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满空江》李克用程敬思

31、徐太夫人

　　腊月二十八
　　皇帝下旨循序晋了几位妃妾的位份，出人意料，并无容妃的名字。
　　一石激起阵阵涟漪。贵妃之位空悬，刘淑妃圈禁冷宫，身后有大长公主撑腰的容妃不得晋升，倒是家世不彰的静嫔晋为静妃，协理六宫诸事。
　　清思殿内的魏皇后自是开心的，这份好心情只维持到午膳为止，宫人来报，靖国公徐太夫人递了腰牌入宫。
　　“胡说！”这事简直匪夷所思：“祖母为女眷，要见也是见本宫，怎会求见皇上？”
　　太监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回娘娘，太夫人捧着国公府的丹书铁券，口口声声罪该万死！”
　　手中牙筷掉落于金砖之上，清脆作响，皇后听来，犹如催命乐符。
　　徐家之事到底败露了。她早知祖母不会善罢甘休，但无论如何不曾料到，太夫人当真要让靖国公府陪葬。
　　“娘娘…娘娘…”侍女见皇后出神。
　　“国公府不能有事，本宫即刻去面圣”。
　　“娘娘，凌府孙小姐还在殿外候着……”
　　魏氏厉声道：“跪着就跪着！”

　　御书房内的皇帝此刻一个头两个大。
　　皇后是他的正妻，皇后的祖母虽比不得太皇太后尊贵，可论礼法毕竟也是皇帝的长辈，这会子跪在御前执意不肯起。
　　“太夫人何必多礼，朕让梓童过来赔个不是”。
　　太夫人徐氏按品级大妆，分外肃穆：“臣魏徐氏嫁入靖国公府已近四十载，教养儿孙无能以致铸成大错，臣携丹书铁券前来，求陛下降罪”。
　　这…这…
　　皇帝懵然：“太夫人何出此言呐”。
　　太夫人此举简直莫名其妙，还以为是为了徐家的事。
　　徐氏恭恭敬敬磕头：“本月初，臣生辰，扶风郡主过府一聚，谁知我那不成器的孙儿贪杯…竟…竟…轻薄了贺家六小姐…”。
　　这…这…
　　太夫人可是昏了头？魏、贺两家的私隐事怎翻上台面说与天家？
　　贺为之若是知晓靖国公府太夫人入宫谢罪，不仅不会感激，怕是要撕破脸面势如水火的。
　　“既是贪杯，就让延骕去贺家负荆请罪，想来次辅是大度之人必不会苛责，再不济，打一顿便是”。
　　“臣启陛下，魏、贺两家交恶终非良事，为化干戈为玉帛，臣愿替孙儿求娶贺家六小姐”。
　　御案后的皇帝终于坐不住了。
　　太夫人提亲根本不是化干戈为玉帛，这是要结仇、结死仇。
　　寿宴风波次日，扶风郡主就入宫在太皇太后跟前结结实实告上一状；前朝的贺为之虽未明说，可在摊丁入亩之法上没少指摘藏匿人口的世家大族，话里话外都指向靖国公府。贺为之从前也是个谨慎的，这般高调也是盘算着接替首辅之位在即，借机着意立威。
　　“婚姻结两姓之好，不能不仔细些。太夫人的心思，皇后可知？”皇帝起身，过来亲自搀扶徐氏。
　　二人既是君臣，也是亲戚。先行国礼，再行家礼。天子只跪列祖列宗与天地神佛，但面对太夫人，也需弯下腰身略尽礼数。
　　徐氏不置可否：“皇后娘娘顾念着魏氏一族百年荣光，行事不免思虑过甚，至今未生下嫡子怕也是这个缘由。靖国公府再不能让中宫为难，所以臣来面圣。臣已没了徐家，眼下只盼着多活几载含饴弄孙”。
　　没了徐家……
　　太夫人面露悲色，皇帝也跟着心伤起来。
　　他何尝不想查徐家灭门背后主谋，但身为东宫乃至今时今日的天子，掣肘更多。徐家一案与哪些人有关，天家早有猜测。“太夫人与朕说句真话，徐家…可有眉目？”
　　太夫人摇头：“臣无能，并无眉目。臣一介妇人，日日在府中吃斋念佛，今日若非递了腰牌，想来也是不会出府的”。
　　话里有话。
　　皇帝心下掠过几分计较。太夫人分明是说自己被困府邸，形如禁足。
　　徐氏为续弦，现在的靖国公魏鸿铭乃老国公爷原配所出。徐氏的亲生女远嫁长安，外表瞧着是鲜花卓锦之事，想来魏鸿铭没少偷着乐。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情”，徐氏又要行礼。
　　皇帝忙虚抬一下：“太夫人是朕的长辈，这般多礼，倒是朕无礼了”。
　　徐氏打袖中取出一份礼单：“臣月前方知，阁老凌府的孙小姐与零露同年同月同日生……”
　　徐家的玲珑女，当年险些成为太子正妃的女子。天子几度午夜梦回，梦见徐零露满身鲜血站在龙榻之前…喊冤。
　　“…两府同遭大难，一个回得来，一个回不来。臣倒宁愿相信是零露命数如此，既如此，臣有意认凌小姐为亲…”
　　皇帝狐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夫人掺和凌家的事做什么？
　　“…徐家满门皆丧，留下房产地契字画古董首饰若干，臣已拟好成册，悉数赠与凌家孙小姐为添妆，求陛下以为见证！”
　　满室静谧，只听紫檀座钟一时辄鸣。
　　皇帝面露异色：“太夫人先替嗣孙求娶，再将徐家家产赠与旁人，意在舍去自身来毁掉靖国公府百年荣光！”
　　毁掉靖国公府，便是动摇皇后根基。皇后为嫡妻，她的母家出事，皇帝亦无颜面。
　　徐氏缓缓下跪，摘去彩冠：“臣斗胆与陛下诉几句衷肠”。
　　衷肠…深宅大院里最要不得的两个字。
　　“国公爷非臣生养，母子离心离德，想来陛下有所耳闻。国公府立嗣，国公爷执意立延骕，逼得廷禹远走西北，臣都忍下了。可徐家的事，臣已忍无可忍。三年多来，臣夜夜梦到徐家六十八条人命在跟臣喊冤，臣怕极了…”
　　“为何？”皇帝回转宝座，头上黑纱翼善冠加金二龙戏珠，熠熠生辉。
　　总管太监吴伦小心奉茶，转过屏风就对着伺候的小黄门打了个手势，那小黄门得了令没身打角门出去了。
　　“不怕陛下耻笑，臣…怕…死于至亲之手”。
　　太夫人的沉静倒让皇帝颇感意外，他看着下跪处的徐氏，满头银丝，当年听闻徐家死讯后一夜白了头。“太夫人一向娴静，不曾说过半句不得体的话，今日入宫却与往昔大大不同，朕，倒要仔细听了”。
　　徐氏俯身再拜，哑着嗓音，动容道：“臣虽为出嫁女，却是徐家仅余的一点血脉，臣愿以徐家列祖列宗之名起誓，臣所言句句属实：徐家灭门主谋——便是靖国公魏鸿铭！”
　　语出惊人甚至称得上耸人听闻，屏风后的吴伦微微侧首，瞥见天子的神情，竟不似意外。
　　□□最重伦常，若是子告母，无论衙门如何断，儿子一辈子绝无出头之日；而母告子，则注定是两败俱伤。
　　一个老妇人，唯一能倚仗的便是儿孙，徐太夫人这是要断了靖国公府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