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遣佳期更后期》云水水

1、001旖旎

　　那天林乔兴冲冲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告知父母她被录取了，虽然并不是全国性知名大学，也算是市里重点。本以为爸妈定会为她高兴，哪想他们脸上不仅未露出一丝笑意，反而出乎意料的事不关己，林父甚至用极为不耐烦的口气说：“与其浪费时间上学，不如马上结婚！”
　　结婚！
　　林乔惊愕瞪大了眼睛——国家法律规定女性最低结婚年龄是满二十周岁，而她目前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八周岁，林父怎么就想到要把她嫁出去？更何况她在高中这三年一直努力学习循规蹈矩，也没机会更没心力与男同学深交，更不用说谈恋爱这种遥不可及的事。男朋友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无异于天外飞仙，就算她想嫁也没有现成的可寄托真心的对象是吧。
　　所以说其实这是开玩笑的吧！
　　然而林父的表情严肃认真的如同一尊佛像，林乔越看越觉得透心凉。显然这并不是她以为的“玩笑”，但不能就这样认命，无论如何还要垂死挣扎：“爸爸，你开玩笑的对吧？”
　　林父不说话，只用一双幽沉得几乎刻毒的眼睛望着她，口气冷淡得阴阳怪气：“我从来不和你开玩笑！”
　　林乔想一想，在她十几年有限的人生记忆里，倒的确找不到林父和她笑闹的场景，他们的关系几乎是冷淡，说起来不仅是爸爸，就连和本该更亲近的妈妈的关系也只能用平淡来形容。自打她有记忆开始，他们给她的感觉总是不可亲近，无论她如何讨好也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他们对她永远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疏远。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林乔不允许自己头脑开小差东想西想，现在是要集中精力来应付当下。她咬一咬牙，本想冷静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与态度，只是关乎终身，到底不能不激动：“结婚？你想让我和谁结婚？更何况我还不满二十周岁呢，法律都不允许我结婚！”
　　“自然和佘东凛佘先生，不能结婚可以先同居！”
　　同居！
　　这个连想想都会令林乔面红耳赤羞愧难当的词就这样被林爸轻而易举的吐了出来，就好像喝水吃饭睡觉那么简单，那么人之常情。
　　林乔愤怒，恐惧，还有惊慌。
　　佘东凛——
　　这个名字之于她简直如同一道魔障，更如同悬在头顶随时会对她一剑封喉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令她有窒息之感。
　　说起来林乔并不曾见过佘东凛本人，但这些年这男人在她的生活里游魂野鬼似的阴魂不散——打她记事起，这名字便被父母挂在嘴边上，被反复强调。说的无非是他对林家怎样的大恩，要她怎样的感激，以后又应该怎样的报达。
　　你知道，人都有逆反心理，特别是当一个人被迫的接受一件事，并被反复的提醒的时候。林乔无疑是在这样一个不断耳提面命着要感恩图报的环境中长大，让她对此无比腻味，连带得憎恨起那个并不曾谋面的所谓大恩人佘东凛。
　　她恨他，一天天一年年，时间更无疑加重了这怀恨。
　　但与其说是怀恨，倒不如说是一种愤怒的臆想，因为她并不曾见过这个人，甚至她一度想过其实佘东凛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是父母臆想出来的。只是当她看清现实，看清她家中的种种异样——她的父母是不工作的，要知道她们家并不是大富之家，她并没有一个能够让自己父母不必奋斗的好爷爷好奶奶或者好外公好外婆，不然就不会住在这样平凡的小区这样平凡的房子里，能够接触到的最有前途或者说最上等的人，也不过是经理一级的。这样的一副家壳，父母又不工作，生活里的各种开支费用又都是从哪里来的呢？她长了这么大可还从来没为吃穿发过愁，并且每月都有固定的零用钱，从小学时候的每月三百块到高中后的每月八百块。这些钱从来没有少过她的。
　　想的深入的时候林乔禁不住会浑身发寒，这种种现实都让她确定父母说的是真的，的的确确有个神秘的金主在供养着他们一家三口。但对方出于什么目的？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再怎么千思万虑，因为这个人从来不曾在现实中出现过，她就总感觉自己是杞人忧天。
