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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一

      容卿踏足凡世已有十七年之久,也冷眼旁观了凡尘之事十七年。
      岁月变迁,悲欢离合终究往他骨子里注入了一丝人间烟火。
      但若与常人相比,仍旧翩翩不似凡人。
      不过也难怪,他本就是谪仙,入凡只为寻得一人。
      虽事因简单,但着实有些麻烦。
      毕竟他这一世,是亡国后人。

      “公子,可要上茶?”一旁奉茶的小童打量着他的神色,轻轻问道。
      容卿思绪回拢,摆了摆手。

      他想着,闲来无事,做些什么呢?

      容卿正凭栏独立,低头便瞧见楼阁下恰有一株桃树已然盛开,香风徐徐、飞花杳杳,偶有鹂莺和鸣,便忽然心潮一起,就着这难得的美景欲要抚上一曲。
      “把我的琴拿来。”

      “是。”小童匆匆往一侧走去,又匆匆疾步走了回来,他一直轻手轻脚的,生怕惊扰了仙人般的公子,琴上的遮尘布未掀开就这么递给了容卿。

      容卿指尖一挑,裹了琴身的遮尘布如旗帜般飘扬展开,在空中一个回旋,最终落在身侧一角。
      他将琴一横,最初拨了几根弦,流泄出三两仙音,而后弦音转急,一曲绕梁天音便自指间生出。

      “铮铮铮——”
      “铮铮——”
      楚霁听到琴声便暗叫不好,今日来芜香阁,他是陪身边这位万俟骜——万俟祖宗买香料胭脂来的。

      倒不是为了香赠佳人搏一笑,而是万俟骜嫌墨臭,突发奇想,想知道上好的胭脂、又或是沾了名贵香料的墨写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自然有人劝谏道:“如此铺张浪费,实为不妥。”
      谁想万俟骜无所谓一挥手,道:“怎么浪费了?用不完的香料洗洗那些什么碗碟,再擦擦桌脚,怎么就浪费了?”

      且不说万俟骜生性顽劣,是个十成十的昏君,他还有个听琴的怪癖,无论造诣多高的乐师,在他面前抚上一曲,他必定是要叫人把那人的琴给砸了。
      说来也奇怪,明明看似厌恶琴音到了极致的人,却搜罗天下好琴珍藏宫中,这懒到登峰造极的祖宗还时不时破天荒的亲手以云锦擦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为了讨好哪个远在天边的小情人。

      楚霁对琴音不甚了解,但也听出这琴音似乎比往常听的要更灵气逼人,一瞧万俟骜神色,果真见他又一副似笑非笑的惹事模样,不由为拨琴之人有些可惜——能奏出如此天籁,用的怕也不是什么俗琴吧。
      万俟骜虽与纨绔弟子性子相仿,但到底是生在王者之家,双眸斜睨过来之时,仍是不由让人浑身一抖。
      “这琴音倒是有趣……”万俟骜抬指衔住一朵飞花,轻轻笑了笑,眼神冷冽,将手中的飞花瞬间碾碎成汁,“来人,给我找出来!是谁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弹琴!”

      二
      万俟骜带在身边伺候的自然无无用之人,只片刻便找着了。

      人是楚霁找到的,万俟骜见楚霁过来时候,脸色红润,步履还略有轻浮,那叫个人面桃花相映红,也不知遇上了谁,一副撞了桃花的模样。
      万俟骜挑了挑眉,问:“如何?”
      楚霁眉飞色舞:“玲珑剔透……美人哉!”
      万俟骜嗤了声,一袖子挥在他脸上:“带路!”

      楚霁是万俟骜从小到大的狐朋狗友,自然对万俟骜的性子很是了解。
      这么多年过来,这混世魔王白生了一副风流模样,怜香惜玉的事没做过,辣手摧花的例子倒是实在不少。
      什么事只图个新鲜好玩,按理说已到双十的君王,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后宫充盈,连皇子公主都有不少了。
      偏偏万俟骜是个奇葩,选秀选进来的秀女统统使唤去洗衣服、洗盘子,还帮他……养小狗。
      心术不正或者干不好活的,那就打板子;养狗养不好的,那就把人以“品行不端”为由送出宫。
      说他一句“重臣之女养狗成何体统”,他一定要呛回来一句“连狗都养不好还伺候什么人”。
      平时也有佞臣搜罗来各地美人,送上来的美人男男女女都有,可万俟骜不开窍似的,仍把人都弄去浣衣局。

