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传说》西*雪

3、日光之城（上）

　　反射着阳光的水池仿若一面亮晃晃的镜子，挺拔的枣椰树和拥有宽大叶子的蒲葵为宫殿遮荫，在地面投射出斑驳阴影。
　　年迈的老人颤魏魏地仰头看了一眼太阳，灿烂的光芒晃得他微眯起双眼，枯瘦的手缓缓抚摸着黄色的沙土墙垣，从高台上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方块组合，间或有绿树丛荫，人工河渠蜿蜒流入远处奔腾不息的尼罗河。这座城就是他的全部，有着他所有的回忆和荣耀。
　　他曾经是一位戎马一生的军人，他也曾经是一位威震四方的君王，他也曾经拥有后宫三千……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凝聚为一张令他永生难忘的面孔，那对乌黑灵动的双目似乎正在阿蒙神的佑护下静静凝视着他和他的子民。
　　“妮菲塔丽。”
　　在这个热风习习的闷热午后，法老缓缓念出了一个名字。
　　她曾是他的全部荣耀，她曾是他的半个灵魂。

　　血统
　　他有一位伟大的父亲，他的祖父凭武功取得了埃及及法老之位，在他的治理下，埃及逐渐从图特王时期的衰败中复苏，他们不缺智谋也不缺霸气，但他的家族却一直有一个不肯让外人触摸的禁地——他的先辈是军人出身，没有传承宝贵的王族血统，并未享有太阳神阿蒙的眷顾。
　　为此，他的父亲耿耿于怀，他常常对他说：“拉美西斯，我亲爱的儿子，你要牢牢记住，在埃及，光有强权和魅力是不够的。”因这不正统的地位，他的家族要时刻面临质疑，同时警剔潜伏在暗处的威胁。
　　年少的他不以为然，他沉醉于剑术学习和打猎中，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将皮肤晒得黝黑，将四肢练得如猎豹般敏捷灵活。不同的是，拉美西斯有一头傲人的耀眼红发，让人可以轻易将他从一堆体貌相似的少年中区别出来。
　　当拉美西斯度过生命中的十七个夏天，他已经成长为父亲的有力助手，父亲开始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政事，预示着他的成年。
　　夏日的清晨依然透着丝丝热意，他与伙伴们约好一道去尼罗河泛舟，这项活动几乎成为小伙子们夏日的固定项目。拉美西斯意气风发地登上自己的三角帆船，白色的帆布在河风中衬得他的形象更为突出，一条船五个人，三条船调整帆依风向顺流而去。
　　这条河段连接卢克索和卡纳克，时不时有僧侣祭司的小船掠过，岸边一座座雄伟的往昔建筑让少年们热血沸腾，他们叫得出每座建筑的名字，这就是他们为之奋斗的国度啊！
　　拉美西斯站在船头，任凉风拂面，享受着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他们行至一个港口时，一艘大船正启锚入水，几个女孩子坐在船前的凉椅上四周眺望，少年们呼喝着引起她们的注意，女孩们互相推搡着格格地笑起来。拉美西斯的船驶过大船时，女孩们都好奇地盯着他瞧，居中的少女尤其美丽，乌发上戴着红宝石、琥珀、绿松石组合的头饰，黑矅石般的眼睛灵气十足，丰满的唇瓣正形成优美的弧度，白色的裙上绣着石榴花，她的神情俏皮，身量尚小，大概十三、四岁，举手投足间却已显露出一股妖娆姿态。
　　两条船渐渐拉开距离，拉美西斯的头也随之缓缓转动，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位少女身上。少女和女伴们一直在笑，忽然朝他的船上抛洒来一些物件。拉美西斯正看得痴迷，胸口一钝，低头只见一个小巧的指甲花盒滚落在脚下。他弯腰拾起，再朝大船望去，船已行得远了，只见那少女还立在船头朝他挥着手，调皮的笑容挂在脸上。拉美西斯立马明白过来，她在笑话他用胭脂花涂染头发，他又好气又好笑，但同时也对这名聪明的少女充满了兴趣。
　　她是谁？是大商人的女儿？还是哪个地方官的千金？她的衣着并不十分华贵，但处处透露出高雅的品味。
　　十七岁的少年首次尝到失眠的滋味，往常倒头就睡得死死的他在枕席间翻来覆去，脑海中俱是那张俏皮的笑脸。他不知道她的姓名，他很懊悔自己当时只顾着发呆，忘记问她的名字了。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法老召拉美西斯入宫，他不得不停止了每隔三日必要驾船前去那个港口寻找少女的举动。他的父亲是个严厉的法老，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少女神魂颠倒，一定会训斥他的。
　　自从他的长兄夭折后，他便成为整个家族的希望，埃及当之无愧的下任统治者，尽管此时的拉美西斯仍未做好准备。
　　他忐忑不安地随传召官入宫，像所有敬畏父亲的少年一样，他对父亲有一种天然的畏惧，父亲的眼光总是锐利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法老端坐在王座上，身边坐着王后和一些陌生人。拉美西斯施过礼后，侍从为他在法老左下侧安置好座位。
　　“儿子啊，见到你拥有如此强健的体魄，联十分欣慰。”法老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心情似乎不错。
　　“凭借父王的荣光。”他将手放于胸前恭敬地回应。
　　法老侧头朝王后微笑，王后会意地对拉美西斯介绍：“王子，这位是卢克索的达姆神官。”
　　一身长袍的神官大概三十来岁，古铜色的皮肤，光头黑目，竟是十分魁梧英俊。他微笑着起身向拉美西斯行礼，姿态优雅，透着一股神圣的气质。
　　拉美西斯低头回礼，他以前也见过许多位神官，但没有一位拥有达姆这样自然天成的气质，高贵不凡，气质儒雅，宽阔的前额显露出他的智慧。
　　“儿子，你也到娶亲的年纪了。”法老冷不防说道，拉美西斯诧异地回转目光，法老正笑意漾漾地看着他，黄金王冠使端正的脸庞庄严得不可抗拒。“达姆神官的妹妹聪明美丽，是合适的人选。”法老看起来十分满意，完全不顾儿子震惊的表情。
　　太突然了，拉美西斯有些迷茫，甚至有些愤怒，法老之前并未向他透露只言片语，他难道不打算听听儿子的意见吗？毕竟这关系他的终身大事，他自己难道不能考虑吗？
　　带着这些疑问，少年的眼神不觉变得激动，王后见状，出语安抚道：“这是神授的旨意，她能带给你好运，拉美西斯王子。”少年的眼神还在挣扎，他将目光移向法老，他期望父亲能够回答自己的疑问。
　　法老神态庄重地看着他眼睛，说道：“王族的血脉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拉美西斯，你应该感谢阿蒙神的垂怜。”
　　听到这句话，拉美西斯的眼神倏然沉静下来，是啊，家族的荣耀，他怎可以忘记，从小就被灌输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他要巩固自己未来的帝位就一定要寻找一位拥有底比斯王族血统的女子成亲。
　　一直不发一语的达姆神官此时站起身来，行至拉美西斯面前，他的微笑笼罩着神圣的光芒，他伸出左手放在拉美西斯额前，用沉厚磁性的嗓音念了一句祷词，拉美西斯抬起头，与那对乌如深潭的瞳孔对视。“拉美西斯王子，阿蒙神会祝福你的。”那双眼睛有让人安定的神秘力量，让人能够全心信任。
　　他愿意将妹妹嫁给一个陌生人吗？他的笑容是那样平静，仿佛早已笃定这个结果。

