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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朝 ...

  •   平和公寓一共六栋楼,一栋五层,只住了四户人家。
      因为这是一片烂尾楼——
      几年前,一个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平和公寓这一片的地段,说是找人算过,不出五年,绝对是块能发大财的风水宝地。
      商人最是迷信,听到这种话当然不可能按捺得住,立刻联系了这块地的所有者,花重金将它买了下来,想把这里改造成一块富人居住区。
      顾名思义,富得流油的人才买得起。
      于是他全然不顾在这里住了几年,甚至于十几年的住户的反对,直接就将一张“拆老楼,盖高楼”的通知单发放到了挨家挨户,然后找了一帮拿工资的男人,告诉他们,该劝说就劝说,劝不听的就赶出去。
      商人嘛,无奸不商无商不奸。
      他们怎么可能管这些对他毫无利益的市井百姓的死活。
      他的如意算盘打的很响——好说话的给一笔拆迁款,稍微强硬的一点找人吓唬,总归是能把这地方空出来。但事不遂愿,本以为最大的难题是要克服那些大龄老住户,结果在一个艳阳天里,却出了其他的意外——

      一个多月下来,兴许也是钱给的够了,大部分人也懒得跟奸商耗着,骂骂咧咧中能走的也都走了个差不多——既然他们改变不了拆迁的结果,倒不如早点适应新窝。
      但总还是有那么几个“钉子户”不愿意随波逐流,在差不多空空如也的楼里屹立不倒——他们大部分是为了拖得久一点,好多得到点钱,也有一小部分一直念叨着“我有不搬的苦衷,你们不能逼我”。

      至于苦衷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他们就成了开放商的“眼中钉,肉中刺”。

      奸诈的开发商特意叫那些“劝别人走”的临时工穿的地痞流氓一点,最好看起来就不好惹,这不,一个三十多岁两百来斤的大老粗,愣是硬塞了一条紧腿的破洞牛仔裤,上身无袖背心,还叮铃咣当的往身上脖子上挂了一堆不知道五块钱几根的链子,硬是把自己往古惑仔上打扮。

      这天,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大胖小子正嘴里叼着冰棍,左手提着他妈让他买回来的菜,右手拿着个模型玩具欢快的往家走,结果刚走到一半,就被一个突然冲出来满脸络腮胡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挡住了去路。
      “诶,说你呢,那小子,回去跟你妈说,带着拆迁款,早点离开这破地方,买个新房子住,不比在这耗着强?”
      人去楼空的场景本就看起来荒凉无比,虽太阳当头,但放眼望去一片黑黢黢的窗口、零零散散掉下来的胶布条、未被人带走的形成了几大堆的老家具,突然都变得有那么点可怕。
      大胖小子体积大胆子小,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吓得呆愣在了原地,好巧不巧,上空又突然冲出来一只乌鸦,不偏不倚地从大胖小子耳边不怕死的擦过,还顺便叫唤了一嗓子,天时地利人和,大胖小子被吓哭了。
      而且是死了亲妈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这一哭不要紧,恰巧就让这小子下楼扔垃圾的妈听见了、看见了。
      他妈显然是没受过太高等的文化教育,身上穿着不知道哪淘来的衣服上赫然写着“我是潑婦”,而她却全然没在意,看见这一幕连问都不问,主观意识就认为一定是前面的那个“古惑仔”欺负了他儿子。于是二话不说,抄起脚上的拖鞋就砸了过去,嘴里还骂着:“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把人都赶走还不算完,现在还开始欺负孩子了?老娘今天非要打死你们这些个龟孙子!”
      大概是一只鞋扔过去,骂了几句之后她觉得不解气,又从旁边的地上捡了个小木头板,飞了过去,总之,这区区二十米的距离,硬是被她走出了炸碉堡的气势。
      这样一看,与衣服上的落款,竟然有点贴切。
      那古惑仔毕竟不是真的古惑仔,也不是个恶霸,单纯属于拿钱替人办事,一看这架势,吓得连忙往后退了好几大步,然后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他爸临终前的一句话——“儿子,你要记住,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大胖小子的哭声愈发剧烈,就像是催动他妈战斗力的声控机一样,声音越大,他妈就显得越凶残。
      古惑仔不敢在这样的人面前造次,拔腿就要跑,可他大抵是那一类疏于锻炼的亚健康人群,刚扭过身去,脚就崴了,情急之下,只能忍着突如其来的剧痛,一瘸一拐的往前蹦跶。
      这位大妈穷追不舍,依然不依不饶的从地上捡起什么来扔什么,意外,就是这时发生的——
      那大胖小子也是个贪吃的玩意,哭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干,于是便下意识的吸了一下挂在嘴里还没化干净的冰棍,吸完了,毫无公德心的就把雪糕棒往刚才吓唬他的人身上丢,以此发泄。
      扔之前,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是个扔投掷物的好苗子,雪糕棒离手,正中后脑勺,虽然一根小木头条砸过来倒是没什么感觉,但那男子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恰巧,这时候大妈刚弯腰捡起来一件趁手的武器,奋力一丢,直愣愣的就往他脑门中间飞去,红星中靶,立刻见了血。
      大妈投掷的手还没抽回来,立刻就傻了眼,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体积顶她俩的彪形大汉,额头中间插了把锈了的菜刀,径直往地上倒去——那刀刃至少没入一厘米深。
      当时就断了气。

