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我曾见过一个天策》南静书

2、第一章 未识·稻香

　　那年，师父病故，我奉他遗命，自北境回到他曾居住了七年之久的安静祥和的稻香村。
　　到村口，下了车，恰巧见到一群孩子追逐嬉笑着从我车前跑过，为首的是个七八岁男孩，手里攥着根根不知从哪捡来的长木棍，木棍顶端甚至还沾着泥土和青草，一点都不像样子。
　　彼时，那个男孩还只知道攥着木棍、骑着竹马呼啸来去，将整个村子当做战场，吆喝着十来个小朋友们整军厮杀。
　　“小郎君？”车夫看我愣神，便喊了我一声，往东北边指了指，“咱们村长就在那边，你顺着路上去就能见着。行李已经全部卸下来了，如果需要，两文钱我可以帮你提进去。”
　　虽然行李不轻，但我还是拒绝了。不过是稍微费些力气罢了，帮人提行李这种事在北境可不是什么友善的行为，请恕我还不能习惯吧。
　　车夫离开，一直在不远处盯着我的中年男人却过来了，看打扮，像是这个村子里的守卫。
　　我主动上前致意：“阿叔午安，小子孙兰，字峻茂，遵师长遗命回归故里，奉骸骨归乡。”
　　那人就点点头：“行，你要进村是吧，先把户籍过所给我看看。”
　　“是。”我把罐子换到右手，从内袋里取出各种证明塞给他，顺便还塞过去一块腊肉，“小子常年随师父在北方行医，如今初来乍到万事不通，阿叔又是小子遇到的第一个人，以后还请阿叔不要嫌我麻烦，多多指教了。”
　　孰料那人直接摆摆手：“拿走拿走，往后都是一个村的有什么课瞎讲究的！要说指教，就一件事——”
　　“什么？”我抱着腊肉看着他。
　　他呛啷啷抽出横刀，把腊肉顶端削下去半个巴掌大小拿在手里，又掂量掂量，才道，“这就当学费了，阿叔教你最重要的一件事，在村子里讲话尽量简单直接，虽然对你来说可能是已经很简单了，但村子里都是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家的，没人有机会进学读书，也没人愿意费心思听你的文雅言谈。”
　　简单直接？我看看四周的绿水青山，重新对他说了一遍自己的来历。
　　“我叫孙兰，字峻茂，阿叔叫我阿兰或者峻茂都可以，我今天来是送师父的骨灰回乡，往后也要在村里长住几年，麻烦阿叔领我去见村长吧。”
　　“诶，这就对咯！”男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笑得也更真实了，甚至想伸手拍我两下，不过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手微动了动就没抬起来，只是用更欢快的声音说道，“峻茂小子，叔叫王柱子，你以后就叫我柱子叔，或者王三叔也行，前往别喊王叔，这村里多一半的人都姓王，不信你可以试试，喊声王叔能有十多个答应的！”
　　我就顺嘴问了一句：“柱子叔，既然这么多姓王的，为什么咱们村子叫稻香村啊？”
　　“这……”柱子叔也愣了，想来想去，最后只能挠挠头，“我也不晓得，反正从我太&祖那会就叫稻香村了，你要是实在好奇可以等会问问村长，他没准知道。”
　　我笑了笑：“倒也不用，就是听你说，突然想问问了。对了，刚才过去那群孩子，都是咱们村里的？”
　　说到孩子们，他又来了精神：“是，都是村里的孩子。领头那个你看见了吧，叫陈端，是全村的孩子里最不让人省心的！你是不知道，那混小子，打从四五岁起就上山下河摸鸟逗狗，前年还把他阿娘气病了！不过那小混蛋倒也不是一点不懂事，你看他现在，顽皮虽然顽皮，但总算知道收敛了，也知道心疼他阿娘了，成天嚷嚷着将来做举世无双的大将军，给他阿娘挣个最高品级的诰命回来。”
　　他停顿片刻，突然哼了一声，“那小破孩子，还大将军，就我这几下子把式还以为是绝世武功呢，就算他学全了，顶天也就是个百夫长罢了。”
　　只是他嘴里这么嫌弃着，脸上的笑反而越发浓郁。这大概就是长辈们的通病吧，对自家孩子怎么都觉得好，但嘴里就是不舍得夸一句，就像我那师父似的，小时候管我叫小笨蛋，稍微学了点东西就叫半吊子，后来上了战场，他没空我就自己尝试着帮忙，等他的发现了他就又改了口喊我傻大胆……反正跟着师父这十四五年里，我就没怎么听过他正经喊过我。
　　真难得，直到今天了，他为我取的这“好名字”才终于有人正经开始叫，而不是被某人叼着根草，胡乱的喊些什么小笨蛋快滚进来帮忙、傻大胆你给耶耶住手之类。