　　拉美西斯从王宫中出来时，神智已十分清楚，脑中的那片混沌已然消失无踪，他知道他没有理由违抗法老的旨意，他的理智也告诉自己不可以拒绝这门婚事。自从他的祖父赫朗泽布征服埃及，原来的王族们大部分退出政治舞台，但仍掌握着卢克索神庙的神授权，在埃及民众眼中，他们可以不再是统治者，但永远是神的代言者，神授予他们的权利无法被改变。他的家族要巩固地位，便必须与王族联姻，获取正统的继位权。拉美西斯常常想，这真是一个讽刺的怪圈，征服者要向被征服者顶礼膜拜，哪怕他们并未有实权。年轻的少年心中不知不觉孕育了一个理想，他要做一个伟大的王者，将实权与神权牢牢掌握在手中。从十五岁开始，他也参与了大大小小的战役，他的实战技巧和谋略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他像一块海绵一样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可用的资源，为未来的统治作准备。
　　然而少年的雄心壮志却在夜深人静之时，被一张小小的面孔划开一条口子。他马上要迎娶一个未曾谋面的王族女子，借助她的号召收服民众的心，在卢克索的神庙中留下一席之地。然而，获得这一切的代价却是放弃，放弃他所有年少的坚持和憧憬。只见过一面的脸孔此刻折磨着少年的心智，带着红晕的脸蛋触手可及地鲜活着，仿佛就在他的眼前。拉美西斯清晰地记着她的一颦一笑，他的心脏隐隐作痛，她像石榴花儿一般美好和热情，他无法遏止对她的思念。
　　他并不了解那位少女，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失去什么。