      楚霁想到惊鸿一瞥时那乐师的仙人姿态,似乎一阵风来就能乘风而去,遇上这不懂事的魔王真真是可惜了。
      他思索着开口:“那乐师想必是初到皇城之人,不知皇城中流传的规矩……”
      万俟骜不以为然,冷哼一声:“寻常本王砸琴也没见你如何,这回你倒是多话,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唬得你这般啰嗦,若是可疑之人,本王必要带回宫去好好审问。”
      楚霁一时无言,暗道这乐师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撞上了嗜好砸琴的混世魔王。

      楼阁不大,几人走了段距离,便到了地方。
      此时琴声已歇,而风未止,一下又一下晃着阁楼上的珠帘。

      万俟骜仰头一看,就看到了小楼之上的背影。

      那人轻抚琴弦,一切无声无息。

      寻常最沉不住气的万俟骜如今却静寂无声,看着对方灌风的袖子滚若翻云,轻轻扬起的缎子似的长发,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这背影……为何觉得在哪里见过呢?
      万俟骜暗忖着,不由又上前一步。

      见万俟骜露出思索的神色,楚霁在一旁察觉到他的神情,调笑道:“是不是想着……这背影都好看成这样,人还能好看到哪里去?”

      万俟骜一下子从那种玄妙的感觉中挣出来,赶苍蝇似的用袖子把楚霁往另一边赶了赶:“去去去,一边儿去,瞎说什么呢。”

      把啰里八嗦的楚霁扇到一边去后,他又盯着那背影瞧,心道背影都好看成这样了,正面得长成什么样才能衬得上这背影啊?……

      大概是终于注意到了诸多不请自来之客,那拥有好看背影的人转过来,万俟骜只望了遥遥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远山之眉,霜雪之肤。
      双眸是极淡的琥珀色,仿佛墨汁不慎漾开的朦胧山水色,却比不动的山水更显凉薄。
      月白长袍、墨发如瀑,他神色如眉目一样浅淡,腰间的墨绿色玉佩随风轻叩,碰出清冷的鸣唱。

      明明飞花无数,落叶无数,可好像万俟骜眼中只看得见这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人。也只听得见那冰凉的玉佩轻轻一碰,叩合之声在他脑海中激荡起无数回响。

      “听说……”

      “你要砸我的琴?”

      三
      万俟骜怔怔地看着对方的双唇一张一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容卿见他不说话,把琴交给侍童,自己一步一步从楼阁上下来。
      他每走一步,玉佩就轻叩一声。

      万俟骜眼神就跟着他的步子,一步一步,踏过每一阶木制台阶;又一步一步,见那人踏着杳杳飞花走到了跟前。
      往近了看,那写意水墨画般的感觉越来越浓,发是如墨一般的黑,而唇是淡色的,仿佛就是画上的随性一笔,煞是好看。
      他方才瞧着背影,便揣摩着这人正面什么模样;如今看着那生得极好看的唇,又暗忖着这人笑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是你吗?”
      “要砸我的琴?”
      他又看见那唇一张一合,好像听见了一个很是好听的声音,说……说了什么来着?

      “大、大胆!”身边一卫兵粗声粗气地喝道,“见到王上竟不先行跪礼!”

      万俟骜这才如梦初醒:“嗯、嗯?”

      容卿看了一眼结巴的卫兵,目光又流转到万俟骜身上,道:“原来是王上。”
      说着便要屈膝行礼。

      万俟骜手比心快,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立马上前一步,扶住了对方就要作揖的手臂。
      他将上好的云锦抓了个实。光滑微凉的布料贴在他掌心,布料还包裹着对方的小臂……
      万俟骜看着自己扶住的那双手,手指白皙修长,怎么看怎么好看,莫名想道:这人怎么哪儿都生得那么好看?

      容卿以为万俟骜虚虚一扶便是,不想他这一扶竟不放手,对方神色怔怔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保持这么个奇怪姿势,问道:“王上要砸我的琴?”

