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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心浮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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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皇帝回来,已经夜深,外头的月光变得乌蒙蒙的,暗淡得不见任何光华。青樱站在廊下,借着惢心的手缓了缓疲乏,低低说:“怕是要下雨了呢。”
惢心关切道:“小主靠着奴婢吧,您怀着身孕,整日哭着跪着,身子怎么受得住。等会儿掉下雨珠子来,寒气怕要凉着了您。”
正巧素心引着太医出来,太医见了青樱,依礼打了个千儿道:“给小主请安。”
青樱点点头:“起来吧。主子娘娘凤体无恙吧?”
太医忙道:“主子娘娘万安,只是操持丧仪连日辛劳,又兼伤心过度,才会如此。只须养几日,就能好了。”
这话翻译过来也就是除了累晕了没啥大事儿,什么伤心过度不过是个说辞罢了。青樱轻轻颔首,客客气气道:“主子娘娘就有劳太医了。”
话音刚落,便听素心一旁催促:“太医快请吧,娘娘还等着你的方子和药呢。”
听太医诺诺答应了,素心这才转过脸来,朝着青樱一福身,话也客气了许多:“小主,主子娘娘要在里头歇息了,怕今夜不能再去大殿主持丧仪。主子娘娘说了,一切有劳小主了。”
青樱听她这样说,便也明白富察氏知晓高氏不堪重用,只管托赖了自己应对。她可没傻到给他人做嫁衣裳,遂道:“请主子娘娘安心养息。丧仪之事,我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也有月福晋做主呢。”
言下之意,便是出了什么事也都有高氏出头,跟她没关系。也不等素心反应过来,青樱已经搭着惢心的手转身,缓缓向大殿走去。
重新回到殿中,满殿缟素之下的哭泣声已经微弱了许多,大约跪哭了一日,凭谁也都累了。
青樱见状,便吩咐殿外的宫女:“几位年长的宗亲福晋怕挨不得熬夜之苦,你们去御膳房将炖好的参汤拿来请福晋们饮些,若还有支持不住的,就请到偏殿歇息,等子时大哭时再请过来。”
宫女们都答应着下去了,高氏在内殿瞧见她支应排布,脸上便有些不悦。青樱哪里不明白,随声道:“方才主子娘娘要要妹妹帮衬着大殿之事,只是妹妹想着姐姐毕竟年长我几岁,若有什么不能决断的,妹妹自当请教。”
她一声声“姐姐”叫得顺溜,还暗暗嘲讽了一下高氏比她年长七岁的事实。可高氏显然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冷冷哼了一声,自以为得意:“主子娘娘自然知道谁值得倚重,不在这些小事上。”
青樱一副“你说的都对”的模样,微微笑道:“主子娘娘自然考虑得周全。知晓这代为主持丧仪之事,除了亲疏远近,也要分尊卑上下,因而遣了妹妹前来。”
以格格之名入府,位居青樱之下,是高氏毕生之恨。她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面上不觉隐隐含怒,只顾忌着在人前,不好发作,便别过脸去不肯再和她说话。
青樱便也不再理会,反正她跟高氏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与其勉强讨好粉饰太平,还不如周全周全自己。
如此静静过了一个时辰,便是大哭的时候了。当下合宫寂静,人人忍着困意提起了精神,生怕哀哭不力,便落了个“不敬先帝”的罪名。只听执礼太监高声喊道:“举哀!”众人等着嫔妃们领头跪下,便可放声大哭了。
因着富察氏不在,青樱哀哀哭了起来,正预备第一个跪下去。谁知站在她身侧一步的高氏抢先跪了下去,哀哀恸哭。她原本声音柔美,一哭起来愈加清婉悠亮,颇有一唱三叹之效,十分哀戚。连远远站在外头伺候的杂役小太监们,亦不觉心酸起来。
无论按着在潜邸的位分次序还是子嗣,都该是高氏在青樱之后,谁知高氏横刺里闯到了青樱前头放声举哀,事出突然,其他人一时都愣在了那里。
潜邸的格格苏绿筠看得张口结舌,忍不住轻声道:“月福晋,这……青福晋的位次,是在您之上啊。”
奈何高氏根本不理会苏氏的话,纹丝不动,只跪着哭泣。
青樱当众受辱,却并不恼火,暗暗看了跟在身后的格格苏绿筠一眼,只以近旁几个潜邸旧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月福晋想是悲哀过度,一时忘了规矩也是寻常。茉心,怎么还不快扶你主子起来?若让旁人瞧了,误以为月福晋是有心僭越,灵前失仪,可怎么好?”
