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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art 1|公民凯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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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公民凯恩】
“1986年的一天,我坐渡轮去新泽西。当船离岸时,另一艘渡轮正驶进港口,甲板上有个女孩正等着下船。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手里拿着白色的阳伞。她根本就没看到我,但之后的每个月我都会想起她。”
——《公民凯恩》
章一
他应该深情点,眼含热泪都不为过。
楚桓这样暗示自己,可他做不到,檀鹤琼一进剧场,他就觉得身体不再属于自己,那些理应泛滥的共情全部死在上一幕中。
女演员抬他下颔,手指贴着脖子撑开他衣领,她泫然欲泣,楚桓却心不在焉,余光去瞅座下男人,对方持一副冷淡面容,没有多余情绪泄露,这让他紧张,恍惚以为自己是具空壳,檀鹤琼每望一眼,他的灵魂就少一分。
这段戏没排完,楚桓率先叫了停,他躬身,向众人致歉,漂亮的脊背线条舒展开来,像一汪活水藏在衬衫下。对戏的女演员打趣他:“导演,道歉没用,你得赔我们一场饭。”其余人一听,轻松笑起来。
楚桓扬起嘴角,表示谢意,他这时往台下望,檀鹤琼被围在学生中央,表演系的提问接连不断,他们准备了一个星期,想方设法让问题精妙,却对答案漠不关心,只有当檀鹤琼将视线投过来时,他们才由衷惬意,露出全部的满足。楚桓从台上下来,听到有人在喊“檀老师”、“檀导”、“檀出品”……这些零零散散的称呼紧紧贴在檀鹤琼身上,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喊了声“前辈”。
檀鹤琼徐徐侧身,目光由上至下扫过去,很快。这短短一瞬里,几粒汗珠凝成黄豆大小,从后颈滚落至精瘦的腰窝,它们经过了一条笔直且幽静的长路,白亮皮肤下,有炽热源源不断蒸腾而出——可是楚桓面上平静,他开口,与檀鹤琼聊起排演细节,字字句句有条不紊,叫人瞧不出端倪。
话剧名叫《青蛇》,今年的毕业大戏之一,其中饰青蛇的男生近段时间请假,楚桓本是导演,为赶进度只得临时代排,原剧本指导老师回家养病,走时帮他请了一校外指导,这人便是檀鹤琼。
檀鹤琼今天照例开车,和前几次一样带楚桓回校外住所。大四一开学,楚桓就整租了一套公寓,计划当小工作室用,可他平时多四处拍片,也很少回去。
车子来到十字路口等绿灯,两分钟后依然纹丝不动,阳光泼在三环内的钢筋水泥大厦顶楼,阴影尾随道路上的一切生物。楚桓盯着拥挤车群,目光放空,后来不知不觉挪到车镜,无意识观察檀鹤琼脸上的每一处细微动作,楚桓发现他右耳背后有颗痣,很小,之前都没注意到。檀鹤琼这时抬起头,与他在车镜里四目相对,楚桓从恍惚里顿然回神,原来车流动了,他别过视线,去看窗外,半晌问道:“今天可以不回去吗?”
檀鹤琼问他要去哪,他说,想去你那里。
男人没做声,手指刮了几下方向盘,这点微小动静传到耳里,像比赛枪响时皮肤与枪身的摩挲,楚桓在要一个指令,并且他确信有。果然,车子再次发动时,导航仪已经更改路线。
檀鹤琼有房子,但几乎不住,常年包下总统套间,图的是方便。他们来到酒店24层,门一合,楚桓就被压到墙上,两人肆无忌惮开始接吻,短暂亲密,短暂分开,檀鹤琼吻的是眼睑、颧骨、鼻子两翼,楚桓吻的是下颌、喉结,以及那颗新发现的棕痣,他们彼此默契地躲过嘴唇,似乎那是块无人开采的荒僻领域。
冬季天黑得很快,两人互相去解对方衣扣,晶亮涎液从嘴边悬下来,无限延展,这是此刻房间里唯一的长情。/*和谐*/他迷茫抬头,望见一张招揽痴情、讲述薄情的面庞,他在这面庞前一直是彷徨的状态。
檀鹤琼抚过他侧脸,手指划进衬衫里,他在做那个女演员的动作。女演员扮白蛇,楚桓让她风情烂漫,让她敏感热烈,此刻她应是纤细的、脆弱的,像个孤寡的素白瓷瓶,下一秒就要碎成残片,谁都救不了——这是楚桓的白蛇,可是檀鹤琼的脸上不会出现这些,楚桓也不需要他这样,“泫然欲泣”这种天赋只会属于痴情人,檀鹤琼怎么会有呢?
