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隐掖垣暮》小苔

5、五

　　这是一个仪式。
　　无论曾交与否，对一个升空的灵魂作最后的安慰是辟兮的道德所容纳的行为。
　　即使取竹常说，超度，那是做给活人看的。
　　辟兮对此不置可否。
　　人总有自以为然的想法。师父从不强求他们去相信什么，师父说“相信”是一种桎梏。想要在法道上行走，于信与不信之间落脚才最为宽阔。
　　辟兮感受着身边烈焰燃起的温度，慢慢牵动起唇角。想是在法道上走出最远的不是他，反倒是平日里最不爱念书的老二。
　　那一日他对自己说“不思量”，嘿，那小子，竟已达到了这般高度。
　　这番话自然会传到师父的耳朵里，老头子嘿嘿一笑，摸摸取竹的头，摇头晃脑一番说解，最后给个评语：狗屁不通！
　　小子知道什么叫“不思量”、知道什么叫“心无所归”吗？
　　众弟子若有所悟点点头，见师父的脸色，复又忙摇头。一时间嗯啊之声不绝于耳。辟兮最不喜聒噪，不禁蹙眉闭目。却听取竹起身驳道：“师父何不引教义来说明？”
　　老头子闻言兴致大好，当下灌进一口酒，反问：“教义是怎么说的？”
　　“得意忘言！”语惊四座。
　　辟兮将师父这场开诚布公的说法归纳为酒后胡言，而取竹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多年以后他也并未全然接受。
　　不置可否，师父教的处事态度。凡事不可太较真，这才是辟兮最学以贯通的。
　　然而即使现在，即使能将世上的一切万劫不复挽救，辟兮也难以释怀取竹竟才是他们兄妹几个出师最早的。虽然只早了七天。
　　那一年，取竹十六岁，知还还懵懵懂懂地跟在取竹屁股后面揪着后襟叫二哥。
　　辟兮的耳边充斥着嚎啕与叫好，两种声音不和谐地融合在一起，让辟兮并非无端端地生出些许感慨。
　　也许，取竹说的是对的。然而——这不是计较是感慨——日子过去那么久，连知还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他——
　　再思忖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辟兮在火光中睁眼，将袖中的细屑撒的洋洋洒洒，艾草般的青灰如浓烟笼罩在方寸之间，燎起青焰，倏地蔓延出去，将地上的残木燃成灰烬。
　　草木成灰，周而复始，红泥作土。
　　叫好之声骤绝。
　　知还直目注视着辟兮踏青焰而来。有那么一瞬，她甚至错觉那是修罗自地狱中来。下意识地打一个寒战，她凝下神，才理智地告诉自己，那是大师兄在安魂。
　　超度，即便只是为活人举行，也要让活着的人感受到震撼与死亡。
　　辟兮淡漠地微笑，动作开阖如一只蝶。

　　赵楷坐在房间里等，他在等辟兮给他一个交代。
　　从马坡离去时，他还期待着医术与仙术并尖的辟兮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
　　但现在，辟兮站在他面前，他有气无力却又怒不可遏地斥道：“你居然把尸体给烧了！”
　　“不然又该如何？”
　　辟兮问得无辜，且理所当然。赵楷身心俱疲地一叹：“你啊——”他颓然坐下，“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知还姑娘，你能否告诉我怎样才能‘终吉’？”
　　死了一个闺名远扬即将入宫的女子虽不算小事，对集皇帝万千宠爱于一身连太子都不曾放在眼里的郓王赵楷来说，也绝对算不上一件能入得了他圣目的大事。
　　即使在宫中，整日以泪洗面不吃不喝跳井坠楼的女人也多得是，郓王爷何曾为她们侧目过？
