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沸雪》星糖

17、灵气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直白地讲真实想法肯定不行，夸得太过了也不合适，宋宛熠低垂着头，迟疑了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姐姐的花鸟，也挺……挺漂亮的。”

　　跟前面语气坚定的“很厉害”、“最好”对比，这句夸奖实在太平淡了，顾怀翡那么细腻的人，自然明白她的婉转心思。

　　宋宛熠不安地看了眼顾怀翡，怕她失落，想说点什么补救一点，还没开口，顾怀翡却替她解了围。

　　“工笔一直不是我的强项，没关系。”顾怀翡笑着将画收起来，放回柜子里。

　　中层显眼的位置摆着一个画筒，是岑兆明送给她收藏的那幅《寒春》。不知名，但画里扑面而来的才气是挡不住的。

　　不知作画的人为何要隐去姓名，从事哪个行业来维持生活，画画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总之，有些可惜。

　　世人对文艺界趋之若鹜，画坛从不缺人，很多人从小入行，夏练三九冬练三伏，技法十分扎实。但艺术要的不是基本功，是凌驾于普罗大众之上的灵气。哪怕只有丁点，都会点亮整个作品，让它在浩如烟海的画作中发出璀璨的光束。

　　残酷的是，通过努力可以提高技法，但无论付出再多的汗水，都无法摘取灵气。

　　那是王冠顶上的夜明珠，是缀在月弯上的启明星，是普通人的可望不可求。

　　拥有这种灵气的人，应该认清并发掘自己的才华，在适合的领域充分施展才对。

　　顾怀翡的视线落在画筒上，寂静但带着某种深沉的力量。指腹在画筒外抚了一下，合上柜门，她转过身，朝宋宛熠笑了一下，说：“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缺点，能扬长避短就好。”

　　一般人提到自己缺点，免不了会有自卑感，或者为了掩饰这种自卑，而变得狂妄自大。顾怀翡谈及这种话题的时候却是落落大方的，神情平静，跟刚才被自己热烈赞赏时差不多淡然。

　　这种程度的宠辱不惊，来自于无懈可击的实力，以及不会被外界影响的坚定的自信。

　　宋宛熠静静地看着她，有些羡慕，手无意识地攀上红木桌，握住了桌沿，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心底莫名涌上来的一丝难过。

　　她从没有过这种自信，因为她什么都做不太好。

　　晚上洗漱完，宋宛熠走上楼回到书房，关上门。

　　指针指向了十一点半，文创园区大部分的窗户已熄灭了灯，街区陷入了宁静的梦里。

　　宋宛熠却扭亮台灯，从行李箱取出厚厚的笔记本和《肝胆胰外科学》，坐到书桌前，翻看起来。

　　作为普外科全国排名前十的的三甲医院，B大附院的专业方向分得更细，宋宛熠进的是二病区的肝胆胰专业。

　　受生理、体力、婚姻家庭等因素影响，定专业方向时，很多女生都会避开外科系统。而从事外科的女医生们，七成左右都集中在普外科。

　　不过如果再往下细分，她们其实更倾向于选择甲状腺、乳腺外科，胃肠、肝胆胰方向是不太受欢迎的。

　　所以早上宋宛熠报道时，二病区的主任们都挺惊讶，他们组不是没有女性，但宋宛熠看起来就跟她们不一样。

　　小姑娘安安静静的，捧着束粉白色的剑兰，笑起来很乖巧，站在门框外，像幅画一样。

　　他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知道组里要进新人，也知道是位女医生，就是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干净得仿佛没沾过血的女孩。

　　缓了会儿，才有人开玩笑道：“确定是来我们科进修，不是来取景拍电影的吧？”

　　旁边人接话：“我们很贵的，不过如果你加入我们的话，可以给你个内部价。”

　　话音落，满堂哄笑。

　　年纪最大的主任从年轻医生中走出来，朝宋宛熠伸出右手，笑着说：“小宋，欢迎到B大附院进修。”

　　这场“欢迎”从早上持续到傍晚，花样百出。由于第一印象太不寻常，不确定她的业务水平如何，人人都存了点试探的意思。

　　早查房时，按惯例应该提问住院医师的问题，今天全抛给了宋宛熠。换药、写病历这种平常由规培学生干的活，也分了一部分让宋宛熠负责。直到中午来了急诊，科里人手不够，主任临时拉她上手术台做二助。

　　随着设备器材改进，和外科医生愈加精巧灵活的操作，腹腔镜微创手术已经能够取代大部分传统开腹手术，广泛应用于普外科领域。

　　比之开放性手术，腹腔镜手术需要准备的器械众多，对二助而言是个考验。

　　宋宛熠进入手术间后，先是协助护士摆放患者手术体位，然后分门别类地把监视器、摄像主机、镜头线、气腹管、吸引器、超声刀、电刀等器械摆放好，哪些该在内镜车上，哪些该在主刀医生右手边，哪些该在扶镜手身前，分毫不乱。