茉心闻言愣了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好。高氏听了这话,不由得止了哭声,狠狠地看着青樱,心中暗自生怒,可又不能当着身后的亲贵福晋、诰命夫人等人的面把“僭越”这顶帽子接下来,只能愤愤地顺着话道:“有劳青福晋关怀。”说着,便扶着茉心的手起身退后一步。
青樱这才整顿衣裳,缓缓跪了下去。高晞月又第二次跪倒,身后的格格们一个跟着一个,然后是亲贵福晋、诰命夫人、宫女太监,随着青樱举起右手侧耳伏身行礼,齐声哭了起来。
哀痛声声里,青樱盯着自己举起的纤柔手腕,半露在重重缟素衣袖间的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在烛火中透着莹然如春水的光泽,随着礼仪俯下身体,看着身后高氏手腕上一模一样的镯子,却又隐隐想笑。
可怜,可悲。
待到礼毕,已子时过半,青樱最先扶着小腹起身环视众人,道了声:“今日暂去歇息,明日行礼,请各位按时到来。”如此,众人依序退去,包括临走还不忘瞪她一眼的高氏。
青樱恍如未觉,搭了惢心的手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格格苏绿筠一向胆小怕事,默然撇开侍女的手,紧紧跟了过来。这位未来的纯贵妃如今可是谨小慎微,浑然不是来日争夺后位时自视甚高的模样。
或许她也是可怜的,不够老实敦厚也不够阴险毒辣,野心有心城府不足,然而谁又不可怜呢?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永远靠着可怜活下去。除非是如陈婉茵一般,把自己活成这偌大紫禁城里的一块砖,一片瓦,可那样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青樱嘲讽般笑笑,径直出了殿门坐上软轿,仿佛并未看见苏氏。为着她有孕,轿子走得缓慢而稳当,抬轿的太监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以防旁人做手脚。直走到了长街深处,她才状似无意地回首,苏氏仍紧紧跟在后头,鬓发微蓬,娇喘吁吁。
“绿筠妹妹?”青樱故作讶然,“你怎么跟过来了?也不喊我一声,你生下三阿哥才三个多月,这样跟着轿子疾走,岂不伤了身子?”
苏氏身姿孱孱,怯怯道:“侧福晋言重了,我的身子不相干。倒是今日……高姐姐如此失礼,可怎生是好?”
青樱眯着眼看她,自己与高氏不合阖府皆知,苏氏特地追上来说这句话,算是挑事还是示好?然而她二人之间的关系总归比不得她同海兰,她斟酌着思绪,转眼却见潜邸格格金玉妍亦坐在软轿上翩跹而来。
金氏停了软轿,看了看自若的青樱与狼狈的苏氏,笑吟吟接道:“……怎生是好?这样的大事,总有皇上和主子娘娘知道的时候,何况还有太后呢。侧福晋今日受的委屈,还怕没得报仇么?”
这个女人……青樱凝眸举目,和缓笑道:“自家姐妹,有什么报仇不报仇的。况且今日本是误会一场,玉妍妹妹言重了。”
金氏下轿福了一福,又与苏氏见了平礼,方腻声道:“也就是侧福晋心宽不怪罪。妹妹还觉得奇怪呢,高姐姐一向温柔可人,哪怕从前在潜邸中和侧福晋置气,却也不至如此。难道一进宫中,人人的脾气都见长了么?”
苏氏忙道:“何人脾气见长了?玉妍妹妹得皇上宠爱,可以随口说笑,咱们却不敢。”
金氏媚眼如丝,轻俏道:“姐姐说到宠爱二字,妹妹就自愧不如了。现放着侧福晋呢,皇上对侧福晋才是万千宠爱。”她故作沉吟,“哎呀!难道高姐姐是想着,进了紫禁城,侧福晋与景仁宫娘娘一家团聚,会失幸于皇上和太后,才会如此不敬?”