　　然而此等不入流的小事却让赵楷吃尽了苦水。谁敢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烧成灰再带回宫去？可若不带回去，又如何向皇上交代？
　　赵楷一脸苦相：“辟兮，你忒不把我放在眼里。”
　　连知还都听得出，这决不是在宫内冷傲孤绝潇洒风流的郓王爷所能说出的话。但他却说了，说得几近哀求。
　　知还夹在两人中间难受，不禁跳脚：“大师兄你把实话告诉他吧！”
　　“什么实话？”
　　“暖寒小姐没有死啊。”
　　“和这事无关。”辟兮手下用暗力将知还送出了房间。“你去看看田夫人，”他说，“药我已经派人煎好，你看着她服下去。”吩咐完，复又将房门关严。
　　赵楷言语里不无懊恼：“你又要给她吃些什么？”
　　辟兮侧过头，心情莫名的愉悦：“田夫人心血不足，我为她开些安神补气的汤药。”见赵楷虽面色颓然却目光灼灼，淡笑，“七福饮与归脾汤，仅此而已。”
　　深吸一口气，赵楷以二指压眉心，他倦倦地打了个呵欠，不无嘲讽道：“你竟没毒死她。”他神色倦怠，在圈椅中半倚半卧似是倦极。一身紫底织银线细卷云纹的长袍逶迤坠地，贵气尽现。他十指纤长交错，垂目轻击桌台：“辟兮……”
　　“是。”
　　“有些事……你莫忘了。”
　　忘了——就不会在这里，为了一个女子犯难。
　　辟兮忽然超脱般地笑了：“怎么会忘？”
　　是啊，怎么会忘……
　　凉夜、深井，教人如何忘却？
　　石砖曼砌，一层层将深夜固垒当中。
　　仰望的视线尽头只有被环住的天。
　　天上有星斗，星斗拱残月。
　　阴晴圆缺，浸淫其中的你我不过被老天环错了命运。
　　奈何明月不照了沟渠照往事？
　　辟兮笑得苦恼。
　　“终是圣明天子事……”他沉吟，似觉不妥，却又忍不住脱口而出，“……景阳宫井又何人。”
　　不过一场不恰的比喻，情已至此，欲说便说。还需得一索腹中典故，计较自己墨水无多，岂不是更显矫情？（实则作者无能……|||）
　　然而原本困倦的人却似被刺耳的声响所触怒，他厉声喝断：“辟兮！你想让我作陈后主还是唐玄宗！”
　　他火了，倦意全无，只因他心存计较——
　　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
　　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且不论前朝之人对马嵬坡是何情感，陈后主携二妃避难于井中确是为后人大大所不耻。故突兀以这话回郓王，不怪乎他会多想。
　　然而这诗句在辟兮眼里，却单单只见了对“宫井”的悲叹。
　　深湛冰凉如死，却偏偏孕着对生的渴求，生的希望。一汪清流自持，本应作甘霖、润万物、滋众生、濯天下。但它不能欢快的流。
　　禁锢在方寸间湍回，于无月的夜里等候幻灭者的来访，“扑通”一声被人撞破房门，便只得无奈地将其留下，直至化作又一累白骨。
　　日复一日，宫井能留下印象的也不过是访者在破门后挣扎的光华。那光华让久不见月光的宫井感受到温润无芒的生命本初的光华。
　　那光华辟兮见过，连同那井台、辘轳、麻绳，所有沾染上光华的事物都记得。
　　然而辟兮不想辩解。
　　多说无益，不如顺应他的孩子气。
　　“不……都不想。”他难得对他温和。无论是安史之乱还是陈朝灭亡，他都不想温故。哪怕大厦将倾不是一人能左右。
　　他安抚赵楷，绕至他身后，极低，不想为外人听到：“殿下失言了，殿下现在还只是郓王。”
　　即使你位高权重从不将太子放在眼里。
　　即便再怎么不济，陈后主抑或唐玄宗也是天子。但郓王不是天子，除非被封为太子。
　　只要我与母妃一句话，皇上就立马会废了太子。
　　赵楷时常这样想，虽然他从未这样做。
