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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田夫人的婢子……二小姐的婢子……哦,我通过二小姐的婢子看到暖寒小姐在绣荷包。”知还道,“呀、那小姐的绣工可真好!面上的小蝴蝶绣得跟真的一样。”
      “还有呢?”
      “听到进京的消息时,暖寒小姐把茶碗打翻了。”
      “……”
      “夫人当时也在,还打了个圆场叫丫鬟们把碎片收拾了。”
      “打圆场?”
      “因为茶水溅到大小姐的鞋上,田家大小姐就和暖寒小姐吵起来了。”
      “哦?”
      “我就觉得这田家的地气古怪得很!连家人都一个个阴阳怪气的!田家大小姐不但出口伤人,还诅咒暖寒小姐永世不得超生。她说暖寒小姐是妖精转世要入宫勾引皇上,还说如今宫里有个灵素大师,定会降了她,让她入阿鼻地狱。”
      “林灵素?他倒是博得不少名声。”
      “大师兄你也很厉害呀,司揆公子的名号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辟兮微微叹一口气,“在下景灵宫护持,太一中宫首座,你如此说是夸我还是贬我?”
      “自然是夸咯!大师兄这一问反倒是瞧不起江湖了?”知还辩驳,“无处青山不道场,大师兄视人不等,怕是修为还不如暖寒小姐。”
      辟兮一愣,不料一句戏耍被丫头抓到把柄,只好使出禅宗中最为高深的招数——不言。
      昔日里常有“高僧”拿此混饭,想佛陀留下千般好,还是这传法不着文字言语的规矩最为后世弟子,尤其是广大的未能参透佛法的披着沙门弟子外衣的凡夫俗子们所敬仰。辟兮虽不入佛门,今日也不免对禅宗祖师念在念兹。
      然而——
      “地狱——在哪?”
      “知还?”辟兮蹙眉。
      知还的眼眸里突然没有了光,像被砂纸打磨过的夜色,被苍白圈住,挣脱不出一个扩散的圆,只能无限深地陷进去。
      “地狱——有么?”
      那声音问,却不是发自知还开合的嘴里。是辟兮的心里。低沉,缓慢,压抑而挑衅。
      中咒了。
      却不知对方是如何下的咒。
      如果问对方“你是谁”,恐怕会陷入更深的咒中。
      如此,在想出合适的言语之前,只能依旧不言。
      “人们常说的地狱——到底有没有?”声音锲而不舍,透过知还开启的唇瓣,仿若能看见对方大嚼般夸张的嘴,那张嘴扭曲地发出高低的音节,声音辨不出男女,让人毛骨悚然。
      “如来说法,无中说有,如眼中空华,是有还无;有中觅无,如手掬河水,无中现有。阁下此问实在好笑。”辟兮眼角露出微微的笑意,眸色变幻,渐入禅定。“阁下既见地狱,为何不见天堂?善恶皆能成境,阁下但了自心,自然无惑。”
      “心当如何?”
      “善恶都不思量。”
      “若不思量,则心归何处?”
      “心无所归。”
      “人若死时,心归何所?”
      “未知生,焉知死?”
      “生我已知。”
      “哦?那么请问阁下,‘生’何处来?”
      知还的表情忽然变得安宁。
      辟兮微微一笑,手指左心:“还在这里思量个什么。”
      知还混沌的眼眸继而温润起来:“原来……原只知贪程,竟不觉蹉跎。”
      终于,她俯身一拜,慢慢软倒在地。
      咒破。
      辟兮浅出一口气:“百年一梦。”
      对方到底是怎样下咒的——已经有了眉目。
      如果是知还被施咒,为人所控制,那么辟兮入定后,完全可以摆脱外界的咒。然而,入定后,依然在咒中。所以被施咒的,是他自己。
      不依凭梦境,而在自己眼前造一个幻像,能施出这样的法术,难道对方修为不在自己之下?抑或,别有玄机?
      姑且——出定。
      “大师兄!”出定后的眼前是知还近在毫厘的大脸。
      辟兮眉眼皆不动:“干什么?”心下却已转过无数心思。
      “大师兄你才破咒啊。”知还收回大脸,一脸欣喜。
      辟兮不露声色:“恭喜师妹比我先行破咒。”言下之意却是,原来你也被下咒了。
      能毫无察觉地便控制住他和知还两个人,即便很快便被破解,对方也决不是可以小觑的人物。
      事情变得有意思了,辟兮如是想。一早就觉得小姐的失踪并不是简单的出逃,但从没想到还能在这里以术法交手。
      “大师兄,”知还推推他,“我觉得对方的修为在我之上。”虽然不甘心,但还是要承认,“无论是法术还是法道。”
      辟兮眉峰一挑:“法道?”
