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少侠请跟我走》夜度孤云

102、愿结此生不相负

　　夜色中，冷暮云一路狂奔着。今夜的月光不算明朗，冷暮云一会儿被脚下的大大小小的碎石险些绊倒，一会儿又被身旁石缝里伸出的树杈划破衣衫，可他却似无知无觉一般，头也不抬地向浑栖谷深处跑去。一连转了几个弯，直到身后山洞的火光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逐渐放慢了脚步。
　　边跑边哭，着实算是个费体力的事。冷暮云呼哧呼哧之喘，接着斑驳的月光寻了块膝盖高矮的石头，一屁股坐了上去。

　　夜深人静，除了时而响起的蟋蟀叫声，再无其他声音，冷暮云甚至能听到自己那尚未平复的心跳。头顶，墨蓝色的天空如同一块无边无际的幕布一般笼罩在浑栖谷上方，缺了大半的月亮小小地挂在天空一角，被厚重的云朵掩盖了银辉。如此孤寂的夜色本就容易让人触景生情，胸中五味杂陈的冷暮云终于没能忍住喉间的酸楚，任泪水在脸上肆意。

　　堂堂冷少侠，还从未如此憋屈、如此失态过。自打遇上了楚夕，冷暮云简直觉得世界都变了，江湖不再是那个江湖，善恶也没了原本的模样，就连他冷暮云，也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淡定全无，喜怒哀乐一下子全部找上门来。

　　一念之差，他带了楚夕下山。然而冷暮云自己清楚得很，这“一念”并非冲动，在他背起那个无力虚弱的身子走在下山的小径上时，就已经做好了与师门永别的准备。浮玉是冷暮云的根，如今他只觉得自己如同一颗被拦腰斩断的蒲公英，孤苦无助地随风飘荡。不舍、难过，这两日一直冲击着他内心，可五味杂陈中，唯独没有后悔。
　　一夜的赶路，好不容易平安到达浑栖谷，原以为楚夕能体谅这份难以言说的关心，可哪料到那人却仿佛刻意同自己作对一般，不断“胡言乱语”，甚至“作践”身体……冷暮云本就委屈得很，满肚子咸水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终于在今夜迸发出来。

　　冷暮云坐在冰冷的石头上，越想越委屈，越哭越伤心，很快便湿了前襟，袖口也尽是深深浅浅的斑驳。然而不知怎的，哭过一通之后，心里那块憋闷竟无端端地消散了不少，人也平静许多。回想起入谷以来的点点滴滴，似乎楚夕这人，也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无赖。

　　忽的一阵小风吹过，刚刚哭过的冷暮云不由得一哆嗦。夜色渐浓，空气渐寒，也不知楚夕那家伙现下怎么样了，冷暮云抽了抽鼻子，复又担心起楚夕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冷暮云刚要起身往回走，身后却忽然传来楚夕的声音。
　　“那个……抱歉。”

　　冷暮云似乎被这一身轻唤吓到，猛的转头。楚夕离他不过一丈远，冷暮云那张白皙的小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红得眨眼，此刻又带了些惊恐，倒真与白兔无疑了。楚夕笑了，笑容中尽是宠溺。
　　“抱歉，是我的错，我不该随意动用内力。”楚夕忍不住轻咳几声，身子一歪轻轻靠在了身旁的石壁上。
　　方才冷暮云一下跑没了影，楚夕有伤在身根本跑不动，出了山洞没几步便失了方向。在阴冷的谷中转来转去，走了不少冤枉路才找到这里。短短一刻钟，身上就热了不少，可又生怕冷暮云有什么闪失，不管不顾地一路小跑。方才不觉得，现下找到了“心上人”反倒无力起来，全身的疲惫与酸痛一下子如潮水般扑了回来。
　　见冷暮云没反应，楚夕又软了软声音，“……其实我也是想帮忙，不能总是你一个人忙前忙后啊。不过以后我都听你的，你然我坐着，我绝不站着……好吗？”

　　实际上，冷暮云心中的怒火早已熄灭，方才也打算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回山洞去，可眼下楚夕忽然出现，上来就道歉，冷暮云反倒不知所措了。他缓缓起身，见楚夕一脸疲惫地微微依靠在岩石上，却又暗暗用力站稳，似乎怕自己生气一般，并未将身子的力量全部寄托于山崖。
　　冷暮云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一缕鼻涕却不争气地淌了下来。狠狠地一吸，那声音几乎要响彻安静的山谷。
　　“太冷了，回去吧。”冷暮云冷冷道，试图转移焦点。他不希望楚夕知道自己哭了，可满脸的泪痕却出卖了他。
　　看破不说破，楚夕十分清楚“面子”对于冷暮云来说有多重要。于是也就坡下驴，缩了缩脖子，假么假事地望了望四周，“夜里是挺冷的。”

　　月亮越升越高，天色却越来越暗，楚夕与冷暮云一前一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往回走。楚夕本想让冷暮云走在前面，冷暮云却坚决不肯，只为紧紧跟在他身后，在他脚软无力时扶上一把。
　　楚夕许是怕了冷暮云的脾气，倒也没再开口调戏。约莫半个时辰，二人终于回到了明亮的山洞。

　　敷一踏入这个临时的“家”，楚夕再也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角落，开始闭目养神。身上如着火一般，脑袋里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小锤不断用力地敲打着，敲得他两眼昏花，多说一句话都费力。
　　冷暮云瞥了眼蔫菜叶一般的楚夕，自然知道他又开始发烧了，默默地支起白天从半山平台捡回来的半只陶罐，开始煎药。

