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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操场上的女尸 ...

  •   在伊陵,河边是冷清的,有时候冬天会有雾气,在风的吹拂下,雾气在草地间游荡着。薛子陵突然记起来那个学校外的大操场,操场是围起来的,时间过得久了,也不记得围的是方正的一个空间,还是一个椭圆型的空间了,或者,那个操场本身是不具有任何形体的,混沌着的。操场是用砖石围起来的,看台的一些部分塌陷了,里面是空洞着的。她依稀记得偌大的操场,只有两个小小的门可以出入,在门与门之间,杂草地上被人为的踩出了一条小径,靠着门的地方,路面有些不平,一道深沟横跨过路面,下雨的时候,这里会积水。

      一朵一朵的水花,溅开在黄色的泥水中……思绪被打乱了,人声喧嚣,一朵一朵的花,玫瑰、百合、康乃馨……层层叠叠的堆砌着,薛子陵坐在婚宴现场的一角,中午的婚礼很热闹,是在伊陵城中最好的酒店举办的,薛子陵见到了新娘,一个胖胖的女孩子,短发,笑起来很有些珠圆玉润的感觉。她的肚子微微有些鼓,听旁边的几个人说,新娘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现在结婚的大多都是这样。她微笑着看着新郎新娘往自己这一桌走来。

      觥筹交错间热闹非凡,薛子陵恍惚听见手机在口袋里响,她心急的抽出手机按了下去,依旧是昨天那个何易微,“薛老师——”他在手机的那一头停了停才说,“昨天忘记和你说了,哦,变天了……我的意思是……全国不少地方都变天了……天气预报说的,请注意点身体。”薛子陵压抑住心头的失望,又微觉得好笑,也许这都是些医生的通病,她微微提高了声音说:“是何医生吧?我这里天气很好,谢谢你的关心……嗯,是的,如果没有事,我要挂电话了,我在参加朋友的婚礼。”母亲在一边问,“是谁啊?b城的同事?”她笑了笑,没有回话。

      不少老同学都趁着这个机会叙旧,薛子陵在其间周旋了一回,只觉得头晕脑胀的,偷偷找了个机会站了出去透气,身边一个近三十男子看了她一会,突然说起话来,“薛子陵?”她看了半响才认出来,“是你啊,曾乐天?”原来那个男子是自己小学的同学曾乐天,彼此同桌几年的,后来转班去了另外的学校,掐指算来,大概有十多年没见了。

      曾乐天呵呵笑出声来,“你和小学时候没怎么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怎么,嫌里面闹腾得慌?”薛子陵不好意思的点头笑笑,“有点闷。”曾乐天说,“听同学说你在b城大学当老师,还好麽?”听了这话,她皱了下眉头,“就那个样子。”曾乐天叹了口气,“记得你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出了事后就一直……对了,现在还好?”薛子陵咬着嘴唇惊讶道,“我怎么了?”她垂下眼帘,诧异不已:“奇怪,我没什么印象啊,小时候能出什么事?”

      曾乐天也有些奇怪,“你十岁的时候,那次去操场……原来你忘记了。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好提的。对了你这一次在家里待几天?”他轻松的把话题转开。听了这话,薛子陵应和道,“估计三到四天,参加完婚礼,顺便在家里逛逛,有机会找你去玩。”两个人说了一回闲话,就有人出来找,于是彼此相对一笑,依旧回去。

      参加完婚礼,薛子陵和母亲、新郎新娘几个打了个招呼便先行离开了,一个人在城里闲逛着,伊陵的主要商业街就这么一段,两侧都是些店面,薛子陵看见一家唱片店,门上挂着招牌《挪威的森林》,还是前几年村上春树正流行的时候起的店名。自己走进去转了一圈,里面大
      叠海报,介绍着飞轮海、张韶涵、SHE等人,都是自己罕少听的。她蹲了下去,在最底下的一层货架里,找到了一碟老歌,周璇的《四季歌》。她想了想,抽了碟子出来,深蓝色的封面上,周璇的黑白老照片隔着时光静静微笑,瞳仁清澈,像是一株开僵了的花,流年如此的等闲了。

