机关后,琴在一阵风吹来时,便唱出了极灵动的乐音。
      无数桃花瓣纷纷落下,像天上降下了一道桃红的雨幕,把整个桃林变成了一座清香四溢的香炉。

      所有人的眼都被染上了桃色,连乐师清冷的眼角都像被抹了两撇飞红。
      容卿在看桃花,而他在看容乐师。
      肤本就可比霜月,于是更衬得两唇生情,令所有桃花倾倒,连风都要追着暗香盈入双袖。

      突然,万俟骜见乐师站了起来,那些桃花瓣和着风掀起了他的衣袂,又纷纷落在他的肩头,什么白衣,什么墨发,统统被桃花席卷,犹如一位仙人跌入了红尘。

      万俟骜那本就泛着波澜的心湖似乎又跃入了两尾红色的鲤鱼,它们甩着尾巴四处游动,搅得他心潮涌起,以往能按捺住的欲情竟在此刻变得有些汹涌澎湃、难以克制。

      他稳了稳心神,走到乐师身边,忽然低声问:“乐师想去树上看桃花吗?”
      容卿一怔,问道:“怎么上去?”

      万俟骜一笑,忽地抱住了乐师的腰直接飞上了一棵桃树。
      他环着对方静静地站在桃枝上,像踩着一朵轻云,以一个仙人的角度看飘落人间的无数桃花。

      “好看吗?”万俟骜一边问,一边把落在容卿额发上的花瓣拂去了。
      容卿勾起唇角,道:“好看。”

      十四

      自那日赏花后,万俟骜过的日子别提有多自在了。
      每日清晨他都把容乐师叫过来一起看书,当然是容乐师看书,他假装摊着书苦读,实际却是在看容乐师。
      下午二人又一起到桃林去赏花弹琴,若是遇上下雨的日子就回屋里消磨,一个继续看书,一个继续看人。
      一日三次用膳,万俟骜回回都跟容乐师一块儿用,有时还会在晚上加一回饮酒吃宵夜。
      总之,这段日子里万俟骜关注的除了容乐师,还是容乐师。

      往常那些个踢蹴鞠推牌九的狐朋狗友,他一个都不见面了。
      同时因为万俟骜对容卿百依百顺的态度根本毫不遮掩,这宫里流言也就越传越烈。没过多久,王上被乐师迷了心窍的传闻就已经飞出了王宫,走到民间的大街小巷里去了。

      这日一大早,楚霁拦下了又风风火火要去找容乐师的万俟骜,悲痛道:“王上,不好啦,老太傅来了!”
      “怎么一回事?”万俟骜不高兴了,“本王最近可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太傅他怎么又来了?”

      “您请高僧去高台求雨的事传到太傅耳朵里了!”
      “什么求雨,求的是风!能一样吗?”万俟骜皱眉,“这不是没请来么,有什么好唠叨的?”
      楚霁知道万俟骜跟他较劲呢,什么都装听不懂,说的话句句能把人气个半死,他求饶道:“哎呦,王上,您不为自己想想,也为容乐师想想吧!”

      万俟骜眉皱得更紧了:“这关容乐师什么事?”
      楚霁叹道:“您天天栽树赏花饮酒跟容乐师形影不离,又伏低做小地送这送那,就差筑个登天的露台把星星给摘下来了,您做什么事都是为了讨好容乐师,在太傅眼里能没关系么?”

      万俟骜不自在地转过脸,暗道幸好奏折跟玉玺的事儿还没传过去,不然得被念上一天了。
      他一撇嘴,问道:“那怎么办?本王觉得高兴的事难道还得忍住不做?”
      万俟骜看上去还悠哉悠哉,楚霁心里可急死了,他正要说“太傅已到宫门口了您得想个理由圆过去”,总不能张口就把自己看上乐师的心思给说出来吧?
      然而他话还没出口,耳边就炸响了一道惊雷:“王上,您这些日子是在干什么!”
      楚霁被吓得不轻,合着太傅没找人通报就进来了。

      老太傅年纪是大了,可中气还挺足,一声吼把房梁上的灰尘都给震下来了。
      万俟骜耳朵嗡嗡响,心说这老太傅还是十年如一日的精神,他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问:“太傅来宫里有何要事?”

      老太傅气得胡须都快飞起来了,他怒声道:“臣听闻宫里来了位琴技不俗的乐师,鼓琴者本该听从礼制,以乐音教化民间众人,万万不可做出以乐技扰乱人心之事。然而如今宫中邪音猖獗、淫声不断,已使礼乐崩坏,这样的人怎能留在宫中,王上又怎能放任此人祸乱我大越!”

      这话万俟骜就不爱听了,他反驳道:“这宫里哪里邪音猖獗,又哪里淫声不断了?还有那什么礼乐崩坏,太傅是打哪儿听来的谣言,本王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万俟骜可是真委屈,那什么淫词艳曲他想听还没的听,容乐师要能弹,天上就该下红雨了。

      见他不认账,老太傅更加怒火中烧,大声道:“那琴师本就身份不明,进宫不足一月,便使您迷了心窍,大耗财力寻琴掠谱、四处搜罗好酒;您为了使树上的桃花瓣落下,更是让求上苍庇佑风调雨顺的高僧去高台作法,大材小用,这不是受妖人蛊惑,又是什么?”

      万俟骜可不服气,嚷嚷道:“琴和谱一直是本王自己喜欢,再说本王先前好赌好蹴鞠,太傅不是早有不满么?如今本王为了乐师改好了,太傅又为何说乐师是妖人?”

