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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来,菱儿、暖寒,叫爹。”
      田夫人弯腰一左一右拉着田菱和田暖寒的小手。她用下颌指了指坐在面前男人,暖寒便甜甜地叫道:“爹——”
      端坐在正位上的男人尚不到三十,一身长袍风尘仆仆,听见甜甜的一声“爹”,便笑得合不拢嘴。他一手把小暖寒抱了起来,放在左腿上,刚要去抱田菱,却听小丫头大叫一声“不要”,跑了出去。
      田锡此时还未能在茶马司捞得一官半职,家中不算富足,与长辈分了家便在距云安城较近的山中置下一宅。半山的地没人管,不需花钱,宅子便建得相对城中宽敞许多。
      田菱一出门,便习惯性地往山上的朝泽寺跑去。
      寺中有一位外来的行脚僧,和寺内的僧人的不同,常常待在寺外,也不见念经。他每年都会在寺中停留月余,他若在时,田菱便喜欢时时找机会黏着他。
      行脚僧与小田菱的相识起于一场人人烂熟的偶遇,偶遇中种种与世上其他千百次偶遇如出一辙,本不欲赘述,但却有一点,让行脚僧觉得这小姑娘颇具几分灵性与她结缘。
      “你叫什么?”
      “田菱,伯伯你呢?”
      “在下安国寺无疚。”
      “无疚?”田菱歪头,“若是我自己起法号,我就叫自己‘无才’。”
      那时的小丫头还不知轻重,说话口无遮拦。
      “书上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若是‘无才’,我便是‘德’!”
      小丫头这话说得狂妄之极,一句“我便是‘德’!”仿若她真是天王老子一般!况且,女子重德重教养一向比男子更甚,问当今男子,又有谁敢说自己是立人、立身、立命之根本的“德”?
      无才是德——
      我便是德——
      这四字在无疚脑中轰然炸开,他灵台倏忽间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即心是佛,无心是道!
      小丫头狂妄之言竟成了他开悟的“渡”,他在那一刻当下见道,终于迈入禅宗上乘!
      而田菱也因这一“渡”之缘,被无疚破格收为弟子。不过,对于讲经说法,弟子不爱学,师父也不喜欢教。这丫头仿佛天生便懂得机锋,每每把无疚逼到沉默以对,化万物为大同,化道法为虚空。无疚便暗暗叹息,田菱实在是慧根奇佳,若是男儿剃度出家,稍加打磨便可自成一家参得无上真理。
      然而痛惜田菱不是男儿身的,还有菱儿自己。
      妹妹暖寒听话懂事,知书达理,从不像她一样撇下田夫人吩咐的功课跑出去找无疚玩。不过几年,便于各技艺间都有了小成,才名也渐渐传了出去。
      田菱十六岁那年,田锡已进入茶马司成为程之邵大人的副使,然而她不似妹妹那般听话,也不喜欢云安城内的杂沓,搬家之时,她说要留在此地,田夫人便没有深说,带着妹妹和家人就进了城。自此以后,山上的一切吃穿用度仅比之前涨了几分,每月专有家人来送。没有人帮她挑水砍柴,田菱便只好自己来做。
      幸而不久,无疚将她带进了朝泽寺。
      朝泽寺此时已成了云安一带的大寺,听闻是有无疚大师和方丈大师在,才得此声名。故而作为无疚天赋异禀不二弟子,田菱也受到了时任方丈大师的青睐。无疚返回京城时,便得方丈亲自照料,平日里琴棋书画聊作闲性,间或佛法点拨,两年下来,田菱竟隐隐得佛光灵气,谈吐气度皆远不同于一般,然而再偶尔进城看望母亲妹妹时,家中奴仆却有了更多的闲言碎语。

      “哎,刚刚进门那位小姐是谁家的?怎么不曾见过?莫不是夔州府上哪位大人的家眷跑来看望夫人?”半大的小杂役捅了捅身旁扫地的丫鬟,眼角犹自往田菱的背影上飘。
      扫地的丫鬟翻了个白眼,啐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咱家的大小姐!还哪位大人的家眷,亏你想得出来!”
      “啥?咱家不就一个小姐嘛,那个是远方亲戚?”
      “呸、那个是大小姐!”丫鬟气滞,把扫帚直往小杂役脚底下扫,“家里住着的是二小姐!都是咱夫人如假包换的亲生女儿!”她在小杂役脚上狠狠地跺了一下,“谁说咱家就一位小姐,蠢货!”
