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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你醉了。”锦被下的美人明眸善睐,目光静远。
      赵桓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
      极是安稳的眼神。
      赵桓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人,常人难以见到的人,以及他们常人难以见到的眼神。
      譬如父皇的冷淡、母后的恭顺、妃嫔的目中无人、大臣的低眉顺目……他们每个人都喜欢在将真实隐藏的背后等你来猜,而她,古井无波,分明毫不掩饰,却偏偏让他看不透——仿佛他已经习惯了或太过直白或太过模棱的眼神,而像她这样,一错神,那里面复杂而又心思单纯的情结便毫无防范地展现出来,让看到的人都有些措不及防。
      “你就是田小姐?”他问,口齿微醉,却再不肯放过田菱眼底片刻晃过的微澜——这姑娘很特别,他这样觉得。他像豹一样将她压在身下,俯视着猎物,然而田菱闭上眼,将头轻轻侧到一边:
      “太子就这么想占有你父皇的东西?”
      她眉眼舒展,淡淡笑着的样子很是温柔。
      “太子殿下真的想要就此堕落?”
      赵桓大骇!
      “郓王他……”
      “住口!”
      拳风呼地划过田菱的脸颊,耳畔“咚”地一声闷响,田菱心底忽然“刺啦”一声,莫名地,便心痛,然后生出怜惜。
      “……疼么?”她脱口。
      仿佛被直觉所控,她无意识地伸出手,一下,便握住了赵桓停在她耳边的拳,那手还在用力,握紧的指节微微泛白。
      她轻轻摩挲。
      “如果王皇后还在……”
      “够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赵桓禁不住大吼。
      他仿佛是一只被人窥视到狼狈的幼兽,牙齿未利,却气势汹汹,浑身毛发尽立。
      “为什么你会知道?为什么你也要可怜我?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斗不过赵楷、我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他?!”他唇角颤抖,田菱看着他强自镇定的模样不由得抱住了他。
      “太子殿下……”
      她怜惜地想将他拥在怀里,然而他抗拒,狠狠地将她推了开去。
      “不许你可怜我!”他竟隐约带泣,“他赵楷算是个什么东西!和他娘一样——
      他娘当年和我母后争,他又来和我争,他觉得自己文才风流就能继承大统?写一笔鸟字就能指点江山?他做梦!就算样样都合父皇心意那又怎样?他以为他还能像父皇寄情诗画多久?大宋要亡了——!”
      他痛呼,呼得酣畅淋漓。
      “若不是金人强势、抢人畜银粮肆无忌惮,燕云一带密临京畿又怎会早已成空城?他们每每以形势相逼,大宋莫不退让求和!这一年秦鳯路又大旱,河北、京东、淮南三路饥荒,东京城外哀鸿遍野,还不及赈济官员放粮,就早已尸骨满地!”
      “如此天灾人祸、是天要亡我大宋——!天意不可违,就算他赵楷也躲不过!哈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笑得如癫如狂。直到笑得精疲力竭,他还不肯停歇,仿佛非要将身体最后一丝力量耗尽,也要吐尽心中不快!
      他喃喃:“国之将覆啊……国之将亡……”忽而复扬声,“天翻地覆谁得知,如今正南看北斗——!”放荡形骸,吟哦若谪仙之不羁。
      “看北斗、看北斗……”他竭力眯起眼睛,仿佛虚空中有北斗,而他能从那深不可测的斗转星移中看到大宋最后的颓势。
      “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
      难道这时的赵桓便预见到以后的命运?没有修习过任何术法的他,能看到的,只是心底深深地遗憾和他也未曾察觉过的深深的恐惧。

      一夜缠绵。
      颠龙倒凤的床榻上,哭泣着两个人。
      两个被抛弃的孤独的灵魂在昏烛下融合。
      我要你随我回京城。就算你是入簿的人,我也要求父皇将你一定赐给我!”赵桓将田菱揽在怀里,无限爱怜,仿佛唇下吻的不是美人而是他遗忘很久的太子的威仪和尊严。
      田菱牵动嘴角,难以形容地幸福满足。
      然而她忍不住想哭,钝钝的,被刀背磨过般痛。
      为什么幸福现在才来?