      他停了一会儿,忽又小声道:“更何况哪有什么蛊惑之说,就目前而言,还都是本王一厢情愿。”
      万俟骜后面几句把太傅气得险些驾鹤西去,太傅颤抖地用手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也愣是没“你”出个什么东西来。

      万俟骜觉得扫兴,转身就想走了,却听太傅又在他身后苦口婆心道:“您不想治国,可好歹也护住这国吧!您再不喜欢先王,无心继承国主之位,但这里也是你娘的故土!若真使民生潦倒,您又如何令先王后在九泉之下安宁?”

      万俟骜步子一顿,张了张嘴想辩驳,然而到底是没回头,伴着老太傅高呼的那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十五

      这日万俟骜见完太傅后仍陪着容卿看书,楚霁则又被他赶着去带孩子了。
      寻常万俟骜可神气,如今却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整个人蔫啦吧唧,也不跟容乐师没话找话,一直在发呆。

      万俟骜翻着本画册,他向来看不进题字,正数着松柏上有多少叶子,忽然就听容卿提议道:“这段日子总在屋里坐着,王上或许也腻了,不如今日去外面走走,听场戏?”
      他一愣,立马表白道:“有容乐师在,本王怎么可能会腻?再说——容乐师不是不喜欢看戏么?”

      容卿没否认,只道:“可王上不是喜欢么?”
      万俟骜哪能不知道这是他被看出心情不好了,容乐师想让自己高兴高兴呢。
      他心情稍微好了些,但也没舍得强拉容乐师陪自己听戏,便嘴硬道:“容乐师不喜喧闹,怕是习惯不了那锣鼓喧天的架势,还是算了吧,本王今日不想看。”

      容卿抬起眼睛,道:“那我想看,王上能陪我去么?”
      万俟骜先是没反应过来,他呆了会儿,等那被过往回忆压下去的心思完全活络起来,才慢慢地、又是挪又是蹭地凑到容乐师旁边,小心翼翼地问:“容乐师是为了本王么?”

      容卿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
      等问完了万俟骜才觉得这问题傻,乐师本就不喜欢看戏,明摆着是在为他做打算,这么问简直多此一举!

      万俟骜登时得寸进尺,笑嘻嘻地把下巴抵在乐师肩窝上,他清了清嗓子道:“嗯,也好,总在屋里确实不好,今日都听容乐师的,容乐师想看什么,本王全陪着你……”

      于是看戏的事就在这么耳鬓厮磨间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
      尽管乐师一上午说的都是些两可之言,但已让万俟骜忘乎所以。
      到下午戏班子进宫的时候,他脸上的得意比挂天上的太阳还招人眼。

      周围侍卫都奇呢,以往太傅一来王上就连着耷拉好几日,这回竟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似乎比前些日子都高兴,下午居然还听起戏来了。
      众人纷纷摇头,暗道传言不假,王上果真被那乐师迷了心窍!

      万俟骜以前不管什么流言,如今更没那个心思管。他拉着容乐师在宫里看戏台上的伶人唱曲,整颗心一大半儿分给了画一般的容乐师,剩下一点儿赏给了这戏台上唱的曲。这缺心眼的昏君,正觉得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这厢流言风起云涌,那厢戏台锣鼓喧天。
      这日唱的曲,恰恰是万俟骜的心头好,里头讲的不是才子佳人间的风花雪月,而是说了一对平凡至极、也荒唐至极的鬼夫妻。

      戏里唱,一姑娘某日离家出走没了音讯,而那郎君遍寻千里,只在一山崖找着了衣物。
      郎君听闻附近山贼猖獗,以为姑娘不忍受辱,这才跳崖而死。他连着痛哭三天三夜,便也纵身一跳,命丧山沟。

      可实际呢?
      衣物虽是姑娘的衣物,却是捣蛋的松鼠偷到悬崖边上去的。
      因郎君诞辰将近,姑娘便去邻镇向妇人讨教工艺。待她学成归家,才知郎君竟已跳崖而死。
      姑娘失声痛哭,懊悔万分也换不回郎君性命,索性也奔向山崖,痛痛快快地相随而去。
      最终二人在阴间聚头,一续相思之情,误会迎刃而解,干脆做了一对长长久久的鬼夫妻。

      只需捎个口信便能理清的小事,阴差阳错下、真真假假间,却滚成了一桩荒诞的悲情,幸而山崖底下还有个鬼世间,二人这才得以再续前缘,落了个欢欢喜喜、圆圆满满的结局。
      万俟骜最爱听的,就是这曲末二人相逢时,神官祝福天下眷侣的情节。
      伶人唱得那般响亮、那般投入,那欢快的曲调似乎能催人相信,只要是天定的姻缘,即便遭受劫难,终有一日能把孤灯统统变作翩飞的双蝶。

      “容乐师笑什么?”
      容卿摇头:“只觉得这天上的事跟地上的事竟是重合了。”
      因他说得极轻,万俟骜没听到这句话,等了会儿还以为他不回答,便又起了个话头:“容乐师对这故事怎么看?”

      容卿低头不语,后来才缓缓道:“若姑娘当时说清楚些便好了。”
      又问:“王上觉得呢?”
      万俟骜道:“若那郎君多寻人问上一问,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了。”

      “是那位姑娘的不是。”
      “本王倒觉得是那位郎君更痴。”

      容卿盯着他看,万俟骜分毫不让,硬是固执于此——“那郎君这般莽撞,便是悲情的源头。”
      “如此。”容卿叹了口气,望向万俟骜的眼神没有恼意,反倒似乎更柔和了一些。

      万俟骜心里七上八下,他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就是不愿妥协,正忖着要不要把这话揭过去,就见容乐师忽地起身,翩翩然掀起了一阵轻风,甫一行走,又翩翩然把那阵风引到了他的身侧。
      两人错身之际,万俟骜一慌,张嘴欲言,忽见乐师停住脚步,神色莫名、似是笑又似是愧疚地叹了一句——

      “你又何必……痴心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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