      “嗯……砸琴?”万俟骜听得到他讲话,一抬眸就遇上了那双琥珀色眼睛。明明清雅澄澈,可偏偏万俟骜这一眼望入,猛然就有了种出不来的感觉,浑身跟得了病似的不受控制,立马放开了他。
      同时一个趔趄没稳住,又后退几步,幸好被反应敏锐的楚霁稳住。

      万俟骜被楚霁扶着站直,表面上潇潇洒洒气势唬人,实则还回想着望见的那双眼睛,他不知怎么就是不敢多看。
      好像看的时候还……心尖一痒。

      容卿得不到回音,便看向楚霁。
      楚霁被他看着有些不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人都被迷住了,还砸什么琴啊……
      然后开始十分大逆不道地做小动作,楚霁极其细微地晃了晃万俟骜,想把这不靠谱王上被勾走的魂给晃回来。

      容卿见问不出什么,便稍稍一抬手作揖道:“若是王上无事,在下便先行告退。”
      方才数落他礼数不周的卫兵们此时无人发话阻拦,容卿朝楚霁一点头,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这下万俟骜可彻底醒过来了,把身边的卫兵都瞪了一遍,然后疾步追上去,道,“还请乐师留步!”
      容卿离开的步子一顿,侧身看这英武不凡脾气却难以捉摸的王上,恭声道:“王上还有何事?”
      万俟骜比他要高一些,微低眸一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出于本能不自然地把头一偏,道:“还、还未请教乐师姓甚名谁。”
      容卿垂眼,道:“在下容卿。”

      “容卿……”万俟骜轻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原来是容卿……”
      万俟骜忍不住唇角微微往上勾了勾,楚霁在一旁简直没眼看,马上咳嗽了一声。

      万俟骜瞬间回神,立马直了直腰杆儿,道:“本王见你琴音不俗,不如来本王宫中担任宫廷乐师?”

      四
      “宫廷乐师?”
      容卿一顿,无论天上地下,尚在年少时,他原本就是宫中之人,玲珑玉器、朱瓦琉璃窗,不知看了多少回多少遍。
      初入下界,看多了那亭台楼阁的万般景致,便以为他将一直看到两鬓斑白,不曾想过有一日这些不动之景会那么迅速地冠上异国之姓。
      宫阙易主无人记,他摇了摇头,在天上经历过的事,竟还能与凡间的重合么?

      万俟骜见容卿沉吟不语,心有些急,连忙斜睨了一眼楚霁,让他说话。
      楚霁无奈,腆着脸向容卿道:“王上向来好琴音,宫中藏琴无数,身边却难有知情知趣之人,白埋没了那些个好琴。如今听乐师琴音,一时惊为天人,想请乐师至宫中共赏好琴,共论琴音……”
      容卿看向万俟骜,问道:“王上珍藏诸多好琴,当真愿意与人共赏?”

      楚霁只是胡诌个借口,天下乐师,最难抵挡的首当是识得琴音之人,再是遇得千古好琴。
      万俟骜向来对乐师不屑,寻常那些个玩意儿游戏也都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唯有收在宫中的琴才算在他心底有些位置。
      日日清点、夜夜擦拭……生怕蒙了尘、蛀了虫,还瞎扯自己有那劳什子洁癖,不许旁人碰琴,也不知他这么胡诌,万俟骜是个什么态度。

      楚霁以为万俟骜心生犹豫,一眼看过去差点眼珠子掉下来,只看万俟骜眼神晶亮,明明态度急切,却故作矜持道:“嗯,自然……是愿意的。”

      容卿道:“大越王上珍琴之事流传甚广,况且在下不过一无名乐师,本以为王上不会轻易将藏品示人。”
      楚霁蓦地心中尴尬:原来这仙人般的乐师并非真的不沾凡事,不是什么不知世事之人啊。
      不同于楚霁心生局促,万俟骜像是没听出容卿话里有话,直接道:“那……容乐师是乐意随本王进宫了?”

      容卿又道:“尚有一问,想请王上为在下解惑。”
      万俟骜道:“容乐师问。”
      容卿抬眸,琥珀色的瞳孔清晰映出万俟骜微微发怔的面容,问道:“王上最初是要来砸在下的琴?”

      万俟骜眼神闪烁:“自然是乐师误会了,本王听乐师琴音,心生感慨,便想见一见抚琴之人。”
      “那么王上是听懂在下的琴音了?”
      万俟骜那腰杆儿不由又直了直,嘴角微微上翘道:“当、当然。”
      “那么王上可从在下琴音中听到了什么?还请王上赐教。”

      听得此话,楚霁就知道没戏,正想开口糊弄过去,却又听万俟骜一字一句道——
      “初是阆苑琼楼、天人仙境,再是世俗之中刀光剑影、国破山河,其间无不伴有思乡念乡、还有近乡情怯之情,最终琴音高转,像是在责备某个……一腔孤勇之人?”