      这能说是那算命的坑人吗?
      其实不能。
      那奸诈的开发商财迷心窍,只记住了前半句话——这块地将来八成是个风水宝地,但若是轻易改变它的形态很容易招致血光之灾,所以最好不要动。

      出了人命,楼是盖不成了,开发商尽力让自己少亏了点钱,携款潜逃了。
      居民们后来才知道,其实他这属于违法收买地皮,是可以上法庭告他的,并且一定够他喝一壶了,可当时为什么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就不得而知了。
      结果现在,政府管不着,也没精力管一片哪也挨不着的烂尾楼,于是到最后这块地谁的也不是,成了“光杆司令”。
      钉子户打错了如意算盘,钱没捞着,死过人的地方不敢继续住,新房还得自己买,亏了个大发。
      搬得搬走得走,到最后,也只剩下了四户。

      李朝家就是其中一户打错了如意算盘的——刚发拆迁款的时候他妈就想着见好就收,拿钱走人,可他爸非说如果坚守到最后一刻了能多拿点儿钱,俩人曾经因此争执的不相上下,结果最后出了人命,一分钱也没捞着。
      他妈一气之下跟他爸离了婚,也没把他带走。
      李朝就这样和他爸在这片大约已经被人遗忘了的破旧楼房里,住了好几年,直到他刚上完初一,他爸由于大量的抽烟酗酒,去了天堂,死之前还不忘把家里仅剩的东西都挥霍了个干净,最后,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他无亲无故,也找不着他妈,交不起学费只得辍学,自己照顾自己——好在他妈走后他就练就了一身让自己和他爸饿不死的本领——去垃圾桶里捡塑料瓶、去餐厅后巷捡剩饭、用十分瘦小的身板帮人搬砖贴补家用,只要饿不死,他什么都干过。
      日子每天重复,索然无味,却又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想不这么按部就班,可跳脱一天就代表了转天没饭吃,他不能,也不敢冒这种险。
      这天和往常一样,李朝捡了大半个麻袋的塑料瓶,打算明天拿去卖掉,赚个仨瓜俩枣的,足够一整天的饭钱就够了。
      大抵是后天才营养不良的缘故,李朝个子倒是不矮,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显得尤其瘦削,打眼望去,拖着麻袋的身子就像是一具行走的骷髅,那过分细的胳膊腿儿,一撅就能折。

      李朝家住在三栋二楼,一体三户本来就不大的楼梯间,被他堆满了各种杂物,大到他搬得动的别人不要了的旧家具,小到已经修不好的玩具——终归他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饶是过得这么辛苦,孩子的天性也还是在的。
      他把麻袋放到一边,进到屋子里,从厨房拿了个破碗,沏了一碗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直接用瓶子喝,但是也许是用碗多了几分喝汤的仪式感吧。然后他又从兜里掏出个压瘪了的馒头,坐在窗边,就着落日余晖开始了一天中他觉得最惬意的时光。
      李朝小口的咬了一点馒头下来,余光突然瞥到隔壁楼的老两口正被人搀扶着走向一辆小型面包车,后边是几个帮着扛行李的人,他们面无表情,专心搬运,不过正因如此,老两口脸上难以抑制的激动就显得分外明显。
      他有些好奇的倾着身子,使劲往外扒头,终于看清了那车上写的字——静安养老院。
      先不提老两口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住了这么久无儿无女来看,至少现在,他们的余生有了照料,不会再暗无天日的在这狗都不来的地方继续活着,也不会有可能到最后死了都没人知道。

      车开走了。

      说李朝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他觉得心里十分酸涩,他近乎祈祷的希望剩下的那两户不要搬走。
      即便不是一起生活,但好歹能陪陪他,不然这么大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他肯定会很害怕的。他想。
      兴许是想的太入迷了,李朝哆哆嗦嗦把碗放到嘴边时,残破的碗沿不小心刮破了他的嘴,伤口不小,血立刻流了下来。
      李朝疼的呲牙咧嘴,赶紧冲出门口从那堆杂物里寻找能用的东西。但他也许是并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受伤,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个能止血的东西,无奈之下,他只好从一旁的木桌上拿了一块不知道之前是干什么用的布条,按在了嘴上。
      可真疼啊。