不得不说,她这副如慕容世兰一般轻狂的做派,果然是最好的伪装,恐怕如今任谁也不会想到日前富察格格就是死在她手上吧?她私下里装得对富察氏敬重万分,实则算计得府中众人皆疑心于富察氏谋害自己的族人,真乃是高手。
而听闻“景仁宫娘娘”一说,青樱凛眸略略正色:“先帝驾崩,正是国孝家孝于一身的时候,这会子说什么宠爱不宠爱的,是不是错了时候?再者景仁宫娘娘的事,自有皇上与太后的意思,谁敢轻言置喙?”
苏氏见此忙收了神色,讪讪地站在一旁。金氏托着腮,笑盈盈道:“侧福晋好气势,难怪方才三言两语就让高姐姐起身示弱呢,看来是妹妹杞人忧天了,侧福晋哪里是高姐姐能欺压得了的?”她屈一屈膝,“夜深人困倦,才进宫就有这样的好戏,日后还怕会少么?妹妹先告辞,养足了精神等着看呢。”
金氏扬长而去,苏氏看她如此,不觉皱了皱眉。
青樱不以为然,轻轻摩挲着腹部,冲着苏氏浅浅一笑:“宫中人多,热闹自然也多。你若不凑上去,自然也就守得住安稳。金氏在潜邸的资历虽不如你,但她是朝鲜宗室的女儿,先帝特赐给皇上的,你若愿意便客气些待她,若不愿意便敬而远之,无须和她生气。”
苏氏仍旧愁眉不展:“姐姐说得是,我何尝不知道呢?如今皇上为了她的身份好听些,特特又指了上驷院的三保大人做她义父,难怪她更了不得了。”
可不是为着身份好听些么?说到底,金氏也不过是朝鲜送来的一件贡品罢了,被自己心心念念的世子出卖而不自知。
青樱敛了笑意,漫声道:“如今名分未定,你暂且同她住在一处,难免有些不顺心。等皇上册封了六宫,迟早会给你们安置更好的宫殿。你才生了三阿哥,她总越不过你去的。”
苏氏勉强勾了勾唇角,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月福晋从前在皇上面前,是最善解人意的,如今一进宫,连她也变了性子,还有什么是不能的?”她望着长街甬道,红墙高耸,直欲压人而下,不觉瑟缩了细柔的肩,“常道紫禁城怨魂幽心,日夜作祟,难道变人心性就这般厉害么?”
“什么怨魂不怨魂的,深宫大内,妹妹可要警醒着言语。”青樱轻言提醒,“鬼神之说可是宫里最忌讳的,妹妹记好了。”
话虽如此,也不怪苏氏这般思虑。紫禁城的夜这样乌深,月光隐没,连星子也不见半点。殿脊重重叠叠如远山重峦,有倾倒之势,更兼宫中处处点着大丧的白纸灯笼,如鬼火点点,来往皆白衣素裳,当真凄凄如鬼魅之地。
苏氏缩了缩脖颈,低声道:“侧福晋指点,妹妹明白了。”
青樱握了握她的手,温和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好歹还痴长我几岁,怎么倒来吓我呢?何况月福晋的温柔,那是对着皇上,可从不是对着我们。”
苏氏闻言,亦不觉含笑。
青樱望着这似曾相识的紫禁城,如同前生的紫奥城一般望不到边际和明亮。她紧了紧眉,淡然道:“至于这里是否有怨魂幽心,我想,变人心性,总是人比鬼更厉害些吧。”
毕竟劳碌终日,二人草草说了两句,也就散去了。
青樱回到宫中,在和合福仙梨木桌边坐下,已觉得困倦难当,毕竟是双身子的人,禁不起大折腾。少简老早迎上来,端了一碗桑寄生杜仲贝母汤来,劝说:“小主累了一天了,这是奴婢亲看着熬的,小主尝尝,可比江太医的安胎药好喝多了。”
她口中的江太医就是江与彬,惢心的老乡。当初青樱有孕,便致信父亲讷尔布,走了乌拉那拉家在太医院的门路,想方设法将江与彬调来做了她的安胎太医。那江与彬为着惢心的缘故,侍奉得极为用心。
青樱扬了扬脸示意惢心出去,只留少简一人在房里,随手用小银匙轻轻拨动碗中的羹汤,漫声问道:“今儿是大丧,阿箬应该没去什么地方吧?”