      “啊——?”小杂役一声怪叫,被扫地的丫鬟瞪了一眼,赶忙小声:“姐姐行行好,我来府上才半年,不懂内情。姐姐你见多识广,可否告知小弟一二?”说罢,赶忙附耳道,“小弟还是头一次见咱家大小姐,虽说外面都传咱田府的小姐矜贵,难得一见,可……”
      “可什么,咱家二小姐你就很常见么?”扫地的丫鬟冷哼,“你是前院的下人就老老实实干你前院的活,咱家后院的人是能随便让你见的?”她压低声音,“你可知道咱家二小姐是什么人?”
      “什么人?”小杂役不自觉地跟着她问。
      “皇上的人——!她可是被皇上钦点了以后要被送进宫里的!进了宫做才人做妃子,再往上可就是皇后啦——”她的声音拉长了被压抑在喉咙里,说得甚是难受。
      听的人也难受,可听完还是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一蹙眉一睁眼,活像是被憋着了。
      “哎呦我的娘!怪不得咱家大小姐看着跟天女下凡似的!”
      “敢情!”
      “那二小姐是不是比大小姐更像仙女?”他忽地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只见过几次二小姐,都是背影,娇娇弱弱的,却从来没看见过正脸。”
      “这个……”丫鬟思忖,“其实我觉得大小姐比二小姐更……像人。”她低声,“二小姐整日待在闺阁中,不惹俗世,让人遥遥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大小姐每次回来,都对我们笑,只是大小姐很少回来……”她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话你可千万别对后院的丫头们的说!她们可都容不得别人说半点大小姐的好话!听说——夫人一点也不喜欢大小姐,说大小姐山野粗鄙不得教养……”
      那一晚,田府的后院如每次田菱回府时一样,凝结着莫名紧张的气氛。所有表面的祥和都吹弹即破,娇弱得容不得田菱出半点差错。
      一切如履薄冰。
      进门、请安、落座、寒暄。
      上菜、移座、祝酒、布菜,直到撂筷、喝茶,整个晚餐都在一定的规矩套路中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如以往的每一次。田菱仔仔细细按照田夫人希望的那样点点滴滴做得滴水不漏。然而,待到酒席将散,田夫人还是轻轻一咳。
      “菱儿,你今天是不是有话要说?”
      “……”
      “你今日言语尤为的少——有什么事就说,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对娘讲的?”
      田夫人看了看田暖寒。
      这只是家中的小聚,母女三人其乐融融讲一些平日里事情,即便是闺中私密,只要能乐呵便也无妨。只是——这田家的小聚,通常是寡淡而安静。
      此时田暖寒见了母亲的脸色,连忙道:“姐姐,有什么事说与妹妹听可好?”
      田菱见了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心底一凉,不觉开口:“暖寒……姐姐想劝你一件事。”
      “什么事?”田暖寒问话的样子显得尤为乖巧。她目光柔柔地递到田菱眼前,田菱眼底便是一酸:“暖寒,你……不要进宫。”
      “什么?!菱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田夫人蓦地站了起来。
      田暖寒的眼底骤然闪起一片慌乱。她随田夫人一并站起,眉宇间透着焦灼,却不敢言语,只定定地看向田菱。
      “菱儿,是不是寺里的大师说了什么?”
      田夫人自然知道大女儿住进了朝泽寺,因为自那以后,田府便要每月多给寺中送去不少香火钱。
      “不可说。”田菱避开田夫人逼仄的目光。
      “那——可有破解之法?”她以为会有不祥之事。
      “不去即可。”
      “……”
      “若宫里派人来接,无论如何都不能跟他们走。”田菱说话时的目光是看向暖寒的,暖寒也回望着她:“我……”
      “不行!”田夫人厉声打断,“进宫是皇上的旨意!单凭那老和尚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让田家抗旨,菱儿你是不是太糊涂了?”她面色阴郁,隐隐有怒其不争之色,“改日我便到朝泽寺去一趟。送了那么多香火钱,总不能就换来抗旨一条路。”
      田菱心口猛地一沉,仿佛被巨冰压身,气息顿为之阻,周身亦为之凉,透心的凉。
      田暖寒只见姐姐身子轻轻地抖,如三月柳——她也是凭而能立式而能起的纤盈女子啊!却为何记忆中,总装不进姐姐如此的模样?她们姐妹已分隔得太远,远得宛如两个世界,这距离让她忽略了太多,她几乎烙印不下姐姐的举手投足,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姐姐也是女子,柔弱的、纤细的、流泪的,希望人怜惜的女子。
      然而这个家,太久没了她的位置。
      田菱默默不语,眼中有泪。
      田夫人猛地一震,如遭雷击。仿佛她也是头一次看到田菱浅淡春山、梨花带雨的模样,刹一下看得惊了。
      她竭力保持自己身为一家之母的矜贵,然而眼底流露出的一抹异色,还是能让人窥得她内心所想——旧时这丫头顽劣不堪、甚难管教,乡野粗鄙至极,却不料被和尚调教几年竟不禁让人心生姱容修态之叹,虽不施粉黛,才情敛而不发,更有一番超拔出尘之感。
      她心念急转,忽而唇角微扬:“罢了,且不说这些伤感情的事情。菱儿,你素少归家,回来也只待上半日便走,娘亲都好久未与你叙话了。今日天色已晚,不若就住在家中,若住不习惯,明日一早再派人送你回去。”
      住不习惯……谁会在自己家中住不习惯?
