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Part 2|公民凯恩 ...

  •   “两杯杏仁咖啡。”
      檀鹤琼说这话时,楚桓正好低下头,杯子里的水汽往脸上扑,像打翻的面粉,这让他一开始就身陷混乱。唱片里在放CAS的《Don’t Let Me Go》,店员将咖啡送上,楚桓尝了几口,说还不错,但其实,他不喜欢这味道,来之前他酝酿好所有措辞,交谈时试图让两人关系显得坦荡而清白,但最后,他们还是滚到了一张床上。
      檀鹤琼在那间小公寓里吻了他,他脊背绷直,双手紧张得冒汗,嘴上却依旧咬着那股疏离的礼貌劲,喊对方“前辈”、“老师”。男人无声笑笑,伸出手,将他揽在怀里,仿佛打捞起来一尾倔强的金鲤,没有念旧情,也没有诉衷肠,只是轻轻喊了句“小楚”。
      到底相处过七年,知道说什么最能让他动心,也知道比情话更要命的言辞是什么,楚桓听到这句称呼,呼吸一滞,紧接着丢去所有力气,倚在对方怀里,如同笔尖久悬未落的那滴墨,终于点在了纸上……他后来又去了几次那家咖啡店,但店员告诉他,檀鹤琼没有出现,甚至上次见面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
      楚桓平静接受答复,他骑自行车沿林荫道向北,帽檐压得极低,在风里快速穿过拥挤马路,有上班族坐在车里朝他吹口哨,羡慕他身形颀长,矫健艳逸,但谁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自昨日开始身负巨债,各大媒体正为他的家底爆料暗中较劲,而他却在第二天清早跑到十公里外的一家小咖啡店,只为寻找他的露水情人。
      楚桓把车骑到华延总部,冷白日光穿过一排乔木,零七八碎落在他的墨绿夹克上,他就在这些刺眼的碎块里走进去,直接说,我找周芸主管。
      “芸姐在开会,请问你有预约吗?”前台小姐扬起一张妆容靓丽的脸蛋,快步拦住他,而三周前,她还能与楚桓道声早安。
      楚桓盯着她,大概五秒,这让对方那张笑脸显得有些僵硬,他平静出声又不着温度:“我的解约协议在冷冻期,人事没有给我办手续,所以今天我还是华延艺人,请问还需要预约吗?”
      前台欲言又止,犹豫后只好先让他上楼,然后给周芸打电话。
      周芸是十五分钟后出现的,她是经纪人主管,一般不直接对接艺人,楚桓当初签华延还未成年,情况特殊,她帮忙带了一阵。显然,周芸是有备而来,对于昨天那场舆论风波,她以编辑人员失误为由一笔带过,然后打起感情牌,表示解约消息让她遗憾。
      楚桓开门见山:“解约是我深思熟虑过的决定,我会履行好条款事项,但昨天的事情对我不公平,三千万违约金不是一个合理数字,我无法支付,也不能支付。”坦然直接,没有给周芸的感情铺垫留下余地,对方说,这不是个聪明的开场,他认真道,我想争取自己的权益。
      楚桓十七岁签约,并没有太多能自己左右的,他哥是华延当家小生,五年前以照顾为由,让他早早签了公司,加上他父亲是股东之一,这事搁外人看来也就是给家人牵线铺路,楚桓的想法并无紧要。合同里的模糊事项他当时无法领会,只不过对那位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持有信任,又有父亲的缘故,也就签了。
      周芸说,这事你得考虑清楚,如果不解约,还有回旋的余地。
      “华延的资源在业内数一数二,你一旦离开,除了背负违约金,也不会有下家敢签你。”
      编导市场的红利早已被上一代人吞食殆尽,留给楚桓他们的所剩无几,除非是在华延这种大公司,可即便如此,娱乐圈内三六九等,混出头的不是龙,也是地头蛇,年轻人永远是被压榨的一方,对于新人导演,华延就是一座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
