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夜》泐琦

16、童年旧事（下）

　　流畅的旋律飘飞在耳边，使我的梦境染一层绯色。我仿佛置身于云海之端，那么辽阔，那么绵软，那么透凉。那样的梦境，童年结束后我再未曾拥有过，不是幸福，而是宁静，心外无物的满足与恬淡。
　　只是，还是要醒来。悠悠然醒来，看见自己房间屋顶的粉蓝，门是开着的，有如水的钢琴声淌进。那是郁，他自幼学琴，十岁已能弹CHOPIN的曲了。我光了脚走出屋去，厅里，郁正坐在月光中静弹，苍白的颜色被月华镀上了一层神圣，连微风也不忍拂他的发端，生怕惊了这一室的迷人。
　　多年以后，方知道这是CHOPIN的夜曲，只是再没听谁能弹得如郁般纯然。孩子的心，总归不同。
　　一曲终了，他望向我，仿佛已知了我站在哪里，目光中的潋滟几近让我忘了呼吸。
　　“又光脚跑出来，都十月了，也不怕着凉。”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双小缎鞋来，深蓝色的面上绣着银灰色的碎花，煞是好看。
　　“这么好看？”我拿在手里，啧啧称赞。
　　“住院的时候，隔壁床的女孩子穿，我见了好看，就问了哪里买的，照样买了一双。穿上看看吧。”
　　我犹豫着，这么漂亮，怎舍得穿在脚底？
　　“来，穿上！”郁却不由分说，把我按在琴凳上，小心翼翼为我穿鞋，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对待一曲最优雅的钢琴。
　　“好，我们去看看擎醒了没。”
　　他拉我的手，目光一片澄明。
　　“啊。”我叫出声，想起擎当时的样子来，也不知伤得怎么样，“他没事吧？”
　　到底孩子心性，受了这钢琴的蛊，竟忘了重伤中的擎，我不禁自责。
　　郁却安慰着一笑：
　　“好在那时候你一直抱着他……伤倒在其次，我怕他……哎，也该快醒了吧。”郁难得的欲说还休，我也不再问，虽然当时年纪尚小，却也知道，有些伤，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擎安静地躺在床上，额前却是细细密密的汗，如同一朵风雨后开败了的栀子花，虚弱无助。
　　我轻拧了衣袖，缓缓为他拭汗。
　　“那时候在露台，擎的神色好奇怪……他的眼中，尽是恐怖。”
　　我只是陈述，并不询问。
　　“也许，让你知道，对他会好些吧……是啊，也该让你知道了。”郁今天异常，全没了平时的宁静自若，话语间仿佛有忧郁的影子出没。
　　“郁，你想告诉我什么？”我正准备抽开的手却被拉住，定睛看去，擎却是没醒，只紧抓了我的手，眉开始蹙起。我顺势倚着床坐下，让他这么握着，有些温暖，有些潮湿，却是难言的信赖。
　　“擎和我的父亲，是上任的冷家族长，也是在位最短的族长。”郁也拖了条椅子来坐在阴影处，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本来，父亲和世代冷家族长没什么差别，争斗着长大，好容易坐稳族长的位置，然后政治联姻，结婚生子。可是，在庆祝妻子怀孕的宴会上，父亲遇见了作为宴会司仪的母亲。母亲不是冷族人，只应顶替同学，改变了生命轨迹。不是不知道侯门深似海，只是，以父亲的强势，又怎容得母亲逃。最后，母亲终是屈服，屈服于压力，也屈服于爱。本来冷族族长外有妾室也属正常，只是，母亲怀了我。父亲不允许我的出生，可是母亲坚持，为此跟父亲决裂，一个人出走，在异地生下了我。只是，冷家，又哪里会这么放过我们母子，甄瑶，族长的正室夫人，已生下了涛，她怎容得我在世上。她派人追杀我们，而冷同，那时候，已经退位的爷爷，为了甄家的财富，不惜杀了自己的孙子来取悦媳妇。而父亲却看不得母亲死，却因了冷家的阻力，没办法实行族长的权力，他只能继续将母亲藏起来，不让甄瑶和爷爷找到。”郁顿了顿，眸却愈发清亮起来，那样的他，哪里像只有十一岁的孩子。
