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策藏|地北天南》南静书

23、凌雪番外

　　凌霄揽胜，雪藏英才。
　　这种自豪与悲哀唐许目睹过许多次，也经亲身历过许多次，但每当面对家人时，他往往最是无力。
　　“娘，三郎在左鹰扬卫，对，就是那年咱们在圣人身边看见的那些，举着个金杆子站仪仗的！什么上战场，不会！他连大明宫都不出，安全得紧！”迎着弟弟求助的目光，唐家大郎如是说。
　　前年除夕，唐许难得休假回家团圆，可谁知就是因为心急回家，他靴子上留了一小块血渍没清理干净，被眼尖的老娘揪着盘问了大半个时辰，还是在云麾卫当值的大兄唐谓散班回来替他解了围。
　　大兄全家唯一知道他在做什么的人。或者说，若非大兄恰好在军中当值，他也不会迎面撞上刚出了任务的自己，从而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那天他们收队回太白山，回程路过长安，几人身上都脏的不能看了，便合计着先不进城，找条河洗漱干净再走，然后，就在河边上撞上了巡逻回来的唐谓。
　　唐家大郎让队伍停下，自己拨马走到四人面前，横拦住路，盯着中间那个小子瞅出去半晌，喊了一声三郎。
　　唐三郎当时就炸毛了，蹦着高把他家大哥揪下来，奶凶奶凶地吼他：“你怎么认出我来的？！我都脏成泥球了你怎么还能认出我来？！”
　　对了，当时的唐许，年仅十六。
　　唐家大郎气得当时一鞭子就抽过去了。
　　对面四个本能似的，唐许后撤阿史那左进郑柴两人分别招架进攻……
　　只听哗啦——叮当锵！
　　唐许左手拎着阿史那一脚踹开一个队友：“都给耶耶住手那是你耶耶亲哥哥！！”
　　“谁耶耶？”
　　唐许回头，唐谓仍还立在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再后来，唐许就交代了所有事。
　　十五岁跟着大郎在军中胡闹，结果被台首挑走带去了太白山，大半年完成训练，选了郑来芳、柴锦生、阿史那平安，组成凌雪阁里少有的四人小队许君来生安，每次任务都是同去同回，直至今日，原本不被看好的小队已经成了阁里有名的专接棘手任务的高手。
　　当时，唐家大郎叹了口气，走了，从此以后每当父母问起，或被动或主动，他总会帮弟弟遮掩一二。
　　他本以为，正因为幼弟做的行当危险，所以也不至于一入行就是一辈子，就像有些将军家的子孙会从军攒资历，他家小弟很快也会出了太白山回到原本的队伍里，可谁承想，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唐许在母亲的葬礼之后对唐谓说，再出最后一个任务就退下来，回来种田打鱼好好生活。
　　唐谓早不是二十几岁的愣头青，军中多年，他固然品级不高，但消息并不闭塞，凌雪阁是什么所在他一清二楚，阁中人像他家小弟这样长命的十中无一。因此，面对唐许的请求，他只是点头，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又或许，是长久以来的聚少离多早就疏远了兄弟两个，就像常年在外游学的二郎，每每回来也不过是点个头，吃顿饭罢了。
　　见唐谓同意，唐许就脱了孝服出门去——他的队友已经等在门外了。不是当年的三人，阿史那第二年就战死在无名山林里，到如今牌子上的字都快看不见了；郑来芳活得长点，可惜还是不够长，比他短了十来年，仅剩一个柴锦生后来也去了别处，他没打听过，也没收到过他的消息。
　　“走吧。”唐许越过两人走在最前，趁着余晖上路。
　　唐家大郎轻轻关上门，一声长叹却无悲无喜，只是重新回到母亲灵前，烧起了黄纸黍稷。
　　唐家大郎已经年过五十了，五十知天命，稍不留神就可能是天人两隔，街坊邻里都说，唐家的小儿子忒不是个东西，亲娘去了都不给守一天的孝，亲兄长年迈也不知道回来。这时，唐谓往往付以一笑，道：“小弟是为国之大事才不能回家，忠孝难两全，你们莫要说他了。”
　　然后，他依旧是让孙媳妇每天做好了饭菜，等小弟回家。
　　一年又一年，等到冬雪落了又融化，等到唐谓已经无力再站在街口向外张望，唐许还是没回家。
　　“怕不是……”有老街坊面露担忧。
　　“不会。”唐谓摇摇头，“他们的规矩，有家的，会有人，回来报信。”
　　但他到底是没等来哪怕是一封信。
　　杏花盛开的时节，唐家大郎随着他的儿子走了。孙子孙媳妇为他料理后事，而后商量着搬离这处伤心地。
　　“他想回来早就回来了！”唐家的孙子如是说。
　　于是他们搬走了，留下唐家老祖母和大郎二郎、长孙夫妇的坟墓。
　　第二天，唐许回来了，带着满身露水。
　　“唐许。”有人出现在他身后，手中拎着篮子，满满当当放了不知什么。
　　唐许没回头，也没起身，盘坐在坟边照旧烧他的纸：“带来了？摆上吧。另外，已经没关系了。”
　　那人顿了顿，继续走来，帮他摆上香烛贡品，和另一块颇有些陈旧的牌位。
　　“闻人，你为什么不见他最后一面，也不跟他走？”那人问。
　　闻人舟衍抬了抬眼睛，爱答不理地回道：“我又不是唐许，为什么跟他走，小许死了几十年了，唐谓早就猜出来了。”
　　那人急急追问：“那你又何必顶着他的身份几十年，假装他没死！”
　　闻人舟衍直接看都不看他了：“我早说过，小许对我有恩，而且他有家，我唯一能回报的就是瞒着他的家人。”
　　“对了，”他烧了两张纸，忽然发问，“你找那大夫不错，回头把我这次的钱分他一半，算是感谢他帮大兄少受了许多折磨吧。”
　　那人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还等你？钱我早给了！我先走了，你快点啊，晚上还得赶回据点呢。”
　　闻人舟衍目送他走远，仍不急着赶路，反而开始和墓碑念叨：“阿娘，大兄二兄，骗了你们二十多年，今天咱们就重新认识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