      她站在收银台前付钱,老板取了唱片出来给她试音,四十年代的声音,有些刺耳的美丽,她隔着玻璃窗子往外望,有几个年轻人走过,穿着长长的、鲜艳的衣服,牛仔裤的裆部掉的特别的下,松松垮垮的耷拉在腿上,到小腿部,又紧紧的收了起来,包裹着腿部的线条一根一根的抽出,生硬无比。对面有一家性用品店,俗艳不堪的外国女郎张着厚厚的红唇卖弄风情,一旁写着三个大字“爱火花”。店门里面一个中年男子坐着,百无聊赖。薛子陵付了钱,脸有些红,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暖意,叫人心里生出躁意来,她猜不到这样的店到底有谁会光顾,但是显然生意不会太差,不然怎么会在这样的黄金地段开店。

      郑郁已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薛子陵沿着道路往前走,站在一家烧烤摊前买了两串羊肉串,闻着格外的香,吃到嘴里却有些腥膻气,嚼了两口就抛到了垃圾桶里。她沿着路往前走,这里离家里大概有三站路,城市小就是这样,随便几步路就可以逛了一座城去。伊陵的城市还是有些改变的,道路稍微拓宽了些,沿着主街道往前走,连接着的是一条有些破旧的马路,两侧的房子还是多年前的老式平房,马路的前边,曾经有一个废弃已久的煤场,薛子陵沿着灰尘扑扑的路走着,心里突然记起来,很多年前,她曾经和一个男孩子去煤场玩过,那个男孩的脸,她已经忘记了,也许是一个不太重要的同学吧。

      走过了这条马路,是一个小小的分叉口,一条通往家里,一条通往她曾经就读过的小学。在那个午后,道路两旁的榉树上,叶片凋零,上面压着厚厚的一层灰。路边上有些地方,残余着泥土,上面长出了几株狗尾巴草,已经枯黄了,在风里轻轻地摇曳着,发出沙哑的低吟,像是很多年听过的法国香颂。小路的尽头,就是学校。薛子陵站在了学校的大门口,周日午后的小学,冷清的就像是梦中无人的城堡,大门右手边的小小平房依旧在做着生意,薛子陵远远地望过去,看见柜台上透明玻璃柜子里,依旧一格一格的摆放着白糖杨梅、酸辣梅、自家腌制的辣刀豆片,她记得自己读书的时候很喜欢吃这些,五分钱可以买上一小包;老板娘拿出深黄色的牛皮纸,挑出十几片的刀豆片包好,递了到手上。当时是有一个人和她一起分享的,只是不记得是谁了。

      她突然知道,自己肯定是有一段回忆遗失了的,一个和一个男孩有关的故事。她茫茫然的跑了起来,商店旁边左转,然后跑出三十多米,右拐,前面是那个操场,废弃了的操场。她气喘吁吁的跑了几步,煞步,一步一步的往前挪着,两边是民房,最老的平房,红色的砖石被青苔覆盖着,门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人出没的痕迹。她想起来有一年自己穿着红色的新校服,不知道怎么全身起了疹子,正难过的不成,有一只温暖的手拉着自己,两个人拼命地跑着,跑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他轻轻地帮自己拉起衣服,温柔的、小心翼翼的吹着,吹着,皮肤上火辣辣的烫,又痒又痛,触到他温柔的呼吸声,仿佛不再难受。笑容,缓缓的打开,像是一朵秋天的大丽菊。

      四周安宁的没有一丝声音,她茫然失措的站在操场上,风一波一波的吹过来,她的头发和黄色的灰尘一道扬了起来,小径的边缘上,有一只不知名的、深褐色坚硬外壳的虫子扑腾着,整座操场上静无人烟,只是浓密的、深黄色的枯草发出凄凄的声音,彼此枝茎摩挲着,长长的狗尾巴草在风里抖动,远处高高看台上,空旷着没有一个人。一切都是宁静,就像是跌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她看见破旧的球门架子,挂着的网袋早已经破了,看不出原来的痕迹。她终于知道了,这个操场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被称为足球场的。

      倏然里她冲了过去,穿过长长的草,感觉到枯萎了的草类果实紧紧地勾住了自己的衣角,窸窸窣窣的草屑在衣裳上亲密的舞蹈着,她看见阳光中漫天飞舞着金色的尘埃……她冲着坍塌的看台跑了过去,一个黑猫从黑色的坍塌的洞穴里钻了出来,发出一声巨大的尖鸣,她扭过身子,那只猫冲着球门架子跑去,几分钟后,她终于站在了球门架下。铁锈红的架子高高的悬挂着,像是一个巨人一般。天空上的蓝色明净的犹如一块蓝玻璃,那种小时候经常在路边捡到的碎蓝玻璃,白云缓缓的移动着,铁架子倒下巨大的阴影,消弭在草地之间,不留痕迹。