　　“只是冷家，哪里那么容易打发？他们找不到母亲和我，却整日盯着父亲。他们知道，父亲绝熬不过终会来探我们。父亲确是来了，极小心的躲避耳目，开始还能混过去，几个月之后，终于被他们找到了。那时候的冷家，已然陷入财政危机，父亲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唯一的出路，就是甄瑶。她要他亲手杀了母亲……然后，他们一起逃，却留了我在冷家……父亲再不是赫赫的冷族族长，冷同重掌大权，开始追杀他们。我是五岁时见到的擎，那时候，他们都已不在了。擎初来冷家时，瘦小的像流浪的猫，谁也不信任，也不吃东西，也不哭，每每睡着，也会做着噩梦惊叫醒来。问他什么，他都不说。后来，我从冷家杀手口中套出，他是亲历了父母死在眼前的……母亲最先被枪杀了……父亲……怎么也不肯跟甄瑶回家回冷家，被冷同……一鞭一鞭，活活抽……”到这里，郁已哽得再说不下去，这样的惨痛，他怎能就此对我说出来。若然是我，这一辈子，只有想到，就难以负荷，更勿提这么冷静的对人述说。
　　“郁……”我跑过去，扶住他不断抽搐的肩，“不要说，不要再说下去。”
　　我陪着他，在静夜里，默默垂泪。
　　许久，他稍稍平静。
　　“你该知道的。你以后，要陪擎走很长很长的路。”他拭了我的泪，语气竟是沧然的，“你知道我怎知道这么多的吗？”
　　我摇着头，毕竟，这些事发生时，郁还小到不知世事。
　　“冷同以为，我的生命注定没有别人的久远，便要活得更清醒，我猜，许是我像极了被他打死的儿子，才对我补偿似的略略宠爱。”
　　确实，冷同对郁是不同的，郁可以不学武，可以不杀人，也可以那么温柔的对我，皆是因了冷同的那几分关爱。只是当时，我只听到“我的生命注定没有别人的久远”，我抓着郁的手，喊起来：
　　“为什么？你的身体怎么了吗？”
　　他笑着摇头，仿佛在讨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母亲怀我时，颠沛流离，以至我先天不足，身体只是过于虚弱而已。”
　　“那为什么……冷同他说……”
　　“你不知道吗？弱的孩子，不能成为族长的孩子，在冷家是要被清理的。”
　　“什么！”我大惊，泪惨惨而落。
　　“冷家嫡系，从来如此，所以当初，甄瑶怎样也要杀我，也就是怕我们给她的儿子带来威胁。”
　　“你在骗我，果真如此的话，甄瑶为什么让你们活到现在？”我不信，我怎么也不信。
　　“那是因为她死了，你以为，冷同会让逼他亲手杀死儿子的人活着吗？她死了，所以我和擎，能活到现在。”郁竟是笑了，那么残忍的笑了，“新一任族长，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光在自己的兄弟，让自己的地位永久稳固。”
　　“那么……那么擎呢？”现在冷族嫡系有四人，郁早已失了先机，而涛和炎又那么强……
　　“所以，擎一定要成为族长，他必须是族长，你知道吗？”郁摇着我的肩，目光中的炽热似要把我灼伤。
　　“他一定要越来越强，一定要活下去。而你，要陪他走很远很远。所以这些事，无论多么辛苦，我都要让你知道。”
　　“郁，我不要……我不要你死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逃呢？”
　　没有选择了吗？我怎能让郁屈服于这该死的命运？
　　“逃？父母亲的下场，就是后果。”
　　“可是郁……”我颤抖着，似乎天明就是末日。
　　“夕辞，你听好，这辈子，我的命已然注定，但擎不同，他有机会，你要帮他，一直在他身边帮他。”郁望着我的眸，字字滴血。我受了蛊惑似的点头，转神间，郁已不在，他的座位，空空荡荡。
　　床上的擎还是阂着眸蹙着眉，我轻吻他的眉心，他那样的被郁爱着，却要亲手将郁杀了，这是怎样的命运？强烈的悲哀涌上心来，自己也要看着郁死这一事实不由淡了。临走时，我赫然发现，擎的枕头依然湿了大片。只是那时，我的童年业已结束，再不会对哭泣感到好奇。
　　我走出擎的房间，来到平日里玩耍的园子，月不知沉在了哪里，到处……一片的凄迷，秋虫惨声叫着，仿佛在哀悼，我那在九岁时猝然逝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