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解多情》语默嫣然

24、平地起波澜（二）

　　啥？这怪老头就是江湖传说中那个正气凛然的大侠，那个武功登峰造极的神话，那个众人敬仰的英雄？那个萧廷的师傅？
　　我愣在那里，嘴巴以奇怪的角度张着，半响才抹掉嘴角留下的口水，砸吧砸吧地合上。
　　“天鹰前辈……”我讨好地一笑，能遇见他也算是旷世奇缘啊，要知道天鹰老人早在十多年前就绝迹于江湖，再不闻行踪了，没想到他人竟在邺城。
　　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是萧廷的师父，莫非所做的一切都别有用心？莫非是针对萧廷而来？
　　“前辈，你是来找萧廷的吗？”我小小声地问道，眯着眼察看他的神情变化。
　　却见他勃然大怒道：“不要跟我提那个孽畜，我天鹰没有这样的徒弟！”
　　我一怔，瞬时明白过来，传闻天鹰此人一向刚正不阿，正义凛然，多年前却不知何故收了萧廷为徒，想那萧廷为祸武林，为天下人所不齿，对他来说一定是莫大的侮辱。“前辈……”我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唐丫头，这次我来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天鹰缓缓开口，面上出现了惆怅难平的神色。
　　“是谁？”我好奇地问，什么人可以让这武林中的至尊北斗出现这样的神情。
　　“待我找到他，你就知道啦。”天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面上的哀伤之色让人看得心头不忍。
　　我不再言语，只是跟着他静静地走着。想到这人竟就是萧廷的师父，一时间心头也是思绪如潮，毕竟，倘若他当初不收萧廷为徒，今天的武林可能就不会有阿卑罗王了。
　　“唐丫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收那孽畜为徒？”行了一段路，天鹰老人突然开口道，在孽畜两字上还加了重音，显然是对萧廷愤恨至极。
　　我点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忙开口道：“是啊，前辈，我是很想不通你为何会收血月神教的人为弟子。”
　　天鹰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出现了无限的怅然之色，似乎陷入到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我初遇他的时候，并不知他是血月神教的人。当时的他被血月神教追杀，一路护着他出逃的人早死了，他一个小孩子瞎着眼却竟然活了下来。我跟忘返一起在山谷中发现了他，那个时候他已经又饥又渴，只剩半条命了，他的身边躺着的马竟还没有死透，原来他没有一刀杀了马，而是一直靠喝那马血方才支撑到现在。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就有如此心智，坚毅顽强至此，我当时颇为震撼，又心怜他跟我一样双眼具盲，便带了他回去。”此时，日已西斜，天鹰老人的脸迎着漫天霞光，带着一抹血红的苍凉，他的衣袂翩飞，声音沉重。
　　他又缓缓叙道：“我并不想收他为弟子，瞎子杀人，看不见死者死时的表情，看不到杀人伤人的场景，所以心里产生的愧疚感和恻隐之心必定少于常人，大凡盲眼之人，目不能视物，瞧不见敌人的状况如何，无法确定他们会借机使什么手段，为防止对手反扑伤到自身，出手必会全力施为，这也就是为什么江湖上会传言‘瞎子个个心狠手辣’的原因。萧廷小小年纪，却心智坚韧，根骨奇佳，将来必不是池中之物。可是我也早就发现，他对这个世界心怀怨恨，对世人皆不满，将来有一天必多造杀孽啊。”
　　我心里暗想，天鹰老人真乃神人，见微知著啊。
　　“可是忘返却颇为喜欢萧廷，不顾我的反对硬是收了萧廷做入室弟子。萧廷也是个武学奇才，什么东西都学的快，人也乖巧懂事，确实讨人喜爱，久而久之我也起了爱才之心，便收了他做关门弟子。”
　　忘返？我心里暗暗猜道，应该是天鹰老人心爱的女子吧，这世上能让男人妥协的，也只有心头所爱之人了。