      知还点头:“他对我说——‘不思量’。”
      宛如长拳捣胸,辟兮胸口顿时一股闷痛,连呼吸都为之一滞。辟兮蹙一蹙眉,长吸口气又奋力吐出,心头疑惑顿时散尽——竟只是如此把戏!
      他冷哼一声:“知还,你入咒之前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我想继续和你说暖寒小姐的事。大小姐咒她入地狱,暖寒小姐就说了句……”
      “地狱——在哪?”
      辟兮垂目低言,连神态都十分相似,不由得知还叫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和你捷辩的人是我。”

      “如此说来,对方先后引你我入同一个幻象?”
      “不错。”
      “那岂不是更难?”知还蹙起眉头,将手里的缰绳随意在马侧抽了抽。
      前面的一行已走出很远,出了城门楼子,往郊外行去。辟兮不急不缓牵着马走,在一个卖首饰的摊前停下,拿起一支银钗把玩:“若是‘他’,就一点都不难。”
      “谁?”
      钗坠被辟兮摇得叮铛乱响。他笑:“你怎么引人入幻象?”不答反问。
      知还一奇,翻身下马,歪头看着辟兮。
      辟兮将银钗比在自己发间:“如果——我说我是名女子——”他眼色如琉璃,手顺势一挽一插。知还不禁倒退几步,错愕地看着眼前。
      那是名女子,柔若扶桑,美如璧。知还惊眸掩口,黛云远淡,香尘暗陌,屏息连心跳都听得真切。
      “暖寒小姐——”她惊呼。
      女子眼角眉梢轻扫,笑意浓浓,素手拔擢,黛钗复又擎在手中。
      “如何?”
      知还眨眨眼,女子倩影浮动,恍惚间又变回辟兮。
      “手持这钗的人变幻女子便易。”辟兮说。
      知还略一思量:“……这么说下咒的是暖寒小姐。”
      “听到暖寒小姐那句话的人都有可能。所以说并不一定是多高深的法术,只是要有一个很好的引子。”
      “可丫鬟和夫人都不会法术。”
      “这样就只剩下两位小姐。不急,等会儿回去再去见那位田大小姐。”
      城门下只几个守卫和进出的百姓,显得空落落的。辟兮和知还翻身上马,“驾”地一声穿过,复又留下些烟尘。

      城外十五里,马坡。
      马坡是村落的名字,方圆不大的范围内散落着十余户人家。村外是密密严实的玉米地,当中一条弯曲的小路连接官道,小路尽头便是村口的老榆树。
      树已百年,华盖苍郁。斑驳的树皮干枯卷翘着,宛如岁月的倾诉。
      赵楷负手刀立于焦驳的树冠之下,面色阴沉,浑身散发着冷峻的煞气。
      “是她吗?”他问仵作。老人家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声音止不住地发抖:“回……回王爷,是……是田家的二……二小姐……”
      “哼——!”
      老仵作当即软倒。头顶上赵楷“啪”地甩袖,伸手指着一辆马车怒道:“这就是你要送进宫中的好女儿!”
      “我……我我……”刚下马车的田夫人早已泣不成声,她被丫鬟搀扶着朝着树下跌跌撞撞地跑去,没能跑到跟前,便摔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辟兮和知还晃荡到玉米地的时候,郓王爷正怒气冲冲地被一群人前呼后拥着往回走。云安张郡守小跑着跟在后面,想跪下赔罪,却又怕一跪就追不上了王爷。
      辟兮见势将马驱到路边,知还也随之停在一旁。
      两人都是一副静待王爷通过的模样。
      赵楷却偏偏停在了他们身边。
      “久闻司揆公子医不经师,方不袭古,每以劫剂肊见起死回生。此番却要劳烦公子出手,定要将暖寒小姐完完整整地带回来。”端的是态度谦和,措辞古雅,变脸之快连翻书尤不如。
      知还却是一撇嘴,暗呸道:“说得好听!人都成灰了,莫不成再和上水给你捏一个出来!”