      这幸福却又要太子来给她?
      朝不保夕,太子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她所日思夜慕的安稳,却是这幸福绝难带给她。
      然而她依然心存感激。
      老天没有舍弃她,却给了她这样的意外,让她此生难以忘怀。
      自从她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要替暖寒承担太子孩子般任性的欲望,她便注定了要因赵桓死,或生。
      “姐……我求你走吧——!”
      当暖寒哭诉着求自己离开,她便知道母亲打定主意要拿自己当田家的牺牲品。
      太子路过夔州,不住行在,却在云安田府停留不去,路人不明事理,田家却怎会猜不到到他的心思。然而精明的田夫人怎么肯让自己有机会接近皇上的女儿失身与一个失势的太子?
      雁北向,鹊始巢,小寒又五日。
      于是,她留下了田菱在府上过夜。
      “暖寒……”赵桓唤她。
      然而她忽就不甘心便这样做一个代替品。
      “……我不是入簿宫中的田家二小姐!”她脱口,先是被自己骇了一惊,定下神,复又淡然,“我叫田菱,是她姐姐。”
      赵桓一怔,手里的动作放慢,原本充满爱意的眼中便突兀地浮现出一抹异色。那神色很值得玩味。田菱淡淡一笑,“怎么,要治我田家的罪么?”
      赵桓眯起眼,在今晚的宣泄中,第一次开始思考。
      “你是田家的旁支的女儿?”他问。
      “不,我是田暖寒的亲姐姐,田家的大小姐。”
      赵桓看着她淡淡的包容的温柔的笑,蓦地就明白了为何总有伤感自她身上淡淡氤氲。
      “你……”
      “我爹常年任职边关,我娘不喜欢我。”她淡淡地说。
      赵桓在她身上仔细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慢慢地,看出一种同病相怜来。
      “你说要带我走,是真的么?”
      赵桓眼前一亮。他突然找到一种失去已久的责任感,仿佛自己突然有了担当,为一个女子担当起她的后半生。
      “是,我明早……”
      “那就等你当上皇上时再来接我。”
      赵桓一怔,刚刚兴起的喜悦感忽地熄灭。他张唇闭唇说不出一个字,仿佛斟酌出的什么言辞都不合适。
      “你觉得我也很世俗?”
      赵桓默然。
      他今夜见到的田菱是温柔体贴至极的,但现在的她,忽而尖锐,让他不禁惘然。
      “我想要安稳,你能给我么?”她问,虽然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但入耳再不像刚刚那般舒服,“你害怕郓王。”她全然不顾赵桓的脸色,“如果你不能稳坐太子之位,那他——还能容你多久?即便即位,天下不稳,灾荒不断,你的皇位可坐得安稳?”
      “我想要安稳,太子殿下,你可能给我?”
      “如果不能,你……先扳倒郓王吧。”
      赵桓猛一抬眼。他震惊地看着眼前温婉得水一样的人儿,深闺中的女儿又怎会有这样大丈夫的气魄和见识?
      他欣喜起来。
      老天竟让他遇到了这样的奇女子,她不仅安抚下他不安的灵魂,还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担当!皇位,他几乎已经放弃的东西,她竟认为他可以担当得起。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了无比的信心,仿佛小时候——郓王还未出生的时候,父皇万千的宠爱都集于自己一身。
      “菱儿,”他一把拥她入怀,“我会给你安稳,一定会!”
      “我在这里等。”
      她轻轻挣开赵桓的怀抱,心里前所未有的清明。
      夜,一派祥和,渐渐过去。

      田夫人看向田菱的眼神,起初错愕,继而惊慌。
      她像是看到了骇人的妖魔,眼珠瞬也不瞬,目涩焦灼。她紧紧揽住田暖寒的肩膀,反倒是暖寒一挣,喏喏:“姐……”却又不敢再靠近。
      “我再不是田家人。”当初田菱离开田家时,便是这样对她说。
      田菱孑然独立,被暖寒轻轻一唤,面上的冰霜慢慢化开来。然而她终是没有看暖寒一眼,径直走到与暖寒一并被押解来的清流面前,微微动容。
      “有没有受伤?”