和台上一样,楚桓跪着,只不过这次,“白蛇”无需垂泪,“青蛇”就已经交付深情。
“这就对了。”
楚桓闭上眼,听到这句话,口腔中的不适让他泛出大量泪水,然后咳嗽,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檀鹤琼捏着他下巴,落下一吻在他嘴唇,跟他说,这就对了,泫然欲泣的不应该是白蛇,而是青蛇。
楚桓咽了咽喉咙,身体又变成不属于自己的状态,他的呼吸在肺内张开,血液在体内流动,他的视线在一阵阵/*和谐*/里逐渐涣散,像西湖上青色的雾,他觉得自己即将死去,可檀鹤琼的每一次亲吻又让他活了下来。
“我本男儿身,愿为姊作女娇娥,姊莫弃我,姊莫弃我……”
这是《青蛇》中,方青对白小婵说过的话,楚桓在潮湿的吐息里想起这句台词,无来由的,或许一时情动,再或者是其他原因,他两眼涌出来的泪像南方秋雨,此刻簌簌往下流。
几个月前,檀鹤琼因孙教授所托帮忙指导话剧,楚桓和他见了三次面,这短短三次里,他们谈过语言艺术的巧言令色,讨论过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同时,也上了三次床。
楚桓第二天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没有檀鹤琼身影,这是意料之中的,檀鹤琼这人在xing(ω)事上可谓绝情,眼睁睁看你昏过去,却从来不会陪到最后。楚桓坐在床上,发了几秒愣——他睡醒后一贯如此,酒店里门窗紧闭,残留着香水与情`yu味,他裸身下床,眼皮随意一抬,从镜子里跟自己打了个照面——你这样子可真难看。
楚桓冲完澡,拣了件檀鹤琼的黑衬衫穿上,大了点,但在外套里面不打紧,经过一晚,自己那件白的已经不能穿了,他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路过街边垃圾桶时,果断将衣服扔了进去。司机从后视镜里瞅他:“你们年轻人都这么浪费吗?”
“坏了,就得扔。”楚桓说得简单。
对方“啧啧”一声,继续打量这张年轻的脸,感叹现在男孩长得愈发帅气精致,他忽而想起目的地是那所有名学校,恍然大悟,娱乐圈的嘛,扔件衣服又算得了什么,毕竟皇城脚下小太爷们的生活在普通人眼里都这样。
楚桓斜倚车窗,默念着今天要办的事,除了排戏,还得联系一下华延影视的解约负责人,手机一早就没了电,他干脆闭眼消磨时间,可片刻不得安宁,全部都是自己与檀鹤琼在床上的模样,疯狂的、迷茫的、挣扎的、沉沦的……他们通通背弃了人前的体面,在□□里还原粗野。
到地方后,司机提醒他别忘东西,楚桓应谢,又听这位大叔说:“小伙子,东西坏了得修,别扔了。”他轻轻抿嘴,露出个客气笑容,有几分乖顺,但转过身时,一种干脆凌厉感又起来了。
话剧团的人今天都在,包括那位好几个月都没来的男主演,楚桓推开门,对上一张张惊愕脸孔,他拎了把椅子轻松坐下来,眼珠子晃上一圈,开玩笑说:“怎么了,看着我不该来?”
大伙面面相觑,似有什么不方便说,楚桓皱紧眉头,最后看向负责道具的磊子,对方问:“你……还好吧?”