　　而现在，佘东凛蓦然从一个符号演变成了她生活里的阻碍，甚至她人生的悲剧，让她臆造出的怀恨落实成真，林乔忽然觉得惊慌。
　　他为什么要她？
　　林乔倒不至于妄自菲薄，但她有自知之明，至少很明白自己做不了所谓传奇故事中的女主角——你瞧，她身上实在没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说白了就是太过普通，没有一点儿特别，简直乏善可陈，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说外在吧，林乔知道自己长得还不赖，但也算不上拔尖儿，风华绝代这类形容词绝对不会被人用在她身上。而显然佘东凛也并不是为色，不然犯不着从她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图谋，要什么样惊天动地的色相才能让人疯狂到这种地步啊？并且他怎么就能预知到她能长成天仙绝色呢？他有预知能力？但显然这能力简直弱爆了，根本一点儿不准对不对！而假如说是因为他看到她父母很有姿色，认定她遗传了好基因，这肯定也不对，因为林爸林妈长得也实在不怎么样，放人堆里怕要用显微镜才能找得到。
　　说内在吧，林乔不过才刚高中毕业，成绩也说不上多好，只能说中平，并且平时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也算很刻苦了，但成绩一直都不是太理想，这只能说她的确没什么学习的天份。并且因为一心用在学习上，她并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修习舞蹈，音乐，绘画等等诸多能提高内在修养的技能，她甚至连小说也看得少，对电视剧也没什么爱好迷恋，对网络游戏也没有兴趣。
　　那么佘东凛又为什么对她这样处心积虑？
　　然而哪怕她知道了佘东凛的真正目的和用心又有什么用处，此时此刻摆在她眼前残酷的现实是父母要她“嫁”给他！
　　先不说他是个怎样的人，是美是丑，光是推想这个人的年龄已令林乔觉得头皮发麻——他多大了？一个人开始会使脑子算计图谋，至少也要二十多岁吧，也就说他十八年前至少已二十多岁了，现在完全是个中年，甚至是个老年人了。而她的青春才开始，还如花似玉呢！她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大好青春葬送在一个“老头子”的身上！不，绝不！
　　林乔几乎是吼：“我不同意，我会赚钱还他，但决不和他结婚！”
　　林爸听得一愣，马上脸色阴沉就要发作，林妈眼见不好，硬生生把他推到一边，而后拉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乔乔，你想想这些年是谁供养你上学，是佘先生！你想想这些年是谁供养你吃穿，是佘先生！没有佘先生哪有现在的你！”
　　“更别说这房子，这房子里的一切东西，全都是佘先生给的！如果不是佘先生，我们一家不是流浪街头就是横死郊野！”
　　“不是说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先生对我们这样大恩情，你难道不思回报吗？”
　　“乔乔，我们不能做那种狼心狗肺的人！”
　　林乔听得心里做恶，手脚冰冷，如果先前她还对爸妈抱着万一的期冀，现在这期冀也完全被现实破灭——这对狠心的夫妻分明是下定决心要牺牲女儿用以换取混吃等死的生活。
　　再无心听林妈扯下去了，林乔愤恨地往外跑，哪想林爸眼疾手快一把堵住门，决不放她出去，更用防范犯人一样的目光紧盯她。林乔被林爸看得全身发毛，也实在没有力气吵架，索性转回自己房间锁上门，总算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就是这样，林爸还是不肯放过她，贴着门阴恻恻地说：“你好好想想，想不好就不要出来！”
　　林乔想，果然自己要好好想想！
　　翻来覆去一个晚上，她想出来的结果是，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假如现在不想办法逃出去，最终的结果一定是父母把她打包好了送上佘东凛的床。
　　可逃得了吗？
　　她推开窗子往下看，觉得眼晕。说起来只是四楼，也算不上有多高，但想到要从这里跳下去，马上胃里一阵抽搐！她到底不是女超人，四楼的高度对于少女娇嫩的身体足够致命，如果跳下去，就算死不了，大约也成了残废！虽然林乔并不歧视疾残人，但这并不是说她愿意用残缺的身体活着！她想大约这世界上也没人愿意那样活着！
　　只是想到嫁给佘东凛简直生不如死，那倒不如死了痛快，并且也不一定会死！
　　林乔决定赌一把！