　　之后是繁琐但非常必要的仪器连线、自检、调整位置，宋宛熠有条不紊一步步地做完，之后不用吩咐，主动准备起了牵引布带。

　　主任在旁边盯完整个过程，满意地点了点头。

　　整场手术，镜头一直在宋宛熠手中，监视器画面始终正确、清晰、稳定。擦拭镜头的时机把握得准，转换手术视野的预判和跟进她也做得很好，方方面面都挑不出毛病。

　　通过她的手，血腥的画面安静地投在监视器上，丝毫不动，如一张静态照片，完全没有平时画面抖动导致的视觉疲劳和晕眩感。

　　一场手术做得舒服又流畅，主任彻底改观，术后颇为欣喜地表扬道：“小姑娘可以啊，看着文文静静不显山漏水，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不错。”

　　夸完觉得还不够，又扭头对远处跟着学习的规培生嘱咐道：“多跟你师姐学学，看人家这手，多灵活多稳，合格的外科医生就是要做到这种程度。”

　　被看重的结果就是，晚上迎新宴，主任点名提到：“小宋，过几天那台胰十二指肠切除，你来做我的二助。”

　　想到主任殷切期待的眼神，宋宛熠把《肝胆胰外科学》翻到第56章，紧张地捏着页角搓了搓。

　　这本在国际上知名的肝胆胰外科著作，宋宛熠已经翻看了很多遍，勾画了密密麻麻的笔记。但每一次再看，仍然能发现大量自己没记住的知识点。

　　下午被夸时，她其实是很心虚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个水平。被耳提面命要好好用功的规培生，在宋宛熠看来，自己跟他们并没有分别。

　　她并不是有天赋的那种，甚至也谈不上中等。她的勉强合格，其实是无数个深夜堆积起来的。

　　早在大一时，她就知道了。跟同学们相比，她总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才能跟上他们的进度。

　　很累，但不敢停下。她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也知道自己肩负着治病救人的使命。

　　只是有时在孤独的夜灯下，看着眼前的教科书，她也会迷茫地想，坚持下去的话，尽头究竟是什么。

　　直到规培那年，她轮科室进入心外科，见识了第一台手术，认识了许脉。

　　在男性占绝对主导的心外科，许脉作为一名女性主治医师，已经能够主刀新生儿先心手术。柳叶刀在无影灯下熠熠生辉，照亮了许脉如雪般沉静的侧脸，也在宋宛熠暗淡的心间，点燃了一盏明灯。

　　尽头是什么？

　　尽头或许可以是，有一天，她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变成像许脉那样厉害的人。

　　台灯明亮的光束映进宋宛熠眼底，她眨了眨眼，按下中性笔，在空白的笔记本写下“胰十二指肠切除”几个字，又另起一行，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了下去。

　　虽然如今许脉已经结婚，虽然自己资质平平，但早上向顾怀翡承诺时的心是真挚的。

　　她会努力的，如果一万个小时不够，那她就花两万个。

　　半夜起了风，似是准备降温。顾怀翡被风声吵醒，披上毯子起身，准备检查门窗有无关紧。

　　路过书房时，发现有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幽深的夜里铺开一片明亮的橘芒。

　　手机显示时间已过午夜两点，顾怀翡很轻地皱了下眉，屈指在门上扣了扣，问：“妹妹，还没睡吗？”

　　无人回应。

　　担心她像前夜一样发热，顾怀翡又敲了遍门，便准备进去看看。“妹妹，那我进来了。”

　　握住门把手，旋转，无声地推开。敞开的门缝里，显出宋宛熠伏案的身影。

　　宽大的书桌上铺满了教材，因为太多，有些不得不上下叠放在一起。她坐在桌前，上半身趴在书海里，右手握着笔，脸朝向门的方向，就这么睡着了。

　　她只穿着薄羊毛衫，随着呼吸节奏，胸口平稳地起伏。台灯调得很亮，她却不受影响，睡得很沉，睫毛轻颤着，在泛青的眼下投下一层阴影。

　　顾怀翡动作轻缓地走过去，抬手关了台灯，想把笔从她手中抽出来，刚一用力，她却条件反射地握紧了。

　　顾怀翡垂眼看去。

　　摊开的笔记本整页都写满了内容，被宋宛熠的脸挡住了大部分，露出来的字迹，全是陌生的医学术语。

　　太过努力，未免让人有些心疼。

　　顾怀翡松开笔，掌心带着温热的力度，轻柔地放在了宋宛熠头顶，想要叫醒她 ，让她去床上睡。

　　“妹妹。”顾怀翡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醒一醒，回床上了。”

　　宋宛熠睫毛颤了颤，但没动。

　　顾怀翡只好在她肩上拍了两下。“妹妹。”

　　她站在宋宛熠身后，右手抚在她头顶，左手搭在她肩上，又是俯身的姿势，看上去就像从背后环抱着她。

　　宋宛熠终于惊醒，猛地抬头，顾怀翡躲避不及，便被她整个人撞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