      衣服的前襟上不小心蹭了点血迹,他看到了,觉得难看,便伸出手使劲的干搓了起来,可这血却像是会繁殖一样,越搓越多,渐渐地,他觉得这血迹开始变得模糊,他有些自暴自弃的摸了一把脸,这才发现,模糊的原来是双眼——不知何时,他早已经泪流满面。

      人生本来就是这么苦的吗?
      大抵不是的。
      总有人一出生就含着金勺子,人生道路一片坦途,别说沟壑,就连绊脚石都没有一块。
      也有人路上虽有些颠簸,但总能奇迹般的将它填平,从此过上无风无雨的生活。
      而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什么是苦,什么叫吃苦。

      世间本就不公平,从来都是。

      李朝心中是怨恨的,他怨恨那让他原本幸福的家化为泡影的倒霉奸商、怨恨那自觉威风失手杀了人的大妈、怨恨那助纣为虐也的确该死的倒霉鬼、怨恨狠心抛弃了他的妈、怨恨从此一蹶不振的爸。
      可他更加怨恨的,是从来没有人来听他心中到底有多怨恨,让他无处发泄,从此一直孤单的活着。

      在黑色的梦里,天渐渐暗了下来。
      李朝嘴上的血早已经凝结成痂,他僵硬的扭着脖子,从反光的玻璃柜门中看了一眼自己,险些被自己吓个趔趄——
      惨白的皮肤、乌青的眼圈、挂着血迹的嘴、风一吹就能倒的身体。
      他记得,他上学的时候明明是班里女同学最喜欢的少年,他阳光。积极向上、成绩好……
      可现在……他不敢相信,这面目可憎的人竟然是自己。

      这时,一直肥硕的老鼠突然窜了出来,站在柜子顶上跟李朝对视,豆子大的眼睛冒着精光,丝毫不怵这个跟他对视的脏孩子——毕竟他看上去还没一只老鼠健壮。
      但这只老鼠出现的不是时候,刚刚在心里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李朝现在神经十分脆弱,一点就着,而它,恰好就充当了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见他左手慢慢伸到身后,咬紧后槽牙,悄无声息的抽出来一个虽然破了几个小洞,但是绝对能逮住这只老鼠的小号渔网。
      而后他找准了时机,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一窜,双手使劲一扣,竟然真的就抓住了它。李朝把网子扣在地上紧紧踩住,一脸漠视的看着这个在里面不停挣扎的活物,空荡荡的心口竟然冒出一丝诡异的快感——这多像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啊,无论这辈子如何拼命挣扎,想冲破那道名为“穷”的网,都是徒劳无功。

      真可悲。

      李朝想:可他又和这人人过街喊打的老鼠有什么分别?

      他想的入迷了,脚下不自觉松开了几分,那老鼠见露出了一个缝隙,一个扎猛子动作十分敏捷的窜了出去,冲着李朝的小腿就咬了一口,想必咬的十分狠,小腿当时就见了血。
      李朝吃痛,一个激灵把那老鼠甩在了墙上,当时就把它摔懵了。
      可他不解气,冲过去就是一脚,然后又是一脚,而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不过瘾,抄起一边的搬砖就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李朝机械性向下砸的手,终于因为不堪重负被身体喊了停。
      楼道里太暗了,照明灯早就没人蓄电,他只好颤颤巍巍的往前摸索了几步,掏出还剩下小半根的蜡烛,用捡来的打火机点着,回头望去,结果视线刚聚焦起来,胃里就一阵反酸,控制不住的扶着墙吐了出来——那只肥大的老鼠早就没了形状,就连骨头都没剩下个渣,血和肉四处飞溅,挂在墙上、他的裤脚上,更令人作呕的是,不知从哪得来讯息的不知名飞虫闻讯赶来,正形成一小团黑压压的气体,在那血肉上方“嗡嗡”的飞着。

      就如同鬼魅一样,笼罩出一片阴影。

      他觉得他的太阳穴“突突”的开始作痛,小腿也痛,嘴也痛,甚至是刚刚用力过猛的右臂,也因为不正常发力险些抬不起来。

      人生是一场赌博,这话说的的确没错。
      可错就错在,这句话的出发点并不恰当——总有一些人,他们连筹码都没有,那他们用什么来赌呢?
      用命吗?
      死了重新投胎,投的好了就有筹码,稍不留神偏了点位置又投身井底之中,就再死一次?

      那李朝希望他也不必投的太过于精确,哪怕是猪都要比现在好。

      他终于支撑不住自己过于单薄的身体,也不管血腥的气味、呕吐物的脏臭,顺着墙边就滑了下去,垂下了不堪重负的手臂,闭上了沉重不已的眼皮。
      他太累了。
      一切都等明天醒来再说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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