　　她到衣柜里找出两张不曾用过的床单，剪成一条一条，每三条编成一只麻花辫，然后把麻花辫接起来，终于成了一条长度足够可观的绳子。她又试了试坚韧度，确定这条现做的布绳子能够承受她九十五斤的体重。
　　万事俱备，她收拾了简单的衣物装进背包，把这十几年存零花钱的银行卡仔细的查了数十遍小心翼翼装进钱包里，只需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行动。
　　虽然心里特别焦躁，但表面上林乔对父母表示了足够的冷淡和愤怒，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
　　是这样难熬的一天，到底也熬到了晚上十二点。
　　林爸林妈向来睡得早，每晚二十二点准时入睡，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但就是这样林乔也不敢过早行动，一来怕他们不曾睡熟一点儿动静就可能惊醒；二来，晚上十点钟小区里也并不安静，要知道有早睡习惯的人并不是很多，她半夜逃跑显然要避人耳目，所以坚持到十二点才行动。
　　把绳子一头系在床脚上，怕打的结不够结实，就实实在在的打了三层，使出吃奶的力气拉扯了一通确定足够结实，林乔才开了窗户把绳子放下去。
　　绳子足够粗，再加上林乔原本纤细的身体，所以爬下去的过程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到底有惊无险地双脚着地，那一刻的感觉简直无以伦比，这是传说中自由的感觉吗？
　　但显然不是激动感慨的时候，林乔还算清醒，最后望了自己房间的窗户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出了小区，在路边招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司机问去哪，林乔想半天竟想不出一个可投靠的人。自小到大除了爸妈她再没见过别的亲戚，而从幼儿园到高中，她竟也没有交上过一个谈得来的朋友。
　　脑袋里却忽然闪现一张女人盛气而明艳的脸。
　　林乔记得这个女人叫楚依云！
　　在高一的时候，楚依云曾向她搭讪，说自己是佳期社的老板，希望她能去她们公司做兼职。佳期社这个名字太如雷贯耳，是安唐最著名的红娘公司。林乔马上有点懵，她才不过十五岁，恋爱都没有谈过，难道倒要去给人家做媒吗？马上表示拒绝。楚依云却不死心，特意留一张明片给林乔，走的时候在林乔耳边极小声的说了一句：“我知道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只有我知道你的价值，随时欢迎你来电！”
　　林乔当时吓够呛，她以为这个秘密被她嚼碎了闷烂了吞在肚里，哪想竟被这女人一语道破，她是怎么知道的？林乔拿着名片的手抖得厉害，像丢脏东西一样把它丢进垃圾箱。
　　而事隔两年多，林乔突然记起来这个女人，并且那张被她丢掉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清晰地浮现出来。她确信自己不是过目不忘的天才，记忆非常一般，不然不会在这样努力学习的情况下成绩却只是中平。而这样发奋考上的也不过一所全国数不上名的本市的所谓重点。
　　但管他呢！
　　她现在需要一个可以收留她给她一饭一床的人，而显然没有比楚依云更好的选择。
　　她从背包里翻出手机按下记忆里那串数字，只盼望着对方不要换号码。电话接通的过程极为漫长，至少在林乔的感知里它被无限拉长，她心跳如擂鼓——你瞧，她这样厚着脸皮给一个几乎是陌生的人打电话求助，并且是求对方收留自己这样过分的要求，在事隔这么久之后，人家说不定早忘了她，只当她是个神经病，或者一个笑话！耳边等待接通的铃音如同警钟，撞在耳里令人作呕，她几乎想放弃，听筒里却忽然传来嘟的一声，电话接通了，她手脚僵硬，有一种骨头将要折断的感觉，而听筒里传来的绵软的女声却有一种使人放松的力量：“喂。”

　　楚依云对待林乔超乎想象的热心，她决口不问林乔离家的原因，帮林乔找好了房子，预付了一年的房租，并表示愿意每月再给林乔一千块生活费。
　　一千块真的不多，但在安唐这个勉强挤进中型城市圈子消费水平有限的小地方，养活林乔这样一个不奢吃不奢穿的少女已经绰绰有余。
　　林乔实在感激不尽并且受宠若惊——她与楚依云总共只两年前见过一面，她却肯为自己这样费心费力。林乔虽然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然而这时候被对方感动，心里更多想的却是哪怕楚依云对她别有居心她也认了。
　　楚依云把一千块现金递给林乔的时候笑得非常动人：“小乔，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林乔忙不迭点头：“当然，云姐喜欢怎么叫我都行！”