　　天鹰老人又接着说道：“现在想来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啊。那孩子如今成为武林人人诛之而后快的大魔头，也是忘返一手惯出来的。我告诉萧廷上天有好生之德，叫他万万不可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可忘返却变着法儿跟我对着干，硬是跟廷儿说什么人活在世上，应该随自己的心意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要被条条框框套着。”他长长的一叹，脸上满是心酸，“后来萧廷出师回到血月神教，我和忘返便去了塞外过着隐居的日子，直到知道廷儿竟妄图称霸武林，犯下了滔天罪孽。如今的阿卑罗王是我一手造就的，枉我天鹰一世背负侠名，自己的徒弟却是个为天地所不容的大魔头，叫我如何跟天下人交待！”
　　“所以你们就回了中原，想阻止萧廷继续为祸武林？”我傻傻地问道。
　　“今日的萧廷武功修为绝不在我之下，老头子自问没有这个本事阻止阿卑罗王。武林之事我是再不想管了，只盼着早日找到忘返，能回到塞外去过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忘返……怎么了？”我又问。
　　“因为那孽畜的事，我跟忘返大吵了一架，忘返就负气地走了，我……一直在找她。”天鹰老人的脸上涌现出悔恨，想来他是爱那个忘返至深吧。
　　“前辈，你也别太难过，我想你们定是能再见面的。至于萧廷，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血月神教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
　　“唐丫头，”天鹰呵呵一笑，脸上浮现出欣慰之情，“你到是有些见识，怪不得那孽畜如此钟爱于你，老头子倒想问问，你的心里是不是还向着那孽畜？”
　　我一怔，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萧廷的面容，那一句“不是”便怎么也说不出口，良久才喃喃开口：“我，我也不知道，前辈。”虽然我不能接受萧廷的滥杀无辜，但我却不能否认身为女子的那一颗心确是系在他身上的。
　　“哎，孽缘啊。”说罢，天鹰老人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走着，背影在暮色中显出一分沉重。
　　我心里也不好受，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又行了一段路程，暮日沉西，天色渐晚，东天皓月团团升起，飞彩凝辉。也不知到了何处，只见四下里草木丛生，偶尔传来泉流呜咽，若断若续。
　　正自疑惑的时候，却看见天鹰老人径自走到月光朗照处盘腿坐下，我走近一看才发现天鹰老人身前搁了一张巨大的四方石板，径约十丈，光滑平整，在月光下通体白亮，好似涂满水银；其上曾被刀斧刻画，留下笔直痕迹，纵横一十九道。我认出是一方棋盘。棋盘东西两方，搁了数枚浑圆的石子，上凸下平，黑白难辨，但观其大小，一枚枚径过半尺，不论石质，少说也重有十斤！
　　“前辈，这是干嘛？”我不禁好奇地问道，莫非是要下棋？
　　“呵呵，我在等人。”天鹰老人抚须一笑，便不再言语，只是凝神屏气，呼吸细长，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我就在一旁干坐着，时而抬头瞧瞧天上的月亮，时而瞄瞄天鹰老人，心里盼着那人快点来，自己才没那么无聊。
　　又过了一时片刻，突见一个圆滚滚的肉球虎虎生风地滚了过来，我吓了一跳，肉球滚到石板前却突然停了下来，我这才看清那哪里是个肉球，分明就是一个胖到不行的和尚。
　　“胖和尚，可让老瞎子好等啊。”天鹰老人朗声道。
　　“哈哈，老瞎子长久不见，别来无恙啊。”那胖和尚哈哈大笑，声音有若洪钟，端的响亮，直震得我耳膜生疼。能跟天鹰老人平起平坐之辈，想必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
　　“胖和尚，忘返人到底在哪？”天鹰老人突地一拍石板，沉声道，那石板上顿时有细细的粉末就着月光飘散下来。
　　“瞎子，老朋友见面，开口就问柳美人，可也太没把我这和尚放眼里啦。”那和尚依然面上挂笑，大咧咧地在石板前一坐，拔出挂在身上的酒葫芦，就倒了一大口，边喝就边嚷道“果然是好酒啊，不愧是醉芳菲！哈哈，只可惜没有肉吃，扫兴扫兴！”
　　这天下间奇人异事还真的很多，我在一边看着边奇道，这天下还有和尚能胖成这样，还又喝酒又吃肉的，竟半点没把清规戒律放在眼中。
　　“胖和尚，你告诉我忘返的下落，我就请你喝酒吃肉，包你天天醉死在这醉芳菲中。”
　　“啧啧啧，老瞎子你这么做就太不厚道了，若是我告诉了你柳美人的下落，她还不用她的柳叶镖把我射穿，我一个和尚享受惯了，可不想没事找死啊.”