      容卿看着他,不发一语。
      目光悠远,仿佛看得不是他,是他身后那一片巨大的苍穹。

      也不知是否万俟骜错觉,容卿浅淡的神色罕见地浮现一抹笑,那笑意淡得跟云似的一吹就要散了,可偏偏就是这一笑,笑进了万俟骜心底,再也挥之不去——
      古书有云,有君王散尽千金,有君王伏尸百万,有君王烽火戏诸侯,为的就是搏美人一笑。
      那时他尚觉得荒诞无比,可如今见到这一抹笑,却有了一种更为荒诞的恍然大悟之感,令他的心倏地咯噔一声……

      “好。”容卿道,“宫廷乐师,在下答应了。”

      五
      万俟骜这一番话把楚霁几个惊得不轻,毕竟他们也没见过万俟骜老老实实捧着书读过。
      这昏君是天赋异禀藏拙,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恰好蒙对了?

      说来万俟骜年幼时那会儿,他过目不忘的聪明劲儿能让他向来不苟言笑的父王连连鼓掌大笑,整个王朝都以为海晏河清要来了。
      可这么多人观望了整整十年,竟只盼来了个只知玩乐的昏君。而万俟骜小时候那些聪明,也统统跑到蹴鞠牌九上去了,书桌上不能倒背如流,赌桌上倒能常胜不败。
      他这么作威作福,平日里也就只有把他从小带大的老太傅能管住他一些。

      楚霁思来想去整不明白,干脆也就不想了。

      容卿被请进殿时,已是午时。
      他才踏上一阶宏光殿的台阶,就见不远处一队侍卫追着一个黑点匆匆忙忙跑过来,便跑边嚷道:“王上不好啦!不好啦!大殿下把人给咬伤啦!它还往这边跑啦!”

      因着队伍声势浩大,容卿不免望了一眼,注意到一个名字,重复道:“大……殿下?”
      万俟骜脸都黑了,这群没眼色的混账!

      楚霁瞬间意会了万俟骜的意思,立马脸一肃,训斥道:“嚷嚷什么,都嚷嚷什么?没看见今儿个有贵客在,寻常教给你们的礼数都哪儿去了?”
      诸侍卫这才看到万俟骜身侧着月白衣衫的翩翩公子,在一群穿深色的人中特别显眼,更别提那一身气质,一眼望过来的眼神仿佛就跟仙人看凡间一群蝼蚁似的。
      这一个个在宫中随主子性子糙惯了的侍卫,在看到楚霁口中的贵客时,都不自禁收敛起故意踏大声的脚步,吵嚷声没了,念叨声也越来越低:“还不是王上自己下的命令……说哪天宫里有新来的就摆出这仗势吓唬谁吗……”

      楚霁一句话喝得住侍卫队,可喝不住撒开蹄子跑的狗。
      狗不是普通的狗,是藏獒,万俟骜还给这藏獒赐了名,随他姓,叫万俟大,众人都尊称一声大殿下。
      其余的还有万俟二、万俟三、万俟四……也就是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都让选秀进来的秀女给养着,还几个人养一只。
      用万俟骜的话说,这些狗子都得是皇子公主的待遇,不能直呼名讳,要以殿下相称。
      说万俟骜是昏君也还真没说错,哪个做君主的会这么玩儿自己的姓啊……

      还不等万俟骜用什么解释混过去,那藏獒转眼就奔了过来。
      万俟骜刹那间一手拉过容卿,躲过了藏獒的一扑,而后朝它怒声一喝:“给我坐下!”

      不说万俟骜使唤人如何,驯狗的本事倒是厉害,这威势一摆,即使凶猛如藏獒也乖乖地停了下来。

      万俟骜连忙看他拉着的容卿,问道:“怪本王御下不严,乐师可是受惊了?”
      容卿不着痕迹挣开他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万俟骜见他没事正要松一口气,可看到他手从自己手中溜了出来,这心里仿佛也有什么溜出去似的……就感觉那松出的一气似乎没松出去,反而哽在喉咙里了。
      万俟骜心里头焦灼,表面上若无其事,他板着脸向楚霁道:“立马!把狗弄走。”

      王令不可违,楚霁心里再无奈,也只能帮着他招呼这、招呼那,末了还向容卿赔不是。
      与他相反,此闹事最该被指责之人万俟骜,下了命令就事不关己,闲闲地站在一边,任自己神游天外。

      他背过手,边摩挲着自己刚刚触碰到乐师的手指,边回味着:这乐师的手摸起来凉丝丝的,没什么肉,不过还挺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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