　　“我想把你安排进公司，当然你不必坐班，只是走个程序，给你在公司挂个名。而有了工司职员这个身份，我给你这一千块也就相当于给你的薪水，也显得很正当，对不对？”
　　人家这样面面俱到，林乔实在说不出不对，也实在没有不对的地方，她真心表示感谢，并且表示自力更生的意愿：“我很愿意到云姐的公司去工作！”
　　“这不用，反正公司的事你肯定做不来，只要你签一份合同。”
　　被这样干脆的拒绝，自身能力被质疑，哪怕对方是大恩人，林乔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但转念又想，进了佳期社无非是给人做媒，她一个连恋爱经验都没有的高中毕业生，这个还真心做不来，也就没再坚持。
　　楚依云却又说：“但是有时候我需要你帮我些小忙，你肯吗？当然我会付给你额外的报酬！”
　　林乔最愁的便是赚钱，不赚够了钱还给佘东凛，她这辈子就回家无望，更别提上学。现在人家既给她机会钱赚，她怎么会不肯！急忙点头说愿意：“云姐有事尽管吩咐！”
　　“那么咱们保持联系！”

　　第二天林乔去买了新手机卡换上，为了避开父母。虽然说安唐并不大，但要在几百万人中找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她至少暂时是安全的。而新号码她只告诉了楚依云，并且也只在手机里存了楚依云的号码，因为没有一个可以联系的朋友。
　　半个月后林乔接到了楚依云的电话，要她去一间名为旖旎的酒吧。林乔顺嘴问什么事。楚依云也许有点不高兴，口气不是太好：“你来了就知道了！”
　　旖旎是全市闻名的酒吧，它闻名不是因为它有多高档，当然它档次也不低。但让它艳名远播的是里面活色生香的男人们——酒吧服务人员是清一色皮相上佳的美男，连最不起眼的小收银也生得眉目玲珑。
　　林乔到的时候楚依云正从吧台探过身去熊抱住酒保强要索吻。林乔不知道该不该过去，似乎自己这时候出现太杀风景。正犹豫不定，楚依云索吻不成转过脸来看见林乔，招手叫她，倒一点儿不为自己的轻浮尴尬：“给我的小朋友来杯喜力。”
　　酒保把酒递给林乔的时候很用力地看她一眼，带点儿惊奇。但一瞬又回复他满脸的漫不经心。林乔说谢谢，不太敢看酒保，又忍不住窥视——实在是个好看的人，五官极深刻，却并不是那种锐利的深刻，反而是一种意料外的柔和。
　　林乔想这酒保当真美妙，也难怪楚依云会那样失态，也或者他们原本就是恋人，那也就算不得失态。但这根本不关她事，她在这瞎琢磨什么！奈何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莫名有点失落，她想这大约是因为世上美好的事物都太过稀罕，便总容易让人产生占有欲和嫉妒心。
　　楚依云抓着酒保的手摇了摇：“你去招呼别人，让我和我家小朋友说说话！”
　　走开前酒保对林乔一笑，林乔注意到他的瞳孔深处微微发紫，但也许是错觉，她听他轻声说：“我叫阿东，欢迎你常来光顾！”就仿佛是冰凉的丝缎滑过肌肤，他稍微嘶哑的音色是一种缠绵入骨的性感。
　　女人是听觉动物，阿东的声音显然令林乔小姑娘无力招架，只觉得浑身燥热面红耳赤，楚依云笑推她：“迷上阿东了吗？”
　　“哪有！”林乔心虚惊叫，窘迫无地，胡乱地端了杯子猛喝一口酒，为了掩饰。酒的冰冷真让她得回了几分冷静，她放下杯子问：“云姐叫我什么事？”
　　“是要介绍你一单好生意！”楚依云笑着朝门口一指：“瞧，好生意来了！”
　　走来的是个体态婀娜身段细瘦的美人，只是脸部线条太凌厉，更有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楚依云介绍说这是唐可人：“我的好朋友，好姐妹！”姐妹两个字咬很重，特别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滋味。
　　唐可人用她咄咄逼人的眼睛扫视林乔，带点儿轻蔑：“就是她？”
　　楚依云顶回去：“你不满意？”
　　才两句话已火药味浓烈。
　　林乔不由担心，怕她们针锋相对两不相让，到最后有可能殃及她这条无辜的池鱼。哪想甫一交锋唐可人已崩不成军，她马上就低眉顺目，几乎带点讨好地：“我全听你的安排！”
　　“那么先说好，事成后你给我家小朋友一万块。”
　　“没有问题，如果你不放心，我现在就给她开支票！”
　　“那倒不用。”楚依云看看表，很不耐烦，“你现在就带她走吧，设备我已让人送过去了，使用说明书也在里面。”
　　两个人三言两语谈好了“生意”而林乔始终插不进去一句话，也不敢，直到上了唐可人的车她才小心问：“唐小姐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