　　天鹰老人一张脸被气得发紫，恨声道：“你个胖和尚，说还是不说！”
　　“息怒息怒，”胖和尚嘿嘿笑道，“不如我们就下盘棋吧，倘若我输了就告诉你柳美人的下落，倘若你输了就请我喝酒吃肉，这样才公平。”说着，已经一挥宽袖，一枚十斤重的棋子又快又准的落在了棋盘上。
　　“胖和尚，如此歹毒，竟然先下手。”天鹰老人大喝道，抓起身前的一枚黑棋甩向棋盘。两人的棋子落下均是无声无息，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棋子深深地陷在了石板里面，仿佛铸在了上面一般，这等功力不禁让我的敬仰佩服之情有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
　　一时间，天鹰老人执黑，和尚走白，两大高手玄素双引，参差两分，裂地制兵，阵如雁行，就这么有声无声、惊世骇俗地下了三十来子。我不通棋理，全然不知输赢。又过了一阵，盘上局势渐渐明朗，白子棋力矫健，一如龙奔，一似虎踞，结成上下交征之势，将黑子的一条大龙困在其中。天鹰老人遭此困境，不由以手蹙额，陷于长考。那和尚占了上风，得意笑道：“老瞎子，你还有办法吗？”
　　天鹰老人闻言突然冷笑道：“胜负未分，和尚言之过早了吧。”突然伸手甩出黑子迎向那白子，却是后发先至，猛地一幢，那白子顿时偏了位置，如此一来形式顿时逆转。
　　“老瞎子，你也忒阴险了。”那胖和尚气得瞪圆了眼，嗷嗷怪叫道。
　　天鹰老人却抚着下颔，微微笑道：“只准和尚歹毒，就不许瞎子阴险了吗？你要斗智，我偏偏只会斗力。”
　　那胖和尚被天鹰老人的一番话气得不轻，一时只是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却原来天鹰目盲，虽是听声辨位，但终究比不过目明之人纵观全局，这和尚在下棋上便高过天鹰，可是论到武功却无论如何也不是天鹰的对手。
　　此刻我也明白过来，两人已不是单纯在比拼棋艺，而是在拼武功。我凝神看着，一颗心也随着两人落子怦怦直跳，我虽不懂下棋，却也看出这棋已下到紧要关头，二人各以绝顶内功驭子，抢占有利方位。一时间，只见空中棋子纷飞，越发迅疾，到后来黑子撞上白子，声如霹雳，传响空谷，只是黑子分毫不损，而白子却尽数粉碎，化作一团轻烟，弥漫在月光中，经久不散。
　　突然之间，胖和尚大叫道：“罢罢罢，和尚认输就是，跟你这老瞎子比，实在忒没意思了。”袖袍一拂，起身便要离去。
　　“胖和尚，她人在哪里？”天鹰面上一急，身形一转已追了上去。
　　那胖和尚轻功确是不赖，几个起落人已至几丈远，他哈哈大笑，声若洪钟：“老瞎子，往东两百里，碧花小筑，你老婆就在那。”话音刚落，人已不见。
　　“谢谢你，和尚，老瞎子改天定请你喝酒吃肉——”天鹰老人朗声道，声音浑厚，飘至远处。语毕再不迟疑，一把抓住我，往东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