　　郓王对自己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的信心和太子赵桓于自己摇摇欲坠的处境之恐惧相比，两者不相上下，都随着圈过的年历飞涨。他喜欢享受不在其位却谋其政的快感。每每看到赵桓落魄，他都耐不住心中念想，却又以克制自己为乐，每每忍住要落井下石在背后推他一把的冲动。
　　他毕竟是我哥哥。
　　充满人性的想法。
　　如果哪天他终于不堪重负自请废位，那时我们兄弟彼此的煎熬才算过去。
　　好在这一日已然在望几乎触手可得。
　　能促成这一美好结局的，是郓王，太子，还有辟兮。
　　“殿下想让我记得的事情我一样也不会忘。”他直视赵楷，“田夫人我不会杀，郓王手下不牵扯人命我记得。”
　　他说得认真。失言的人见他半晌都不见面色有变，只得敛了脾气。安身立命的事不急于在嘴上过瘾。
　　这两个人，谁也说不上会怕着谁。各自有各自的地位，各自有各自的立场。无论官场上如何尊着、敬着，私下里如何忍着、让着，终归是君臣。
　　纲常不可破。这就是圣人之言。
　　“刚刚知还丫头说暖寒小姐没死？”赵楷直盯着辟兮。
　　“是。”
　　“告诉我你能把她找回来。”他忽而极倦地闭目。
　　辟兮低头一笑。不问自己为什么瞒他、田暖寒为何没死，前因后果一概不问，只一句“把她找回来”！
　　如此一言便是信他，遑论亲眼所见、仵作所验、众人所证，都是虚妄。只一言便要信！
　　辟兮说二小姐还活着就是还活着。否则将这一行身家性命压在他身上又有何用？
　　握拳击掌。辟兮也被这番信任燎得心火激荡。风华正茂的恣意本该如此释放。
　　他们相视而笑。
　　“最迟明早，殿下定已带她返京上路。”

　　暮色四合，白日里不甚喧闹的云安城外渐渐聚集起众多的人气。
　　蜀地肥沃，百姓勤于耕作，一年收获三四次。这天便是庆祝第一茬收获的祭天的日子。就像节日一样，云安城内张灯结彩，酒楼飘香，人人着华服而出。辟兮和赵楷混迹其中，倒也不似往日那般招眼。
　　知还沿着长街两侧的长桌一路吃将过去，胡吃海塞之余不忘咂咂称奇：“夔州府吏真是好官，百姓竟能摆出这么多好吃的！郓王爷回朝不要忘表扬他一番。”吃着吃着忽又想起昨日困窘，“要是它早一天庆祝就好了，我昨日也不用摆摊凑晚饭钱！”言下忿忿。
　　巴人富裕是天下皆知的，多余的闲钱用来游玩享乐凑热闹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尤其是夔州府，盛产的蜜、蜡不亚于盐巴金贵，乃是当朝贡品。百姓按习俗在庆收时摆出自家食物于长桌与全城人分享便定然不会吝惜，反而菜肴皆味美精致无比，令人流涎三尺。
　　田家自也摆出宴席，但家人皆因二小姐之事无心赏玩，所以早早地闭了府门，只有赵楷一行人依然悠然无事地在人群里闲逛，随行亲卫都打了赏钱，四下散去各玩各的。
　　街上百戏众多，却都不开锣。只站好了摊位，似要等个吉祥的时辰。
　　三人顺着人流，不知不觉出了城。
　　城外是一片一览无余的空地，傍晚灯月明亮，只见草坷当中一条笔直的官道直通入黑暗，黄土漫漫，极目竟似也能承接天际。
　　各自有路。如果修仙不成，也许就这样一条道走到黑，也能直上由旬，达到佛祖所在的兜率天。
　　开阔之地更加热闹，老幼垂髫围着把式玩作一团，老小孩小小孩的让人觉得上有供养下有促膝抱怀的日子才是日子，热闹踏实。
　　知还见众人各有所乐，不甘心在每个热闹前蜻蜓点水的过，便在这官道正中站住，大喝一声，急急念起咒来。这一声喝未曾传开便被喧嚣所湮没，然而人们却一个个转过头，看见了就再难移开视线。
　　人群中央，一片雾气渐渐浓郁开去，当中嗡嗡有声，骇得众人纷纷躲闪退后。妖术邪教之说猝然四散。然而毕竟抵不过好奇心的诱惑，众人惧怕则已，一但退到可以观望的地方，又个个都气定神闲起来。
　　孟夏之夜，不过多一个热闹可看。