　　神婚
　　初春时节，拉美西斯王子的婚期已经定下，他将与新娘在卢克索神庙的阿蒙神像前共同宣誓，守护埃及这片富饶的神赐之地。
　　其间，达姆神官入宫几次，就婚礼筹备事宜与王后一同商讨，他尽着一个神职者所有的义务，将这场权力与神意的结合贯彻到底。毕竟这是一场双赢的盛事，对双方都将带来无限的利益。拉美西斯依然与伙伴们练习着剑术，燃烧着他那具年轻健壮的躯体，但他已经许久没有去尼罗河上泛舟了。
　　一切事宜办妥，法老带领相关人员、贵重珍宝亲临卢克索参加婚礼。他满意得看着马背上英姿飒飒的儿子，短短的时间内，少年仿佛比以前更加成熟稳重，他的身体内毕竟流着英勇的赫朗泽布的血液。法老在御撵中微微闭上双眼，在他十几年的政治生涯中又将完成一件大事。
　　前往卢克索必须乘船，拉美西斯终于又踏入那曾让他心驰神往的尼罗河。平静无波的河水往前方滚滚奔流而去，引领着法老的华丽船队前往卢克索。熟悉的河风吹拂着王子的红发，他的双目明亮，里面有着坚定的目标，尽管汨汨的流水声让他的心被涂上一层淡淡的怅然。
　　在神庙高耸的石柱上，象形文字和图案彰显着威严，雄伟的雕像用神的双眼俯瞰着缈小如蚁的人群。拉美西斯仰望着这座埃及人心目中的神圣之地，他将在神的注目下与神的代言者结盟。
　　偌大的神庙中心，达姆大神官正在神坛上等候，法老一行鱼贯而入，他也自神坛步下，向法老致敬。
　　“伟大的阿蒙神啊，愿您佑我埃及繁盛不衰。”法老带领拉美西斯跪于神坛下，双手平举过头顶，施行最尊贵的神礼。然后他留下儿子，朝左侧的王座走去。
　　拉美西斯缓缓起身，神坛后的阿蒙神像高大庄严，令他的敬意油然而生，他默默祈祷，阿蒙神，请您赐予我力量，将埃及的威名响彻四方，赐予您的臣民一个最伟大的时代。
　　达姆神官牵着一个女子从右侧石门处向他走来，拉美西斯睁开紧闭的双眼，转过身子，他准备接过神官手中的手腕，他的妻子、未来的王后名叫妮菲塔丽。
　　阳光从建筑顶部的苍穹洒泻下来，直射神坛，金色的光芒模糊了王子的视线，达姆神官和他的妹妹缓行在阳光中，周身仿佛被镀上一层金粉，更显神圣。拉美西斯努力从几近晕眩中回转视力，他的目光渐渐凝聚在那个小巧的熟悉身影上。
　　依旧黑亮的眼睛，金色花冠下红润的脸庞散发着圣洁的光芒，艳泽的唇瓣微微上翘，如火红的石榴花一般美丽的少女正站在他的面前。
　　达姆神官将妮菲塔丽的手放入拉美西斯的手中，然后转身步上神坛，展开双臂向上仰望，白袍在耀眼的光阵中闪闪发亮。“吾以阿蒙神之名义，宣布拉美西斯与妮菲塔丽结为夫妇，集众神祝福与看护的新人啊，向神献上你们最诚挚的谢意吧！”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两张年轻的面孔互望着，他的眼中只有她，而她亦然。
　　这一定是阿蒙神的旨意，他的慈悲让拉美西斯保留住了那最珍贵最不可放弃的宝物。

　　妮菲塔丽躺在拉美西斯温暖的怀抱中，似乎还在梦中，她的黑目氤氲着薄薄水气，鲜艳的红唇花般娇艳。拉美西斯忍不住侧头吻上那唇瓣，妮菲塔丽发出让人心痒的嘤唔声，他不禁加深了这个吻，小巧的手紧紧靠在他的胸前，红色的指甲是他喜欢的颜色。
　　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妮菲塔丽脸蛋红红，露出一个俏皮可爱的笑容，嗓音似银铃动听。
　　“怎么是你？”
　　“是我。”拉美西斯笑着握住她的手，宠溺地亲亲她光洁的额头。
　　妮菲塔妮突然扑上来抱紧了他，脸颊贴在他温热的皮肤上，呐呐道：“哥哥告诉我要嫁给王子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是。”胸中满漾幸福的王子没有太多的言语，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倾诉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在心中再一次向阿蒙神致敬。
　　“这么说，我们是注定要做夫妻的?”盈盈笑着的双目好似月牙，弯弯的眉毛让她看起来活力十足。拉美西斯边亲吻着她的肩头，边轻轻吐着气：“你是阿蒙神赐给我的妻子，妮菲塔丽，”他缓缓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说：“我会永远爱你，只爱你一人，永远不变。”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那么他甘之如饴。
　　妮菲塔妮埋头在拉美西斯怀中像小猫似地蹭了几下，甜蜜的声音从他的胸前传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在你的身边，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