少简上前摘下青樱头上的白色绢花和珍珠压鬓放在妆台上,恭敬道:“今日阿箬还算安分,只是背着人的时候看起来喜洋洋的,奴婢瞧着,怕是为着您要册封宫妃的事儿高兴呢。”
“她倒是想得美,以为我有了身孕就一定是皇贵妃或者贵妃了吧?”青樱慢慢舀了两口,冷冷笑道:“先帝驾崩,她脸上那些喜色给人瞧见,十条命都不够她去抵罪的,还当是在潜邸里么?倒是真对得起我为她费这么大周折。”
“小主别生气,以后总有料理她的时候。”少简和言劝道,“您总得顾忌着腹中的皇子呢。”
青樱瞥她一眼,“我气什么呢?阿箬这是自寻死路!且别说宫里哪一个能容得下卖主求荣之人,就算高氏她们不斩尽杀绝,她就真能求仁得仁?”
在王府里的日子,但凡弘历来留宿的时候,阿箬是怎么献殷勤的,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弘历若真的有那个意思,也早就要了去了,如黄氏一般,哪里还等到如今?
少简陪笑道:“小主说的是,只是您切勿动气,当心着皇嗣呢。”她顿了顿,压低了声线,“皇上的三位阿哥都是在潜邸所生。如今宫中只有小主有孕,若这一胎果是阿哥,那可是扎扎实实的贵子。所以人人的眼睛都在小主身上,小主可要万分当心。”
“这才三个月,哪里就说到男女了……便只是个公主也好。”青樱轻浅笑道,偏头任凭长发如瀑散落,“即便是阿哥,也要送去撷芳殿养着,就算暂时得了恩典养在膝下,大了些也要去阿哥所,总不在身边。二阿哥还是嫡出的呢,主子娘娘不也是只能多添几个乳母嬷嬷么?”
“小主宽心也好,江太医常说儿女之事不可强求,说不定似小主这般反倒容易得一位阿哥。”
絮絮叨叨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转眼一碗汤已经喝尽了。少简扭身出去,不一时阿箬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应服侍的宫女,捧着金盆栉巾肃立一旁,样样准备妥帖,静默无声。
虽然青樱已经不再相信她,但为免引人怀疑,一些侍奉梳洗打扮的琐事还是会让她做,反正东西都是惢心少简准备好的,只让旁人觉得是不想让阿箬劳累。
只见阿箬满脸含笑迎了上来:“小主辛苦了。奴婢已经准备好热水,伺候小主洗漱。”
“丧期未过,不必这样大费周章,按着潜邸的规矩简单洗漱便是了。”青樱淡淡挑眉,顺手褪下腕上的莲花镯子,放在一旁。
“小主怀着皇嗣,用这些还不是应当应分嘛。”阿箬嘟嘟囔囔,极力压抑着喜悦之情,“等您生下了皇子,看谁还敢说什么。”
窗外夜色深沉,紫禁城乌漆漆的夜晚让人觉得陌生而不安,檐下的两盏白灯笼更是在夜风中晃得让人发慌。青樱伸手在浸了玫瑰汁子的热水中搅了搅,打断阿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罢了,你也下去歇着吧,这里惢心会侍奉。”
阿箬吓得一哆嗦,赶紧收敛神色,诺诺退下。与惢心擦身而过的瞬间,青樱隐约看见了她眼角的厉芒。
草草梳洗完,青樱吩咐众人下去,只留惢心一人,这才沉吟道:“如今入了宫,到处都是眼睛耳朵,由不得任何人失了分寸惹祸。除了阿箬,你要警醒宫中所有的口舌,不许任何人行差踏错。”
惢心点头道:“奴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