这话问得奇怪,楚桓也纳闷:“我能有什么不好,不天天这样?”他侧过去,询问《青蛇》的女主邱苓。邱苓是个顾及场面的人,她摇摇头,谎称说:“没什么,我们昨天没排完,怕檀老师怪你,还以为你今天心情不好。”
“对对对,既然小楚你没事,那咱们继续排吧。”磊子堆着笑,急忙将他拉起来,招呼众人回到各自位置,楚桓虽有疑虑,被他这一闹也就没惦记。
《青蛇》的进度已经走到最后一幕,可今天的排演却是一路艰难,男主方青的扮演者卓群,因长时间缺席,以致现在上场显得十分生涩,众人的配合本该是一条链上的齿轮,卓群这环断了,整出戏垮得难看。
楚桓眉眼冷冽,直直盯着断环的那位,他在忍。之前孙教授就跟他说,导演除了排“戏”,还得懂排“人”,国内做事,困难的源头都在“人”上,你未成名,脾气千万不能烈。可是楚桓自己也有套规则,他一旦决定想做某件事,便希望共事的人也能志同道合,不容许别人随意对待。
但他疏忽了,在《青蛇》这出戏里,所有人都抱着不同目的——邱苓是天生的女主命,她出了校门,机会数不胜数,这无非是为她四年的校花传奇做一次完美谢幕。磊子,跟其他配角一样,指望天降好运,有导演能趁此发掘自己。剧团领导,他们在意这出戏能不能获得社会嘉奖,为学校赢得名声,他们在新生会和校庆中搬出这部话剧,也许那时会热泪盈眶。而卓群,他大学期间在外接戏,旷了无数课,已经被通告,他得靠《青蛇》扭转舆论,拿到毕业证……
瞧瞧,每个人都能像水蛭一样,从《青蛇》中吸一口血,分一口羹,却不一定爱它。只有楚桓,在它未成篇章时就爱它,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完成它。于是,他走了上去。
卓群被叫了停,在他第二十三次因为忘词而卡住时。楚桓看他,是看早上那件白衬衫的眼光,两者一样,坏了,得扔。楚桓的质问毫不留情,卓群从理亏中生出闷气,同样不饶人:“听说你代演我角色两个月,真有本事,怎么不一开始走表演系,凭你爸你哥的名气,还怕不红?”
卓群提到的两人正好是楚桓身上的避讳话题,众人看他脸上有一瞬的阴沉,神经绷得紧直。楚桓他爸是京圈导演界的殿堂级人物,他哥是当红一线明星,这两人太过盛名,以致于楚桓身上那张标签永远都曝光在镜头之下——私生子,或者说,小三的孩子。
他良久不语,其余人瞧得忐忑,在长长的缄默中,传来一阵极轻的冷笑声,来自楚桓,他回击道:“我这不是怕你吃不上饭吗?废物。”
卓群拔高嗓门,将手机甩到他面前:“谁吃不上饭?校门都没迈出就负债三千万的人,谁能有你这能耐?”
大概事情就从这刻起变得糟糕透顶,之前起码还能维持和平的假象。
楚桓一怔,听见周围短促的吸气声,他低头看地上屏幕,那是华延影视的最新消息——自今日起,旗下艺人楚桓单方面解约,依照条款,我司合理要求对方赔付三千万元,一路合作,感谢彼此,祝前程似锦!
这种大企业的文字公关玩得跟花一样,八面玲珑,客客气气,但你就是觉得火辣辣巴掌打在脸上,疼地说不出来。楚桓的解约谈判刚刚开头,那边就急不可耐发出声明,他看到消息泄洪似的往外涌,几个熟悉名字跟着他一起往上蹿——他爸、他哥、他爸的原配、他的生母,还有许多不知道的人,无关的消息——华延签约某某新人、某某的新电影即将开拍等等,它们黏在烂糊的过期糖精里,如蚁附膻,大快朵颐,分食他这绝好的媒体燃料,这似乎是注定的,从他回到楚家的那一天起。
他和《青蛇》一样,在众人的饥渴目光中活着,日复一日向外供血。
楚桓回到住处,久违地躺在自己床上,他把手机通知都屏蔽了,一串名单往下拉,檀鹤琼没有发来任何消息,最新的记录还停留在三个月前。
那是孙教授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周,他把楚桓叫过去,安慰道:“上次送选锡耶纳国际短片电影节的作品离获奖还是差了点,不过有提名就很不错,你还是学生,整个国内也就两部作品入选。”楚桓多少有点失望,他听说那位获奖人是个非常年轻的新锐导演,只比他大一岁。
孙教授又问他话剧排得怎么样了,他说遇到些瓶颈。
《青蛇》的本子是楚桓大三时写的,他选了一个中国人尽皆知的故事作为基底,剖皮碎骨,涂上现代色彩,当时拿了奖。孙教授说,那我给你找个人,他以前也搞过话剧。
“檀鹤琼,你认识吗?”
楚桓一愣,眼中有些出神,可也只是片刻:“他很有名,我听说过,但不认识。”
“我知道他很有名,论起你这戏的风格,没人比他更擅长了。”孙教授笑了起来,终于替他心爱的学生安排妥当,可他不知道,楚桓撒了谎,他和檀鹤琼何止是认识,他十一岁时就见过对方,他们相处了七年之久,在夏天的一簇美人蕉旁,他们曾亲密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