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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秋夜寒鸦栖复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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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来是花之国度。
其国地处媚中盆地,四季气候宜人,盛产各种种类的鲜花水果,传说帝都伽蓝的皇宫之中更是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如果我们将华容比作一位倚马仗剑的巾帼少女,那么凤来就是一位浪漫且多情的富贵王孙。也只有这样的国家,才会培养出唐凤皇这样的男儿来。
花之海,蝶栖香。
唐凤依永远记得那一夜,那是寒雪夜来香初绽的一夜。素来温婉的皇母亲手将一袋装满了种子的锦囊交到她手里,命令她一路投东,不要回头。与她同行的,有凤来最精锐的禁军,鸢尾十八骑,还有她最喜欢的武器蝶杀。她尽管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当她在马车里看清了锦囊里装着的,竟然是传说中最珍贵的火焰鸢尾的种子时,心底渐渐翻腾起了不祥的预感。
凤来国从不曾发生过战事,百姓大多淳朴友爱。华容和月华也是难得的好邻居,一个自矜自傲,从不愿主动麻烦别人。另一个更是放浪形骸,啸傲山林不问人间。所以她这个皇太女,作为未来帝位的继承人最擅长的事情不过吟诗作赋,舞文弄墨。偶遇骚扰,有蝶杀傍身的她绝无后顾之忧。世人皆知凤来太女唐凤依是诗文天下第一的才女,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却不知这样的一朵玫瑰花竟是娇弱到连蚂蚁也不曾踩死过。
尽管有十八骑保护,马车里除了她还是有皇母的两位贴身侍卫。
不一会儿,车外不绝于耳地响起了刀剑铮鸣的声音。她听到了御苑宝马惊嘶倒地的声音,听到了下属绝望而不甘的吼叫,也听到了夜空里盘旋着无数哑哑直叫的鸟声。这种鸟,她知道叫乌鸦,她也知道这种鸟是决不会出现在凤来。因为凤来一贯推行火葬,坟地就是芦荻花的花场。她不知道自己在马车里为何会想起这些,想是漫长的夜太难熬了吧?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的工夫,车外再也没有了下属的声音。
她知道她们全都死了,也知道自己不过刚跑到伽蓝郊外,心里越发害怕了。身边二人忽然沉声道:“太女,请闭眼,我们带您赶路。”她乖乖听话,她已经听到了最起码上千声的刀砍斧凿落在了自家的马车上——此地不可久留。
而她,战力低下,若还不能配合这两位神秘境界的高手,只有可能是逃命的负累。
出了马车,周遭不断有奇怪的声音传来。
“噗叽...吧叽...噗叽. ..”她只听到了身边人粗重的喘息,却感到周围人影憧憧。
却为什么会这般安静呢?
好奇心,促使她偷偷睁开了眼,人顿时僵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凤来百姓,而这些人...不...已经死了的她们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这些两眼翻白,满头满脸都是死皮和污泥的鬼物,叫做“尸傀”。这些毫无生气的死物还在源源不绝地从林子里走出。他们中有的已是残肢断臂,更多的则是白骨一副。这些只剩下仇恨和杀戮本能的尸傀感到了她们三个活人的气息,已齐齐朝着她们走来。好在这些尸傀中也只有少数挥舞着锄头和镰刀,更多的则是木棍、泥块。
眼前,百鬼夜行,无声无息。
她战栗不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两人用颤抖的手不停地重复挥砍、挥砍、再挥砍的动作。还未曾远离伽蓝,眼前的这些敌人...这些曾经的凤来子民都是活生生出没在自己生活里的友人啊!那两人护着唐凤依且战且退,踉跄前行的女子双腿发软,已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又爬起来多少次。一行人,狼狈不堪。
一路投东,不要回头。
皇母啊,您这是在给孩儿指明那唯一的一条活路吗?
那您呢?您跟爹亲呢?
放走了孩儿,您又该怎么办?说过了不要回头,但当她看到了事情的真相,意识到了真相的可怕,她不得不回头。却被身边的侍卫拽住,拖向了尸傀越来越多的前方。“放开我!我不能丢下母皇和爹亲!我不能丢下凤来!”她华美的衣裙上沾满了血浆和尘土,却终于成功地甩开了护卫的铁臂。
“我要回去!你们带我回去!”她哭喊着,“我不能丢下皇母!”