      楚桓中途去倒咖啡,回来时周芸正好跟人打电话,笑容满面,他无意听到几句,说小孩子而已,不碍事,马上打发走。他没有立刻进去,只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确定对方结束后才假装刚刚回来。
      周芸见他态度依旧,无法动摇,索性丢掉客套:“公司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违约金数额不是我能决定的,既然你认定条款不公,为什么不去找你的律师,而是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楚桓抬起眼眸,说了四个字——“因为情面”。
      “什么意思?”周芸无法理解。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礼品盒,打开后是某奢侈品牌香水,他将礼盒推到对方面前:“芸姐,无论如何,我都很感谢你。之前我在片场犯了胃病,是你第一时间赶过来,那一周也是你帮忙把饭送到医院,送礼这事我做得不多,不知道怎样才比较合适,但是,我确实想答谢你。”句句诚恳,不加修饰,社会中年人的私心即使知道也不想去细究,欠与还的界限在他心里向来泾渭分明,扬刀之前偿清过往,不虚与委蛇,要光明正大,他要对得起自己,这是留给彼此的情面。
      周芸意会到这点后,沉默半晌,抛出最后一个问题:“官司胜诉又能如何,于公司,能用赔偿金解决的事就不算失败,可对你而言,这说不定是你……”
      “这说不定是我最后一场胜利。”楚桓接下她的话,眼中是斩钉截铁的利落,“五年前我天真无知,输给你们,不冤,但人不能一直输下去,假使这是我最后一场胜利,我也心向往之。”
      周芸不做言语,她承认对方年纪轻轻才华显露,但是华延并不负责发掘千里马,影视圈的资源配置已经形成金字塔体系,顶级流量垄断市场,重金包装的骡子拿到观众眼前遛一遛,谁还去分辨是不是马呢?她最终收下那瓶香水,扯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像是感同身受,又像是无关痛痒,在楚桓离开之前,说了句“祝你顺利”。

      上午将将过去一半,楚桓重新骑上车,一个猛踩,像秋风里卷起的落叶,冷萧萧而去。他来时身无可依,走时也无所凭借,可这人骨子里是天生的独来独往,金钱巨债并没有让他产生一丝犹疑,反倒成就出坚定感。
      不久,楚桓骑车到路拐角,道上没有行人,只是街对面新起了排写字楼,锃明发亮的玻璃幕墙在晨阳中反射出白光,此刻恰好晃在他双目上,他本能作出踩刹反应,结果在突如其来的鸣笛声中受到一股冲撞的力量,连人带车,翻倒在地。
      后背贴上冷硬地砖,没有擦伤,但是痛楚避免不了。楚桓一声不吭撑起身子,将自行车扶正,银色宝马拉下玻璃窗,一个精英模样的男人伸出脑袋,朝他打了个响指:“同学,你没事吧?”他笑着把这句话说出来,听不到任何关切之意。
      楚桓试了下踩踏,一切正常,车链也没问题,他这时才把头抬起来,冷淡回应:“这里是单行道。”有几分敌意。对方嗤笑一声,按响车喇叭,俨然不把这种学生式要求放在眼里,然而楚桓站着不动,似乎要与他对峙下去。
      “你应该庆幸,没把我这车刮了。”对方轻蔑回应道,重新打开音响,故意放缓速度从他身旁开过,趾高气扬展露地无以复加,可就在此刻,楚桓突然怔在原地,他不是为那张得意面孔,而是为车内隐隐传来的音乐——久到有些遗忘的旋律:
      “我年轻时,你曾经是我的一切,是我的全部欲望,
      而今诸多幻想皆已平静,我也始终无法与你再次相见,
      可是啊,我仍然忘却不了昔日的爱恋。
      来我的身边吧,