　　雾气已然漫延数十见方，云雾涌动高若一人。人声哗然，浓雾翻滚中竟能见白翅扇动，细如蚊蝇的嗡嗡声也渐如清鸣，朦朦中红冠隐现，月华笼罩仿若妖孽现身！
　　几个胆大的孩子战战兢兢地走进雾中。居高临下看见几只小手在摸，心下害怕，其余的孩子们却也耐不住心痒想要进去一探究竟，顺便玩躲猫猫。然而父母之手还未挣脱，雾气里一声尖叫让胆小的孩子吓尿了裤子。
　　“啊——是仙鹤！”
　　小孩子的声音有一种刺透耳膜的特质。
　　刺耳又聒噪又绵长不息，知还认为。
　　尖叫之声此起彼伏，惊喜的叫声又把更多的孩子拉入战团。
　　知还难受得堵起耳朵，浓雾却似失了依托，霎时间便扑散而去。高密度的小范围顷刻变作低密度的弥散状。朦朦胧胧，浓浓淡淡，隐隐约约，弥弥散散。雾气昭昭一路扩散便将方圆一里都纳入在内。人人面前都挂了纱，不清不楚地看过去反而人人都有了些许暧昧滋味。
　　异样的情绪传荡开去。
　　伴着四下飞舞的仙鹤，随施术之人心之所向，或百或千。众人昂首观之，项为之强！
　　云雾氤氲，缭绕于腰间，间或一鹤振翅，冲烟飞鸣，于灯火映红的天空下直上青云，鹤唳云端。
　　好一阵惊鸿掠影在众人头顶旋舞盘桓，白鹤清鸣几声，慢慢隐入夜色。
　　不知不觉，雾亦散尽。
　　人们狂欢犹自不觉，他们当这是祭天的意外惊喜并沉浸享受。
　　辟兮却不觉得这是个多好的“意外”，他捂着双耳大叫：“我们回府去吧！”
　　“什么？”
　　赵楷功力深厚用不着以手堵耳，但神色茫然看着辟兮也只似看一条刚出水的鲤鱼，大张口兀自开阖。
　　“回——府——”
　　这句倒勉强听得清，赵楷用力点点头：
　　“好——”
　　此时乐呵的怕只剩了知还。早早地松开了手，欲跑到前面去看炮竹。
　　辟兮双手不便，使个眼色，她便被赵楷一路拖拽着穿过人群直往城门冲杀去。
　　两人都非不喜热闹的人。但呆惯了京城的两人对于蜀人异样的狂热，多少还是不适应。蜀人被祭祀调教出来的好身板碰上这等怪事竟能乐呵得如此五迷三道，当真令二人佩服。心下想也不知平日里巫婆唬他们吃了多少失心药，相较之下，还是读多孔孟尊道崇仙的京城百姓文明且克己守礼得多。
　　这思想太狭隘，还带有严重的宗教主义倾向。
　　不好。
　　辟兮只好换一种想法。
　　嗯，最重要的是，制造热闹的人总不比享受热闹的人能投入。
　　就像他一身的汗。
　　——能迷惑城中万人且持续如此之久，不愧是太一中宫首座。这一点，仅凭那小丫头是做不来的。
　　辟兮一怔，脚步随之停下。
　　一股洪流呼啸而过的触感夹杂着清清楚楚的话语让他脚步为之一滞。洪流没过头顶，身侧的一切都似隔了层水面，变得光怪陆离扭曲错位，声为之远模糊不清。
　　然而周遭的欢庆不停，人人喜笑颜开挥舞着手手脚脚。
　　辟兮在浮动的人影幢幢中一眼就看到了她。
　　绝然而独立，翘指笑拈花。
　　喧嚣的洪流自身边宣泄而过没了声息，辟兮淡淡一笑，不若就此溯洄从之。
　　有光路引至脚下。路旁没了赵楷，没了知还，没了欢庆众生。辟兮欣然举步，须臾已步如另一片天地。疏影清浅，簟纹如水，别有凉意。
　　清辉下一座敞轩，风过四壁，绕枕屏千转，屏下一席杯酒，透如月光。
　　座上一女子备炉暖酒，见辟兮来到，匆忙躲避。
　　“大师邀我前来，何故现在避尤不及？”
　　女子凝步，回转身来慌乱一拜：“公子何以跟到此地？请公子便自饮酒，万万……”
　　“嗯？”
　　“……万万不可心生妄念。”说完抬起头来。
　　一目娇羞。
　　如若进得宫中，必是个颠倒众生的主。
　　美目盼兮，令人心驰兮。
　　尤其是男人。
　　只一目便会自持不住。
　　辟兮面色阴晴不定，目光游移在她身上久久不散。终于，他一把拉住将行的女子，略带生硬地勾起她的下颌，自上而下直看进她眼底，深深凝视，如坠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