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秦未离

3、三念贪嗔

　　对于慕安与子鶱莫名很和谐的关系，其他魂使莫不感叹世间没有不可能。
　　至于为什么，明明两个人看起来别说八竿子了就是八十竿子也打不到一块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说不清也道不明。但是对此慕安毫不意外甚至还有点在意料之中。
　　“子鶱他很好啊，又温柔又体贴的。”
　　众魂使忆起黑无常那副生人勿进之样，不由诧异哄笑曰：病否？瞎否？傻否？
　　慕安没理会他们的质疑，继续自顾自地说：“而且他总给我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就像是……哎呀就那感觉，你们应该都懂的。”
　　众魂使看着慕安满面春风好似写满了“大家都知道”几个大字一般，齐声曰：不，我们不懂。
　　“子鶱真的很可怕吗？”慕安问道。
　　众魂使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哭天跪地：
　　“他是个杀手！”
　　慕安无知状：“可黑魂使不都是索命的吗？”
　　“他目中无鬼！”
　　慕安：“但是……”他只是不怎么喜欢表露自己心声而已啊。
　　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众魂使怒曰：“闭嘴！你个看脸说话的！”
　　“……兄弟们，咱有话好好说，别拆人底行吗？”慕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仰天长叹交友不慎。
　　“反正今天是人间的上元节，我们活少，要不我请大家喝点小酒？”
　　正往浮生木那边走的慕安纳闷没回应，便转过了身，正巧对上站在魂使们自觉让出的空地上的阎罗。
　　阎罗眯了一下她的桃花眼，柳眉微挑：“喝酒？”众魂使觉察到氛围不对，立刻找借口散了，这阵仗堪比战场上胆小的士兵抱头鼠窜逃跑的样子。
　　“咳咳，阎王大人，您听错了，听错了，是糖水，糖水。”慕安笑得没脸没皮，真诚至极地说。
　　“你……”阎罗听罢安静了一瞬，欲言却看到了旁边颔首示意的黑影，顿了顿，只道了声：“地府禁酒，别再有下次。”
　　阎罗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裙子，转身欲离开，浮生木的花瓣落在她的发髻上，又顺着脸颊飘至地上，几分可爱，几分落寞。
　　慕安看着那个远去的娇小又轻装着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呢喃了一声：“阿萝……”
　　“什么？”阎罗脚步一顿，回首仿佛失声一般声音颤抖着问道。
　　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双眼竟泛起了泪光，慕安顿时有点不知所措：“诶那什么，阎王殿下，我刚刚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顺口喊了您一声，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您，您别生气，别哭啊！我真的不是有意顶撞你的啊！”
　　看着慕安慌乱的模样，阎罗破涕为笑，强忍回了眼泪安慰道：“逗你的呢！我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哭呢？你要是下次再敢违禁，我……”
　　“诶好咧，我保证不会，对天对地对自己，我发誓，肯定不会！阎王殿下慢走啊，小的就不送了。”
　　阎罗转身，失笑。
　　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那般，仿佛刚刚失态的那个小女孩不复存在般。
　　怎么可能哭呢？她可是第二任阎王，地府的主人，鬼界的掌权者啊。
　　角落，浮生木的花瓣飞至此处，几片褶皱，几片闪烁着。
　　也许，等它的花瓣落完了，一切就有答案了。

　　阎王殿内，骨烛幽幽，燃着生人的悲欢喜乐，聚散离合。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想问问您，是不是知道我的过去。”
　　“你能告诉我，你想起来了多少吗？”
　　阎罗翻阅着小人话本，却已无心思在其上。
　　子鶱沉默了片刻，平静道：“他对我很重要，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阎罗攥紧了衣角，指尖略微泛白。
　　“仅此而已。”末了，子鶱抬起头看向了阎罗，眼里是几分熟识与几分陌生：“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阎罗放下书跳了下来，挥手收回了一只燃尽了的骨烛，又从案前取一纸黄符，写上这位行将就木的生人的名字后，黄符便飞出了窗外。
　　子鶱知道，那黄符便是阎王令了，现在又有一个白魂使要去引路了。
　　“经历过的事不会不知道，只是暂时忘了而已，会想起来的。”
　　看着缓缓合上的大门，阎罗垂下眼眸，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无力般放开，未作言语，只是轻叹一声，尾音微颤。
　　曾问相逢是几时，而今人归如未还，只剩一帘风月闲。

　　如果那时我不尝那口酒，如果当时我能做点什么，如果当时我能再敏感点察觉出什么，那么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阎罗暗想，似是问天地，似是问自己。
　　那场大战旷日持久，待她醒来后，已经结束了，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接管了地府，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失去了一切。
　　哥哥他们去哪儿了？当时的阎晓萝平静地想到，随后只是点起了长明灯，种下了浮生木，自始至终，哪怕到了以后得知发生了什么，也未曾流过半滴眼泪。
　　当时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尔后种种，恍如大梦一场，醒后天地独剩我，强笑饮尽无边无月夜。

　　“小殿下。”孟姜从画屏后走了出来，轻轻地抱住了有些颤抖的玄影，“您想哭就哭吧，压抑了那么久了。”
　　抽噎声逐渐变大，渐渐有些失控。孟姜尽管对那些陈年旧事一无所知，也只是安静地抱着阎罗，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她的背，耐心地听着她断断续续的无助。
　　“几千年了，我等了他们几千年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不要告诉他们……”
　　“如果哥哥还在该多好，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
　　“我真的害怕，害怕再次一无所有……”
　　“我到底该怎么办……如果告诉他们了，是不是连再见的机会也没了……”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了……”
　　偌大的阎王殿除了阎罗尽力克制的抽泣，便是万籁俱寂。
　　即或阎罗管理地府已经有近万年了，但她上任之时终究是个小姑娘，一个本该无忧无虑自在修行的小姑娘。
　　孟姜来地府也有三千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阎罗这般，这也是她第一次，觉得阎罗是阎罗，而不是所谓的阎王殿下。
　　“没事的，我还在呢，我会一直都在的。”
　　孟姜不自觉脱口而出，竟觉得这话有几分熟稔，但并未在意。
　　孟姜生得一副妖艳却不媚俗的面孔，平时寡言不怒自威，衣服上繁多的珠帘倒是让她更显几分神秘。
　　而此刻她眉目柔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任凭阎罗的泪水濡湿了她的衣襟。
　　半晌，见许久没有声响，孟姜低头欲看看阎罗如何，却听到女孩有点沙哑的声音：“让我再抱一会儿好吗？就一会会儿。”
　　低笑一声，眸底柔光流转，不带丝毫犹豫：“好。”
　　阎罗闻言便深深埋入了这个明明是第一次却温暖又不陌生的拥抱里，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哭了，以后也不能再哭了。
　　习惯了寒冷的人，即使碰到了些许温暖亦觉得灼人，放手又不舍，只好如飞蛾扑火贪恋片刻。
　　因为深知稍纵，温存即逝不复。

作者有话说

　　强笑饮尽，强，三声，音同抢，意为尽力，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