　　且不说这些。待见过村长后，我分得了村西边一处院子，院子的前主人无儿无女，前些年去世后院子就放在那里空置着，听说我要住上几年，村长也不甚在意，只说让我和乡邻们和睦相处不要随便起纷争也就过去了，连住宿的银钱都没收我的。
　　于是还是柱子叔领我过去。
　　不远，也就二百来步的距离，毕竟整个村子的村民就那么多，房子自然并不会分散得太零落。
　　他还站在院子里给我介绍，“左边是王婆婆，算是我同族的姑姑；右边的是林娘子母女俩，这户你可留心，她家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小，正议亲呢，你要是不想尽早成婚最好还是暂时和她们少些来往——等明年就好了。这边住的……”
　　他一家一户介绍过去，有人在的大多探头出来打个招呼，没人在也无所谓，总归是我极少出门，认不认识实在无妨，何况我是个大夫，他们早晚要来认识我的。
　　只是没想到，搬来的头一天还没过完，我就迎来了第一位病人——陈端陈小郎君。他左腿大腿上划破了半尺长一道口子，被那小孩用半新不旧的手帕胡乱缠了两圈半，让两个小兄弟架着歪歪斜斜地上我这求助来了，说怕他娘担忧不敢回去，求我好歹给他点止痛药，好坏都无所谓，走路不教人看得出来就行。
　　“怕她担心就不该受伤，我又没有仙丹神药，撒上立时就能好了的，药效过了还是要被发现。”处于习惯，我随口念叨他一句。
　　却听那小破孩子说：“若非我让她天天担心，我早五六年就是没娘的孤儿了！”
　　我挑眉看他，反而换来他得意之下无休止的絮叨，“诶嘿看不起人是不是？觉得我不可能这么懂事是不是？我跟你说啊小大夫，你这可不对，大和尚还说不可着相呢，我”
　　“停。”我没怎么犹豫就给他塞了颗变声丸。
　　奈何，本想着一举奏效，耳边的噪音却变成了小姑娘娇滴滴的“阿兄妹妹要吃糖～”“阿兄妹妹想喝水～”“阿兄这个是什么～”“阿兄你陪我玩嘛玩嘛～”
　　诸如此类，吵得我只恨自己不能随意杀生，以至于给他上药时，我拿出了堪比战场上处理伤兵的速度，上好了就直接拎起人来丢出去。
　　“阿兄”
　　“闭嘴！吃了这个就变回来了！”
　　至此，耳边才终于得了清净。
　　但我再一回头，那小混蛋已经顺着窗户爬回来，正坐在我看书的位置吃野果，吃得汁水横流！
　　“诶别气别气～”小混蛋扬着笑脸蹦得远远的，吃着果子还不耽误他说话飞快，“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刚才在你屋里看了看，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你不知道吧，咱们这有个习俗，新建的房子要找小孩去转转引生气进来，我呢，鉴于你帮我治伤，就勉为其难帮你这个忙吧～”他说着说着，就有不正经起来了。
　　不过我倒是听见了一个很耳熟的词：没人气。当年师伯也这么说我，被师父给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我问他：“你说，我怎么没人气？”
　　他随手就在各处指点：“你看这屋子里，书本药材工具，你的喜好呢？家具整整齐齐动都没动似的，随时拎起行李就能走人，这是你家还是医馆驿站？再看着院子里，别说鸡鸭成群，你连花草都没种，整个村里把家收拾成这样的就独你一份！何况你自己”
　　“我又如何了？”我不禁打断道，“陈小郎君，别人的生活习惯请你不要无端品评可好？过去十几年你不曾见过我，更不知晓我的经历，凭什么就因此对我妄下断语？”
　　陈端又哼唧：“你还真说错了小孙大夫，我只问你，你的行李绝大多数都是书籍工具吧，你的衣服呢？干粮水囊呢？和尚出门还讲究化缘，你是从来都有就吃没有就饿着硬抗对吧！你是不是这么想的，只要死不了就一切无所谓？”
　　他说着说着，竟然生气起来，甚至莫名其妙地开始委屈，“你说，哪有人像你这么活着的，你以为活着就是活着吗！”
　　“不是活着，还能做甚？”我想了想过去的十几年，平静祥和极少，生死一线居多，“我在北地长大，自然知晓人为何想要活着：北地的百姓和边军每个人最想的就是活着，哪怕肢体残疾，只要活着就再好不过。”
　　“不是的！”那小孩忽然炸了，红着脸扯着嗓子冲我喊，“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我告诉你，他们最想的不是活着，是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