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渔火》纵澜

1、01

　　再回青镇，时过九年。
　　它没怎么变，只是老了些。

　　“小耿，该吃晚饭了。”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比风飘忽。
　　苏耿睁开眼，看向岸边的男人。
　　九年的光阴没将他蹉跎沧桑，反而朝气更盛，只是从前就习惯驼着背的毛病再改不了。

　　男人被她直勾勾盯着，不禁摸了摸脸，“小耿，我脸上有什么吗？”
　　苏耿淡淡开口，“爸，你比过去年轻了。”
　　男人一愣，又笑：“九年过去了，怎么可能比过去还年轻……”
　　苏耿没再接话。
　　男人见她沉默，踌躇着，又说：“不过这些年，你往家里寄了好多钱，爸爸开了家小店，不用再下地干活，生活上舒适很多，所以可能看着更有朝气。”
　　她换了个姿势躺着，船身剧烈摇晃。
　　男人心一紧，几步上前要扶船。
　　她眼睫轻颤。再开口，声音平淡，“爸，船绳拴着柱子呢，而且我会游泳，只要不是太累太饿，掉到河里淹不死。”
　　男人想开口说什么，苏耿打断：“我现在不饿，晚饭您跟阿姨一起吃吧。”
　　“小耿，你阿姨她知道你回来可开心了，她做了好多好吃的，你就一起吃吧……”
　　“不用了。”苏耿阖上眼，“您去吃饭吧，太晚吃饭对身体不好。”

　　-

　　再次睁眼，天已漆黑，月呈半圆。
　　小镇没有城市的璀璨霓虹，星星密而亮地布满天空。
　　苏耿呆呆望着。
　　有小孩嬉笑路过，她转过头。小女孩手上拿着糖葫芦，吃得满嘴都是糖渍，女孩母亲一边柔声指责，一边拿手绢擦拭。

　　手绢挺好看。
　　苏耿想，一秒后又改变了想法，手绢很好看，特别是上面绣着的桔梗花。
　　她曾经也养过一株桔梗，只是……她不记得那株桔梗最后去了哪，她没来得及带走，也没机会带走。

　　晚风拂过，青河泛起缠绵波澜，岸边的排排红灯笼轻轻摇晃，大人小孩携手散步。
　　苏耿从风里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她道不清，只觉得一阵伤感泛滥，鼻头发酸。视线模糊间，她看到船头的渔火旋转了一圈，像在笑。

　　-

　　苏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早在当年离开时，她就想好一生再不踏入青镇。
　　可是，在她选择逃避城市后，她能想到的地方，第一个——青镇。
　　于是她回来了。

　　“让一让，让一让！”
　　清晨的街道人尚稀少，这道喊声格外突兀。
　　苏耿一个激灵，让到一旁。

　　回收废品的三轮车响着铃铛从她身旁快速路过，车上的人弯着腰拼命踩着脚踏，车后的回收纸板连绵不断地被水滴砸出圆点。

　　苏耿忽然意识到下雨了。
　　她张望着，匆忙跑到一家店铺前，从包里拿出伞，刚准备撑起离开，雨中又奔来一个女人，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篮子。

　　女人躲到屋檐下。
　　两人目光相触，友善一笑。

　　苏耿无端停下撑伞的手，又看了那女人一眼。她约莫五十多岁，穿着一身素衣，看面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特别是那双桃花眼，水润柔和。
　　苏耿总觉得那双眼有些熟悉。

　　她见女人一直看手表，轻问，“您是有什么急事吗？”
　　女人指了指左侧的石子路，声音略显着急，“我要去看我儿子，往常这个点应该到了，不知道他等急没。”

　　苏耿看过去，一愣。
　　如果她没记错，这条路应该是通向墓园的……

　　苏耿：“我没什么急事，这伞您先用着吧。”
　　女人摇摇头，“我看你淋了雨，还是先回家换身衣服吧。”
　　苏耿突然注意到身后是家茶楼，“伞您拿着吧，我进去喝杯热茶。”
　　她将伞递向女人。

　　女人不好再拒绝，道了谢，撑伞离开。

　　半个小时后，雨停了。
　　苏耿有些坐不住，思忖了几秒，起身走出茶楼。

　　九年没回来，墓园的规模又大了许多，苏耿一路寻找女人，竟在墓碑上认出不少人，有老有少。

　　苏耿找到女人的时候，她正笑意柔和得同一座墓碑讲话。
　　她站定在几米外，没去打扰。

　　“小姑娘——”
　　女人终于注意到苏耿。
　　苏耿朝她点了下头，走近，“我刚回来青镇，见雨停了，就来四处转转……这位……是您儿子？”

　　女人身前的墓碑整齐摆放着桔梗花和茶点，墓碑照片上是个模样干净清隽的少年。
　　苏耿看着，心底突地一阵怪异难受，那双眉眼让她莫名觉得熟悉生动。

　　“嗯。”
　　女人点头，笑容慈爱。
　　苏耿看到她的眉眼，松了口气，心底的怪异稍稍抚平。
　　是了，他们是母子，那双桃花眼如出一辙。

　　苏耿想她可能跟儿子还有些话要聊，道了再见，打算离开。

　　“小姑娘，伞忘了。”
　　女人将伞递向她。
　　苏耿接过：“差点忘了，谢谢。”
　　女人轻笑：“该我说谢谢才是……我有一家刺绣店，如果你有空可以过来，我想为你做一件衣裳。过了青桥往东走几百米，种满桔梗花的那一家。”

　　桔梗花？
　　苏耿：“您也喜欢桔梗？”

　　女人：“我儿子喜欢。”
　　苏耿听出一丝苦涩。
　　“好，有空我会去的。”

　　女人露出笑颜。

　　“那我先走了。”
　　苏耿挥挥手，正欲转身，动作倏然一僵，如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