“啪!”身边的侍卫很干脆地打了她一巴掌。
“回去?骊皇今夜若是惨死,凤来就要亡国了。太女你是复国唯一的希望,我们不能放您回去!”她坚定地说,“还请太女随我们逃命吧——”
“不,不!凤来...凤来不会亡国的。”她喃喃道。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笑话,逗得那个护卫笑出声来:“怎么不会?现在的凤来可不就是败在你们这些成天异想天开、只知道风花雪月的君主手上么!”她森森道,“太女,你知道这些鬼东西是怎会突然大规地模出现在伽蓝近郊?”眼见到了野林,她砍翻了近身的数人,拉着一脸茫然的女子跳上了树。
“因为盟约!君主为此特别批了三块地与婧王屯兵!”
“可你看,你看她爹的婧王屯的都是什么兵?这根本就是坟场!大块大块的坟场!天晓得她挖了多少人的墓?”侍卫咬牙道,“我们不是没跟君主说过,可她当一回事吗?说什么盟约最重的就是信誉,还异想天开地认为这个什么禁术之战绝不会影响到我们正常人的生活... ...呸,她凭什么这么保证?你凤来的禁术有哪点比得上华容和沧澜?”在树上跳跃显然省了不少的事情,侍卫带着她边跑,满腔怨愤便如竹筒倒豆子般泄了出来。
“母皇她..她为何从不曾与我提起?”女子怔怔地问。
“为何?你不问,她怎会主动说与你听?”另一边的侍卫发话了,话音里透着无奈,“太女,我凤来禁术上合天道,你面对的上位任务便是机缘。你纵是太女,若无机缘感悟帝王之心,便是永无登基之日。这样的考验在月华是取舍,在沧澜是觉悟,在华容便是制衡。上位任务由祖制所定,是万年不变的。可惜太女你至今未曾寻得机缘,领悟帝王之心,又如何能参与凤来政务呢?”
“唉,本来这般道理不该出自我口,机缘的考验最忌讳的就是旁人多嘴。可若不是我凤来大厦将倾——”那人说着,话音里是止不住的黯然之意,“太女啊,如果此番经历仍不能助你感悟帝王之心,那真是天要亡我凤来了。”
言语间,提携唐凤依的女子也是一阵叹息。
机缘,机缘这等虚无飘渺的东西,不素来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吗?
好在媚中盆地四面皆山,树林藤木最为繁茂,三人在莽林里疾疾前行了大半夜,终于跳出了尸傀的包围,来到了华容地界——天堑山。三人身心疲累,均是脱力瘫倒了地上。此时,唐凤依回想起两个时辰前如同噩梦般的经历,之前所见的那些四肢浮肿的尸体脚下踩着的居然是自己的血肉和泥浆,顿觉肠胃一阵翻涌,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狼狈一夜。
眼见旭日东升,吐得浑身无力的女子意识到噩梦已经过去,便坚持要返回帝都,另两人自然意见相左,是去是留,唐凤依一番口舌劝说无果,直接被不胜其烦的两人打昏抱起,继续赶路。不过一日一夜的路程,在女子眼中漫长得仿佛过了一辈子。
直到第二日清晨,三人终于顺利逃进了华容帝都凤翔。她们看到了这里平静安宁的民生,心头紧绷了一日一夜的弦顿时松懈了下去。同样是帝都,凤翔的一切都显得干净利落,繁忙而有序。她们一打听才知道,文状元林萧斗败邪祟,平叛三臣,创下了不世的丰功伟绩。锦帝为其忠心与谋略所折服,亲自沏茶俯首,拜为国师。
之后,再加一等官爵,上封摄政王。
不过一两日,同龄人中竟有如此光芒四射的人物。唐凤依轻叹一声:入了宫,定能见着了吧?想是如此,不料在皇城门口却遭到禁军为难。
她三人日夜奔波,行囊不存,更别说银两。现在三人身上所有,除了武器,也就剩皇母亲手交托的鸢尾花籽。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怎舍得拿出?一番争执,这些不讲理的家伙居然要乱棍赶她们出去。想她三人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来到凤翔,却在这关头被一群仗势欺人的鼠辈拦道要挟!
杀心一起,径自错手取人性命。
这些个兵痞见来人是真高手,吓得肝胆欲裂,呼朋唤友就要围殴。眼见数十人气势汹汹地杀来,她三人如何是能敌?年轻的皇太女满心绝望:皇母啊皇母,您让我们一路投东,却不知这东之所在是专欺平阳落虎,遍地小人得志的地方啊!
绝望间,身后忽地跳出了两个不大的少年,七手八脚就撂倒了这些个不长眼的宫卫。紧接着,一辆马车缓慢行至身边。其他聚来的侍卫正要发难,却见那竹帘之内慢慢伸出一只白玉也似的手腕来,车内的男眷柔声道:“这还认得此物么?”