      别让我离开了,
      请一直陪伴我,
      我想念你,非常想念……”
      楚桓迎着风,发丝刮过他眼睛,周遭一切仿佛凝滞成尼康镜头下的Bullet Time画面,他感觉与什么堪堪错过,以至于回过神来,他快速转身,可一地的枯叶全部吹到脚下,车子开远了,他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当然,这只是一首很普通的曲子,没什么可稀奇的,不过是与那天他和檀鹤琼在咖啡厅里听到的一模一样而已……

      卫明扬心情不错,没有因为刚刚的事故而恼怒,毕竟在一个骑自行车的学生面前,开宝马的他完全有底气摆出胜利者姿态。后座传来窸窣声,他看了眼后视镜,语气和缓:“睡得怎么样?”对方简单“嗯”了声,坐直身子却没有睁眼,卫明扬早已习惯这情形,他不喜被敷衍,若是别人如此,他不必保持耐心,可这人不是别人,而是檀鹤琼。
      卫明扬打开广播,调侃说:“你这性子怕是没几个能忍得了,若不是看在钱的份上,估计没投资人敢找你。”
      檀鹤琼不回,他便又说起最近国内外电影圈的事情,有生意,也有交际,檀鹤琼偶尔接几句,他就聊得更开了。后来某个空档,檀鹤琼突然问他,刚刚你开车怎么了。
      “没什么,撞了一只小野狗而已。”卫明扬答得轻松,还不忘回头补充一句,“畜生命好,没死。”
      他说这话时,电台里在放娱乐新闻,其中一条正好是关于楚桓的解约官司,卫明扬没留意,只对檀鹤琼谈起另一事:“乔唐那小孩马上要从美国回来了,他可是专门奔着你来的,这小子上次短片拿了奖,导演方面确实很有天赋,如果你能把他签下来,再结合我们俩的能力,电影圈那些老家伙总有一天也不在话下。”
      卫明扬兴致很高,几年前他和檀鹤琼合伙创立乾微影业,用了不到两载时间接连出品二十余部影视,其中不乏口碑佳作和高票房热片,而在此之前,电影市场的出品投资链一直由五大老牌影业主导,新兴公司很难从中获利,乾微的成立无疑破了这个局,市场一直是那个市场,玩家却不再是那群玩家,人们讶异其发展之迅速,同时也开始好奇,那位曾经在二十四岁凭借处女作拿下国际大奖的檀家独子,为何突然离开编导圈转行当了出品人?
      开车的男子说了很久,檀鹤琼此刻却把视线投向电台位置,良久不语。卫明扬意识到这点后,面色一顿,话头也戛然而止,他顺手换了个频道,动作十分自然,说:“鹤琼,从始至终,我都是最懂你的人,只有我知道你的野心和抱负,当初你处在那落拓境地,也是我……”
      “你在担心什么?”檀鹤琼微笑反问道,撒水拿鱼般堵住了他的后续,“八面玲珑的卫明扬先生,乾微的第一桶金,我的救命恩人?”
      卫明扬脸色一白,知晓先前那番话越了界,只得僵硬收拾这残局,故作轻松说:“你在这里,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檀鹤琼翘着腿,悠然看向窗外,没有评论,好似在欣赏风景,面上是满满的闲适。车子开了许久,他让对方先回去,自己要去买杯咖啡,卫明扬向外望,店面很小,只用蓝色满天星简单装饰,木门旁边有块小黑板,写着“招牌特制:杏仁咖啡”,除此之外,平平无奇。他不懂为什么要专门来这里,但檀鹤琼已然做出决定,迈出了车门。
      卫明扬望着远去的背影,静默了半分钟,最终踩油门离开,他明知对方行事风范毒辣又寡情,不为任何人驻留,但偏生存了点幻想,乾微是他最大的筹码,想到这里,他又感觉到一丝安心,可自嘲的鞭子已经打在了脸上。

      中午,楚桓回到学校,磊子在食堂等他,问他解约的事情进展如何,若要借钱尽管开口,他是天生的热拢性子,平时在话剧团也充当插科打诨角色。楚桓夹了根青菜到碗里,说没事,律师很早就找好了,对于结果他有信心。
      磊子提前吃完饭,坐在位上开始刷手机,忽而纳闷道:“你跟白川熟吗?”