      她的眼睛生疼,疼的不行,猛地里垂下眼睛,满眼的不明形状的碎片在飞着,她想起了那双脚,轻轻地在自己的梦境里晃着、晃着,脚上套着的一双雨鞋,蓝灰色的浅口雨鞋,雨鞋穿的旧了,原本光滑的面子上就横七竖八的有些划痕……她一点一点的把视线挪上去,挪上去,脚的上面,是一条穿旧了的深蓝色的的确良裤子,裤脚很大,脚踝裸露着,再往上,那个女人的头发飘舞着,挡住了脸,脸是浮肿的,她安静而沉着的挂在那里,就像是一只濒死的飞蛾,她的浅蓝色的确良衬衫被风鼓了起来,就像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气球,蓝色的气球,爸爸给自己吹出了一个巨大的蓝色的气球,她拉着拉着就飞走了……周围人声鼎沸,住在学校后面的老郑家的媳妇自杀了……

      她看不见那个女人的脸,苍白的脸被头发挡住了……人们团团的围着,把那个女人从高高的球架上拽了下来,一个小小的竹床抛在一边,他们把她抛了上去,四个男人把她抬走了,薛子陵冲了过去,到处都是人,她穿不过人墙,老师的声音提得高高的,尖利的划破着记忆,你们这些孩子,回来,回来,还要上课,上课……

      他的笑容,缓缓的湮了去,在碧琉璃的天色里,他慢慢地不见了。薛子陵猛地蹲了下来,半人高的草地覆盖住她的身形,长草在身边轻轻地发出低吟,他的身体柔软而温暖,紧紧地靠着她的身体,他的呼吸在自己的耳边轻柔的吹拂着,她记起来,曾经有一双温暖的手,刷地不见了,还有他温暖的呼吸声。她的手指勾住了一根狗尾巴草,干瘪而坚韧的枯茎在指腹勒出了深深的痕迹,她用力的一扯,将狗尾巴草的草穗拉了下来,手指轻轻地刮着,指尖将草穗掐了下来,一点一点的被风吹走。

      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个足球场上,她被邻居家的张哥哥抛下了,一个人在看台上走着,那是一个夏天。晒得花白了的水泥台面上,布满了小小的、坑洼着的洞眼,一个紧挨着一个,密密麻麻的延伸过去。前面有几个台阶坍塌了,边缘露出红色的砖头,水泥缝与砖块接洽的边缘上隐约透着泥土和绿苔,她的漆皮扣绊鞋踏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吧嗒吧嗒。

      黑色的阴影里探出了一个脑袋,是一个清瘦的小男孩,刚刚转学过来的,自己很有点印象的。他裂开了嘴大笑,一口洁白的牙齿,太阳光在那一刻晃得人头晕,“想不想看看这底下有什么?”她终究是没有下去,两个人坐在草地上,他四仰八叉的躺在草地里,手臂枕着后脑勺,口里衔着一枚狗尾巴草,“嗨,知道吗?那里面有老鼠,我看见它们在里面到处的晃悠着……小小的、灰色的老鼠啊……真想抓上一只送给你……怕了?……也是,你们女孩子不喜欢这些……忘记告诉你,我叫郑嘉已,我们家刚刚搬过来,对……就是啊……我的座位在你后面……对,我个子比你高,虽然我比你小上一岁……”

      他的手带着汗意,伸了过来,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两个人的脸上通红着,太阳太大了,汗水不停的往下滴着,周围没有树木,却到处都是蝉鸣的声音,单调而乏味,终于,夜色慢慢地笼罩了下来,她们站起身来,拉着手离开,偌大的草地上,有一片地方生长着三叶草,她们在里面细心的翻检着,却始终找不到四片叶子的,据说那是幸福……

      黑猫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了,死亡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足球场。“子陵,千万不要忘记我呀……”小小的声音从草丛里冒了出来,探头探脑的,像是苏醒了的精灵一样。她低声的回答着:“知道,不会忘。”小小的声音再度响起:“即便我有一天离开?”她重复着答话:“嗯,不会忘。”声音飘了开来,在天空里回旋着:“我们是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吧?所以,不可以忘记我呀……”