　　谁也没说话，突如其来的安静倒让冷暮云有些不适应。平日里楚夕的呱噪搅得他心烦，现下没了这声音，竟觉出几分孤寂来。冷暮云从柴火枝杈里折了根手指粗细的细枝，用石头大致磨平了粗糙的书皮，杵在陶锅里轻轻搅动。没多久，整个山洞便充满了浓郁的药香。

　　“你在煮什么？”最终，凝固的气氛还是被楚夕打破。许是被药熏醒了，也许是缓过了这阵难受，只见楚夕微微支起身子，半眯着眼看向冷暮云。
　　“药。”冷暮云瞥了他一眼，继续认真地搅着锅里那几片软踏踏的叶子。
　　“……谢谢你。”半晌，楚夕吐出这么一句话，一改往日的嬉闹，这句话说得极认真、极诚恳。
　　冷暮云有些脸红，嘟囔了一句“没什么”便俯下身去检查那药汤。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不解，”楚夕开始闲聊起来，“我受伤之后，你明明知道我是楚夕，却为何要救我？”
　　“……救便救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楚夕微微一叹，“你就这么带我出来了，今后……今后有什么打算？”楚夕本想说今后恐怕再也回不了浮玉了，但又怕伤了冷暮云的心。

　　打算？今后还由得他冷暮云打算吗？冷暮云摇头苦笑。将来他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出了谷，整个武林会是怎样一番天地？那结果太残酷，他不敢细想。
　　“你有什么打算？”冷暮云转头问楚夕。楚夕一怔，回想起来，这好像是冷暮云第一次主动问话。
　　“我要去查清一些真相。”
　　“真相？”
　　楚夕点头，“十三年前，我们楚家被灭门的真相。”

　　冷暮云低头沉默半晌，忽然想起锦城汇贤楼里那个中年男人。当年几大门派围剿楚家，老弱妇孺都没放过，最后还将那大宅子付之一炬……确实过于残忍了，可楚家作恶在先也是事实。
　　“当年，当年我师父他们……”冷暮云有些说不下去。
　　楚夕仰头靠在身后石壁上，仰望着洞外星空，长叹一声，“当年我们楚家，确实做了些伤天害理的事情，被灭门恐怕也是天意吧。只是我不明白，你们正派精英为何会选在那一日来围剿……你知道吗，那天，恰好是我爹闭关最关键的时候，谁也打扰不得。”楚夕看向冷暮云，眸子里尽是不甘。那天如若楚家家主并未闭关，凭借楚家的势力，还是有机会同几大门派一较高下的。

　　冷暮云抿了抿嘴，又去搅和那锅浓郁的药汤。尽管楚夕这样说，似是已经释然，但当年几大门派的作为，在冷暮云心中一直是个梗，自从汇贤楼那日起，再也抽不去了一般。虽然自己未曾亲临那段轰轰烈烈的往事，但身为浮玉三弟子，此时听楚夕如此回忆，竟也觉得手上隐约沾了些血腥。

　　楚夕见冷暮云低头不语，还道是自己提到几大门派、提到古念，让冷暮云不舒服了，于是便收了话题。
　　“其实，还有一事我始终想不通。”楚夕顿了顿，思绪飘忽，“你可曾记得，江湖上开始传说我楚夕心狠手辣，是什么时候的事？”
　　冷暮云怔了怔，沉思半晌，“去年年末吧。”遥记那个除夕夜，师兄弟几人对月而饮，还立下了要亲手将楚夕抓获的豪言壮语。
　　楚夕啧了啧嘴，“奇就奇在这里。去年年末，我还在浑栖谷中，直到三月才下定决心出谷。那些谣言，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呢？”
　　“你当真是三月才出的谷？”冷暮云停了锅中不断转动的木棍。
　　楚夕苦笑，“你当我是天生冷血？我承认，当初是想着出谷报仇的，可并没想过大开杀戒。可谁知一出来便被冠了‘杀人魔头’的名号，说我无故屠村，说我嗜血如命……然后你们就开始一路追杀我。没办法，为了自保，我也只好做一回‘杀人魔头’了。”
　　冷暮云挑了挑眉，想不到楚夕也曾这么委屈过。回想起当时自己不管不顾、几次三番地与他拼命，现在看来当真有点傻气。

　　“诶，说真的，等我伤好之后，你准备如何？回浮玉吗？”
　　冷暮云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
　　“其实……其实你可以回去的，就说我挟持了你。”
　　冷暮云无奈地笑笑，故技重施吗？凭师父的聪慧，恐怕早就不吃这套了吧。
　　“上次你我被困在山谷中那几日，师父就已经怀疑我了。再加上前几日，你的大鸟突然袭击了我二师兄，现下整个浮玉门，就连大师兄都不信我了……恐怕浮玉门，再也不会要我这个心怀鬼胎的逆徒了……”说到这，冷暮云不由得一阵惆怅。实际上，如若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回门派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师父师兄都是疼爱自己的。只不过这半年来的经历，让冷暮云隐约觉得，浮玉门恐怕并非真正的归宿。然而话虽如此，浮玉门毕竟也是养了他十几年的地方，突然没了家，那滋味还是很不好受的。

　　“冷暮云，”楚夕突然正色唤道，也把冷暮云从伤感的情绪中一下子抽了出来。在冷暮云的印象里，楚夕这样全名全姓地叫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楚夕目光对上冷暮云略带疑惑的双眸，轻咳了几声，深吸口气道，“他们不要你，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