      田夫人随手一点:“你们两个今晚就跟着大小姐,去,先把大小姐的房间收拾好。”
      小丫鬟俱是一愣,对视一眼,复又茫然望向夫人。
      “还不快去。”
      “母亲大人,”田暖寒忙道,“暖寒也想与姐姐好好说说话,今晚就让姐姐委屈一下住在暖寒那里吧。”她轻轻扯了扯田菱的衣袖,“姐,好不好?”
      田菱点点头。
      她自是知道,田府的亭台楼阁,又有哪一间属于她这个大小姐的?

      夜深,窗外月色一片,自有人睡意阑珊。
      站在飞檐下面,翘起的檐角恰好将冷月掩住,这深沉的天空便只见月色不见月。
      赤裸的手臂碰到冰冷的床沿,睡梦中的人儿将触肌的冰凉化作眉心浅蹙,微微睁眼,“姐……”
      地上是窗棱的影子,肆无忌惮地斜爬上床,胸前的锦被就也被添上几道阴影。月色被窗纸暖过,冬日里清泠泠的薄光因着其中飞舞的烟尘而有了些许暖意。
      火盆噼啪作响。
      田暖寒抬头看着窗外摇摆的树影,身上一股寒意。
      雁北向,鹊始巢,小寒又五日。
      这平平白白的夜还能这样平白么?
      她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她推开窗,唤道:“姐——”
      窗外的月色极美,檐铃清浅随长夜,夜卷薄衾,暖寒禁不住呵气暖手。
      檐下的人本是没动,听见那一声轻呵,转过身,隔着打开窗将外衣披在了田暖寒身上。
      “夜凉,”她说,“要多穿些。”
      她似没注意自己也只是一身白日时的衣裳。
      田暖寒抗不住冷,打了个寒战:“姐,回屋来吧,外面好冷。”
      田菱微微一笑,笑意淡如月——
      天冷哪会如心冷?
      “暖寒,你可知道娘今日为什么留我?”她忽背过身去,仰头望月,月被檐角遮住,视线里便只剩了映着月影的琉璃。
      田暖寒被她问得一呆:“我……”
      “你知道,但不好说。”田菱从未如此锋利过。她的音调如此包容,听在田暖寒耳里却似针芒。
      “如果我今夜不走……”她还在等田暖寒的答案,就像她坚信她还是田家人一样,坚信总会有一个回答。
      “我们还是姐妹,对么……”
      “姐……我求你走吧——!”
      猝不及防地,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哭声击中,田菱身子一颤:“好妹子,这辈子——姐、护、定、你、了。”

      之后的很多个夜里,田菱都会怅然。她会期望她从不曾听到暖寒的那一声哭,然而她又会很快否定——她宁愿暖寒会哭。
      幸而事实,暖寒真的哭了。
      她泣不成声地乞求自己马离开,纵使她终是隐约其辞,没有说出原因——这算是田菱的遗憾,然而,这也是她疼惜的暖寒的原因之一——她不会背离母亲,而田菱,早已忘记该如何去顺从。
      所以那一夜,她第一次,学着去顺从。
      结果如烟花,惊羡美丽,空留憾然。

      夜至四更。
      夜色最浓郁。
      仿佛世间一切不着阳光的事物都在这个时刻散发活力。
      任何一个稍有修为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这座宅子里蠢蠢欲动。
      像是欲望,像是贪恋。
      有人悄没声息地步上小楼,推开门,一床暖被便迎头将本该沉睡的田菱盖住并将她裹在其中。之后移动,她知道自己经由了多少双手,被抱着上下了多少级台阶,被放在怎样一张床上——这些,她都曾在自己的禅定中,分分明明地看到。
      那时她所看到的被里,包裹的本是暖寒。
      “哈哈哈哈……”
      耳旁是醉意的大笑,有人恣意地将下人呼喝出去。几乎听不到声响,房间里便只剩了两个人。
      “美人——”
      仿佛喝醉的人在桌旁一个踉跄,椅子重重地磕在床沿,人也摔倒在床上。
      “美人美人好痛……”似在撒娇。那人干脆不爬起来,软软地赖在被子上。他极不安地,努力想把什么抱在怀里以求安稳。他近乎蛮横地将被子自身下剥离出来,然后,他便看见了田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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