      薛子陵坐了当夜11点的火车赶回b城,最晚一班的火车一向很空,她买到了软卧,四个人一间的包房里,只有她和另外一个中年妇女。她握着手机,不停的拨打着郑郁已的手机,却始终没有人接听。下午的时候,她已经和邓婷婕打过了电话,她表示这两日都没有见到郑郁已。她发了疯一般的拨打着所有可能和他有联系的人的电话,包括李晶、他同寝室的谢钧、罗生臣,没有一个人联系的上他。11点多钟的车厢里,黑忽忽的一片,她躺在小小的铺位上,手指紧紧地捏着那一把钥匙,粉红色的丝带依旧牢牢的系在钥匙上,她恍惚里记起他的笑容,他轻柔的俯下身子望着自己,一脸毫不在乎的表情,手指上挂着钥匙,“看,才半个月丝带就脏了,等你回来记得把这两条带子洗掉……”黑暗里的脸,无限的放大,他和她拉着手沿着街道往前走着,这真的是一种奇怪的感情,像是要依赖着某一个人一样……她有一种冲动,想扑到他的怀里,把这个故事告诉他,她在害怕着,亟须他的抚慰……就像是一根海草,亟须着大海的柔波抚慰,沉入无边的难以描述的彼岸的世界之中……

      母亲的话语插了进来,横亘在她们的记忆中,“我知道终究有一天你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但是没想到是这样,子陵,妈妈一直希望你能幸福……”那个少年的脸茫茫然的消失了,在她母亲死后的第三天,她第一次跑到了他家,大门紧紧关着,她用力的敲着门,敲着门,门上贴着的门神图像已经褪了色,本来两张图,也只剩下了尉迟敬德,她望着尉迟敬德的脸,刀刻一般的笔触,峥嵘的脸孔,褪了色的人物,可怕的就像是噩梦。她嘭嘭嘭的敲着门,却始终没有人应答。夜色上来了,她累得要命,一屁股坐在门前,等了一个晚上,那一夜的天空上悬着星星,半夜里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父亲把她抱了回家,然后他就那样的消失了,他在教室的座位空了很久,就像是自己六岁时候掉了的一枚牙齿一样,展开笑容,在整齐的牙齿队伍中,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门洞。他来的自然而然,一旦要离开,也将毫无痕迹。

      母亲的话把以往的回忆补上了,就像是一幅拼图,终于完整了起来,他叫郑嘉已,比自己小一岁,父亲是北方人,大家都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过来做生意的了,在母亲的回忆里他们夫妻两个人感情一向是不太好的,嘉已的父亲喜欢喝酒,每天晚上坐在门槛上,手里端着酒杯,喝的是那种刺口辛辣的二锅头,喝醉了就满屋子的追着妻子打。如果说那女人为什么自杀,应该就是不堪虐待吧。他的母亲人是很不错的,笑起来右脸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皮肤很白。

      薛子陵固执的追问,“为什么我会忘记了这些事情?”手指无意识的卷着衣角,卷起来,又放下去,再一次卷起来。母亲的眼圈红起来,“当时你爸爸抱了你回来,当晚你就发烧了,都四十度的高温,我们连夜把你送进了医院,打了四天的吊针温度才降了下来,回了家,我们过了些日子才敢问你,没想到问你的时候,你已经全部忘记了,也许是哪一场烧烧糊了脑子,你把那一段事情都忘记了。说实在的,你爸爸和我当时可是松了一口气了,觉得这样的事情,小孩子还是最好忘记的才是。你爸爸去找了老师,老师也特意叮嘱了同学们,说不能提这些事。本来还真的打算瞒住你一辈子的,那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妈,后来你们有再见过他们吗?”她小声问。母亲犹疑着回答:“没有,听厂子里的人说,有人在外地见过他父亲一次,看上去老了很多,问他近况,他也没怎么说,好像是子女都不在身边了,他也没有再婚,一个人过日子,大家也不知道他们后来的事情了。”

      “妈,他妈妈到底是为什么死的?”她固执的追问着。母亲想了想才说,“其实说到他妈妈的死因,你爸爸和我真的不太清楚,他妈妈死了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了。他妈妈的尸体还是厂子出面去火化的。这一家人就这样消失了,大家也议论过很久。子陵,他只是你小时候的一个玩伴,如果离开了就算了,不要再去找了。”

      “我们是再也查不到原因了吗?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也许……你决定了,一定要今天晚上赶回去?”

      “他还好吗?妈,我真想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操场上的女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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