那人手中所握居然是华容摄政王令,晨光下,那只鲜红的金尾小狐显得耀武扬威。
正是握着当朝一等新贵、状元林萧的信物。
唐凤依心存感激,正要言谢。
忽听身后突兀地响起了一声欣喜莫名的女音:“葱花?你怎地来了?”她回头,发现身后突兀地出现了一位羽冠华服的黑衣女子。她年纪与自己不相上下,一张略尖的瓜子脸,微薄的唇,算不上绝色倾城的容貌,却天生有一双洞察万物的眼睛。
与她对视不过一瞬,唐凤依只觉遍体生寒,天旋地转。
朦胧间,将要昏倒的自己忽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紧紧地搂在怀中。肌肤相亲,顿有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感觉传递了过来,让她早已枯竭的内力产生出一丝缓慢的游动。
本命同心,金贞鸢尾。
感到那人熟悉的气息,女子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挣扎着道:“木头?怎么会是你?真的是你!”连夜奔波,她没剩下多少的力气忽然增加了。女子一挣抱住了眼前人,摸着他那熟悉的眉眼,她抽泣了一下,“是你,真的是你这坏木头!呜...坏木头,你到底要躲我几时?我已经寻了你好几个月...好几个月都寻你不着...原是躲到这里来了!你这木头,傻木头...终于肯现身来见我了吗?呜...木头...木头你这番不要再丢下我好不好?为什么连你也要丢下我,为什么——”她一把搂住了男儿坚实的臂膀,一天一夜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泪水如同那开了闸的洪流,倾泻而出。
男儿却只是默默地搂着她,一意催动体内的庚金之气助她调息。
那人慢慢朝着仕锦的方向跪了下来。
“君主。”他轻声说。
彼时,看到林笑的仕锦早已爬进了马车,正抱着自家葱花又捏又啃,分外激动。奈何车外那两人正在卖力地上演久别重逢,这桥段还是戏班子都演烂了的苦情戏,顿时搅得同样也似久别重逢的两人倒足了胃口。听到叶秋风难得如此郑重地称呼自己,仕锦爬到车窗上一瞧,见他往自己面前一跪,一脸决然就义的模样。
她一笑:“唤我做甚?趁着还有救,你俩抓紧再哭会。”
“臭丫头!”叶秋风暴怒,“老子跟你说正经事!”
“想不到金贞鸢尾都给你用出来了,嘿...实话说本小姐少收你一个真的无妨,”仕锦单手托腮,见他眉眼俱都皱成了一团,自也严肃了些,“你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关键地方在哪儿,我能帮你的其实有限。”
叶秋风轻声道:“所以我只求你一件事,如果...救不了她,求你,亲手杀了我。”
仕锦一呆:只要阿杀身上真的有黄泉阴水,这丫头想死也不容易。这混球为何要在这种时候,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她懒懒地往窗弦上一趴。
“我听爹亲说,大阴阳师可以修改姻缘法则。我情愿弃了此生,只求与她来世夫妻,永不分离,”叶秋风轻轻地说,垂下了头,“我知道只有你能帮我,求求你,答应我好不好?”
仕锦彻底愣住了,一旁的林笑偷偷拽了拽她的衣角。
“我不答应,”她一龇牙,“因为她死不了,你们这辈子就可以做夫妻。”
闻声,叶秋风霍然抬头。
见那女子掂了掂手里碗大的钻石,忽地照自己脑门砸了过来,直接把这苦命的鸳鸯砸成了昏倒的鸳鸯。她拍了拍手,唤道:“来人,把这两个抬上书房里去。”有七北斗其四率领了一百多名金花部卫分散在皇宫里,仕锦这君主想要个苦力,不过动动嘴的事情。
只这一次,那个首领并没有及时消失,突兀地问仕锦:“师上,您不可以骗人的。”
仕锦敷衍道:“没影儿的事,说不定呢。”
“你知道我指的什么,”这个扑克脸的男儿面无表情地扭头盯住了她,“君主,他是知道你所有隐私和秘密的青鸟。尽管祖制不限定青鸟嫁娶自由,但,青鸟绝对不可以嫁他国储君,这是绝对、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这样无异于授人以柄,亲手放出一个最大的间谍给敌国,这也是为什么叶秋风会冒险求仕锦一个来世。
因为今生,他与她绝无可能。
“我知道,”她郁郁说,“可我很想帮他们。”
那首领陷入了沉默,半晌,才道:“恕我直言,您还是不要救他们的好。”马车轱辘辘碾过草坪,满心郁闷的仕锦有些苦恼地趴在了窗弦上。
侧眼一瞟,发现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居然头一回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