      一个时辰前,知还还在窃喜自己比大师兄先行破咒,然而两人讨论没两句,便有郓王亲随前来。
      “公子,有人在城外马坡发现田二小姐的尸首。”
      辟兮抬眼见来人面有焦色,暂放下被人下咒的事,问道:“马坡在哪?王爷如何?”
      来人急答:“城东十五里。王爷已出发,请您和知还小姐尽快动身。”
      出府的路上来人将情况一一尽述,辟兮沉默不言,待上了马,便更不知思绪到了哪去。
      知还看辟兮越走越慢,不觉着急,出声叫道:“大师兄、大师兄!人都走远了!”
      辟兮回过神来,却没头没脑地问:“你不骑马的话,一盏茶的功夫能跑多远?”
      “啊?”
      “从田府跑到这里可以么?”
      “也许吧。”
      这里已近东门,从城西北角的田府跑到这里,身法快些的话还是可以的。但大白天的谁会用身法呢?她耸肩。
      辟兮大概也想到此,摇了摇头,茫然道:“她刚刚经过这里。”
      谁?知还不解,忽然反应到:自然是那个对我们下咒的家伙!当下凝神,隐约抓到一些法术的气息,却在前方几步处消失了。
      完完全全将自己隐匿了起来。
      知还环视四周:“我们把他揪出来?”
      “不用,”辟兮催马,“我们得先去马坡看看,她——逃不掉的。”
      知还本自心有不甘,忽想起暖寒小姐的死,不觉急急催马跟上。
      “……大师兄你不着急么?”虽然知道辟兮愁苦难形于色,但看着他过于平静的脸,知还还是心怀惴惴。
      “不急。”辟兮答得也让人撮火,不咸不淡的样子。
      “你不是奉皇命带她回京吗?她死了你怎么交差?”知还急道。马驰得急,几句颠簸让她岔气直咳。
      辟兮闻言回转过头,看了看知还涨红的小脸,不觉笑了:“谁说她死了?”
      “我……”
      “上午去朝泽寺时你不是‘看’到她和那小沙弥跑了?”
      “可她被雷劈死……”
      “你‘看到’她和小沙弥逃时可曾有雨?”
      “……没有。”知还皱眉,“但她也可以在下雨之前动身。”
      “天黑几时?”
      “亥时左右。”
      “昨夜几时有雨?”
      “二更……”即亥时。
      知还慢慢张大了嘴巴。就算天黑与下雨有间隔的时间,也绝不足以让她跑到城外十五里,更何况她动身的朝泽寺在城北山中,距马坡更是远了半个时辰的路。
      “她……没逃?”
      “也许逃了,但不是昨晚。”辟兮沉吟,“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回来?回来等着被雷劈死,或者回来——对我们施法。”
      这种说法分明就是不相信暖寒小姐已死。
      “所以——”
      所以当看到和小半个树干一起烧成了灰的“暖寒小姐”时,知还面有不适地站在边缘,道:“她是谁?”
      从这个距离看去自然看不出什么。辟兮宛若无事地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指细细揉捻地上的焦灰。
      昨夜的雷电劈中老榆树半边的枝冠,一道焦痕贯通整个树干,半边的枝桠就顺着焦痕劈倒下来,砸起地上泥水。而现在所能看到的,就是尚未晒干的泥汤里纵横铺陈的几乎化作灰烬的枝脉,树根下一个焦黑的人形为树枝所压,可以想象出昨夜风雨中,被枝干逼仄的人儿如笼中困鸟般在火焰和泥水中是如何绝望地翻腾!
      翻腾、在人生最狭小而无望的安身处!
      将自己的韶华燃尽——
      周遭有嚎啕,有啜泣。无知的村民们农耕而归,三两携幼地站在自家门口观望。他们看着辟兮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瓶口飘出的烟般粉末尽数飘洒在了尸体身上。然后一股阴寒之气袭面而来,众人不及颤抖,便见尸身上蓦地腾起耀目的火光,烈焰冲天而起,翻卷着热浪,村民们不禁掴手叫好。
      “好——!”男人们粗气地喊道。
      知还不禁悲哀,难道超度真的是为活人上演的一场热闹?
      红白喜事,原来红与白在外人眼中都不过是披挂的喧嚣。
      那飘逝的亡灵该由谁来抚慰?
      在那一瞬,辟兮的背后一家人相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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