      “不认识,他谁?”白川是表演系的,已经毕业三年,虽然经常在一些电视剧里出现,但基本都是男三男四,总体发展平平。
      磊子把手机递给他,鄙夷道:“你看看,这家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之前就听说他喜欢蹭各种晚会,乱攀关系,跟谁都显摆出一副都是我朋友的样子,嘁,现在还是这鸟样!”
      楚桓打开视频,里面是段采访,白川正在一个新片发布会现场,大谈特谈拍摄如何辛苦,自己如何坚持下来,最后衍生出艺人艺德,旁边记者敏锐抓住这个点,及时问道,你对你同校师弟楚桓违约事件怎么看?
      若是其他人,通常以我不了解而结束提问,但白川这人从来不肯放弃每次出镜机会,话语在他口中常常变得模棱两可——“肯定没朋友那种熟,但总打过几次交道……”记者很喜欢这种采访对象,看上去什么都没说,但总会时不时卖点话题惹人遐想,到了末尾,白川表示为这位师弟难过,想象不出他为什么会违约,又暗示可能与家事有关。几番作态俨然让旁人以为他和楚桓是亲密师兄弟关系。
      楚桓冷漠看完全程,不置评论,磊子给他夹了一大块肉,适时开导道:“你甭生气,那些说三道四的都是群吃瓜猴子,天天闲的,你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
      楚桓慢慢放下筷子,说:“我不在意这些话。”然后,他把手机往前一搁,食指轻戳屏幕,一下接一下,那位师兄在反复暂停与播放间被截图成各种表情画面,显得十分滑稽。整个过程中,磊子在悄悄打量楚桓,因为他知道,这事没完,他这位同期虽然看上去冷漠疏离,对名誉之事毫不关心,但也绝不会任人啃骨头。终于,楚桓停了下来,他说:“10秒,7定格,这人我记住了。”
      饭后,磊子去小卖部,楚桓在食堂前厅等他,此时正是用餐高峰,门前人头攒动,也不知是谁突然惊叫一声,大家纷纷看向中央的电视大屏,楚桓也把目光跟随过去——学校宣传部做了一期专访,关于檀鹤琼,据说他会观摩今年的毕业大戏。屏幕上的男人简单穿了件黑衬衫,谈吐间尽是从容自如,他正处于三十岁的黄金年纪,经历过人生浮沉,但眼中仍然有不死的斗志。女主持每次问话,他便微微侧头,及其专注盯着对方,连眼角的笑意都拿捏得极好,可这得成多大的灾难——在他看来不过是出于人际礼貌,然而主持人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这礼貌汇成了涓涓细流,多多少少都会让你产生那便是“柔情”的错觉。
      楚桓靠在柱子旁,心里平生燥热,有人在拥挤中打翻了手中咖啡,黑棕色液体沿着地砖缝隙一路蔓延到他脚下,楚桓下意识往后退,但身后是坚硬的墙体,没有退路,他孤立无援,仿佛又一次闻到那浓郁的杏仁咖啡味,在潮湿亲昵中发酵开来,檀鹤琼那时正用手指勾勒他脸庞,宛如多情的画家,他们刚刚结束第一场□□,由身及心都被大雨冲刷似的得到纾解,檀鹤琼遮住他双眼,任由汗液从发梢垂下来,落在他两唇之间,楚桓伸出舌头浅浅尝了一口,是咸的,片刻后,他张嘴,迎来一个缠绵的亲吻。
      檀鹤琼搂着他,伏在他的肩颈上,一遍遍问道,观音还在吗?观音还在吗……他没有回答,只在黑暗中回以更深的拥抱。
      楚桓将视线从屏幕里挪开,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陷在这“柔情”里,毕竟苦杏仁的气味总会令人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而咖啡味却让你以为爱情还能久别重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