      她毫无力道的言语绝对听不出半点斥责。清流却是一震,深深地低下头去。
      “那不是你的错——你和暖寒小姐被抓回来不是你的错。”
      知还蹙眉,忍不住上前来。她微昂起头看田菱高高孤持的眼神,“你明知我们来了,还要他带她逃——那怎么可能逃得掉?他修行尚浅,你忒小瞧我了。”
      自田菱进门起,知还的灵识便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场在流动。那一波波散开的清冷气息让她想到了花,鹅黄的蝶翅拼就的花。若女子晚妆频醉,孤盏难眠。
      心念一转,她已能猜出几分。恰听辟兮低咳一声:“是在下想请姑娘现身,故而擒了姑娘的人,还请姑娘见谅。”他客气地颔首,笑意在细长的眸子里闪亮:“姑娘帮手众多,想必也不在乎在下耍什么手段。”
      田菱冷嗤一声,目光迎上:“我随你去,你放过暖寒。”
      辟兮很是大方:“那是自然。不过郓王爷肯不肯放,就不是在下能左右的了。”他目光无意地扫过赵楷,后者正含笑旁观。
      “果然小人——!”田菱灼灼的目光里骤然生出一股恨意。她婷袅的身躯如烛火般微晃,眨眼移到郓王身侧。
      “鱼死网破?”辟兮依旧笑意盈盈。他抬脚虚迈了一步,脚尖却直踩入地中,没入脚踝。
      田菱脸色瞬变。掐在赵楷喉头的手指也一下子松开,随身形退后一尺。
      背后蓦然伸出一双手,将田菱死死锁在臂弯之内!
      不及她回头,眼前一切忽就炫目起来,人影憧憧,橙色的烛光似被揉捏进面团,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包卷。耳畔便听到了这样的吟唱——
      紫微垣东番八星,西番七星,在北斗北,左右环列,翊衞之象。
      流星犯,兵、丧,水旱不调——
      阊阖门开,兵起官垣——
      太白、辰星犯之,改政——
      荧惑守宫,君失位——
      國皇星,兵——
      田菱心神一震,这分明是她几年间观得的星象——她从不敢轻言这有关国运的星象,然而耳畔这暧昧不明的声音却似被拉长的光线,绵延不断。
      紫微垣中,北辰最尊——
      谓极星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北极中星不明,主不用事——
      右星不明,太子忧——
      左星不明,庶子忧——
      色青微者,凶——
      彗入,易位——
      朗朗清明之声灌入脑中,田菱唇色泛紫,却偏偏动不了身——她早已在施展术法的一刹那进了辟兮的圈套。她的移动,不过破除了现实与幻象的隔膜。
      若不是自己搅乱了心境,也不会被对方轻易便得了手。
      她开始懊恼。
      魔音绕耳,像是永远不会停歇似的,一遍遍帮她温习一个她早已预见到的未来——国破!
      三星合,王位震动——
      四星合,兵丧并起——
      五星合,其事也大——
      姑娘看到的是几星——?
      赵桓!
      这名字轰然在田菱脑海里炸开。
      她等的不是这样的未来——!
      她要安稳,不要国破山河!她不希望自己的亲人卷入战争离乱,更加不要与身在太子位的赵桓未曾相守便天人永隔!
      她不要赵桓在战乱中登上皇位,她不希望他随帝位随朝代一并湮没!
      “够了——!”
      有力量冲破喉咙。
      手脚忽然失去了钳制。她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代,半跪在地抱头哭泣。
      “我可以帮你。”
      那幽魅的声音转瞬变作温和,然而蛊惑的力量却丝毫没有衰弱。他仿佛知道她心里的每一点念想,“我帮你易变星象,你舍弃你所有的神通。”
      田菱跟随无咎大师多年,善思博闻,虽未着意修行,却也早已获得神通,若为男子,不出数年,便可成为罗汉,是为方丈的衣钵传人。
      田菱几乎就说出了“好”,却突然无端端发不出声音来。
      辟兮猝然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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