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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一个混乱的文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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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欧阳修将文坛盟主之位传于苏轼苏东坡之后,苏轼文名便冠盖京华,光芒耀眼。而后来,原本的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开一代诗风,被后人称为江西诗派,自成一家,与苏轼在诗歌、书法上都并称“苏黄”。
此后几十年间,大宋许多文人骚客都分属苏黄两派,两派争斗不息,完全不顾及两位文学泰斗生前是情谊深厚的师徒与挚友。
苏派认为,做诗做词做文章,都应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而黄派则认为,诗词应当以学问为诗,讲求无一字无来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追求一种生新瘦硬、奇崛清僻的境界。
在文字狱盛行的大宋,学子高官们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用文学做幌子,而苏黄之争便是两派斗争的最好方法。
比如,观如居士朱弁著《风月堂诗话》,说黄公在晚年尤其不如苏公,立刻引起了黄派吴坰的反驳,著《五总志》予以点评,说苏不如黄。
后来,承务郎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江西诗派一时无两,风头正盛。便多多有些口出狂言,几乎不把苏轼放在眼里。苏派学者林光朝便立刻说:“苏、黄之别犹丈夫女子之应接,丈夫见宾客,信步出将去,如女子,则非涂泽不可。”将苏轼比作丈夫,而黄庭坚则比作女子。
这样一来,苏黄之争更是如同火上浇油,一触即发。稍稍言语不和便会以文论战,京师文坛忽然就成了泾渭分明、互不相让的两个圈子。
由于这不仅仅是文学上的争斗,其中牵扯上政治利益,而大宋又是“文优于武”,从不杀文人士大夫。为了拉拢文人为自己的政治做说客,各个利益集团都加入了这场论战。
这一段时间以来,戚少商最头大的事情就是,因为两派的斗争,金风细雨楼被众多人马扰得不胜其烦。
他实在是觉得心痛——就因为新党旧党的纷争让朝廷自内部乱成一团,在这战乱纷纷的时代,刚刚将勿回岛打回南海去,这群文人,竟然为了什么苏黄之争而窝里斗得不亦乐乎。
忽然想到,倒是好久都没看到他了。
自从上次喝酒之后,顾惜朝新官上任,已搬去自己的那处小小府第,都说京官难当,就算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也不会太容易。
戚少商愣愣地想了一会儿,不知道那人在仕途上还顺利么,心情又是怎样。想必这场争斗也不会让他安生太多,或者——以他的性格,是万不会让机会从手中流走的。
嘴角撇了撇,戚少商闷闷地想——顾惜朝,你真是可以啊,看来是过得不错,怎么就不能再回金风细雨楼看看,说走就走,走了就不跟不存在一样。
不过,戚少商叹了一声,要让顾惜朝偶尔串门——那是不可能的吧。
既然他是不会主动来找自己的——那么,自己去找他好了。戚少商笑了笑,仿佛是在嘲笑自己。
顾惜朝的那处府院在城东,很小,很破败,很不成样子。唯一的好处就是四周修竹围绕,很是静谧。也许对于那个人来说,他根本也不在意。
小书童来开门的时候,戚少商正兀自思考,进去之后顾惜朝会是什么样子。他一直都是青衫玉立,他从未看过他着官服的样子。
他忽然有些忐忑,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曾经的曾经,现在的现在,为了这一身官服,为了这一身官服所代表的权利,他们失去了太多太多。
恍然之间,他已经来到内堂,传话时顾惜朝就说,让他直接来内堂好了。
抬起眼来看到他,对方一挑眉,朝他笑笑。他大概是刚刚从朝堂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换上常服,朝服穿得并不完整,方顶形的貂蝉冠上簪的白笔已经解下来。绯色罗袍,白花中单,革带系着绯罗敝膝,冠顶侧的鹏羽垂下来,笏板放在一边。
他们都没有说话,戚少商静静地看着他解下白罗饰领,正要脱下罗袍,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一会儿:“我要换一下衣服。”他淡淡地说。
戚少商“哦”了一声,却连动也没有动。
扬了扬唇角,顾惜朝大概觉得两个大男人,也无所谓,便脱下朝服,换上了常服。
从七品的常服是绿色的——那绿色绿得那么青碧,曲领阔袖,下袂有浅色的横澜,看起来,与他那件潇洒恣肆的青衫极其相似。
他没有带幞头,收拾好其它东西,转过头来:“你来做什么。”
戚少商心里忧郁了那么一瞬——“顾公子,怎么当官了就不来看看我了……”
似笑非笑地望着一脸哀怨的人,顾惜朝说:“刚刚上任,要做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那我来看看你,你还这样对我?”某个人好像更哀怨了。
“你来看我?”顾惜朝唇边的笑意深了一点。
“……不来看你,难道我是来请大人断案的么……”
“我以为你最近也会很忙。”顾惜朝走到他对面,坐下来,“要喝茶么?”
“是挺忙的,我想你和我忙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吧。”叹了口气,戚少商说,“你这里有什么茶。”
“英雄泪。”顾惜朝唤小书童过来奉茶,戚少商定睛看去,那茶泛着鲜红的颜色,看起来有点特别。
“这是……”
“我后来也曾去过边关,与连云寨不同的边关。那里抗辽的汉子们以马奶煮茶,用的是最粗劣的茶砖,煮上十几个时辰,便会变成这样的红色。”
递给戚少商,顾惜朝又说:“何谓英雄泪?英雄流血不流泪,所以这茶颜色如血,到也贴切。”
戚少商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只觉得那种粗犷之气顿时充溢口中:“拭泪都要拭英雄泪——还是边关豪气,战场痛快啊!”
顾惜朝也一饮而尽:“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意气相期共生死……”戚少商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紧紧地盯着顾惜朝,忽然说,“还记得么?”
定定地也望着戚少商,顾惜朝沉默了很久,终于点点头:“记得。”
“当年没有做到……如今呢?”
“……会么?”顾惜朝的眼睛里有种玩味的情绪。
“你我既然志气相投,不如生死与共如何。”戚少商没有回答他,却径直说了一句话。
他们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戚少商,我想问你,你也会……活在回忆里么?”顾惜朝避开他的眼光,轻轻地道,“回忆,永远只是回忆,它们不会重来。就像我,如此地思念晚晴,可是,我和她曾经有过的那些日子,确实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戚少商却摇摇头:“不,我只是带着回忆,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顾惜朝慢慢咀嚼着他的话,“戚少商,我试试吧。”
戚少商的眼睛忽然那么亮:“好,我们一起试试吧。”
忽然之间气氛有些静谧,终于,顾惜朝低低叹了一口气:“我一直都说,我在心里,还是把你当朋友的。即便事隔这么多年,我恨你,可我依然敬你;我是你的仇敌,可我却把你当朋友。你我之间羁绊太深——有时,真的让我觉得,你就是来挡我的!”
“我到觉得,你就是来毁我的。”戚少商接得也挺快。
相视时都有些唏嘘,顾惜朝说:“可是,到头来,你我却还是坐在这里,这算什么。”
戚少商似是内心深受触动,也颇不平静:“我们从现在起,望着同一个方向吧。这样,你也不会被挡,我也不会被毁。即便,不是同走一条路,可是,却是同一个方向——那么,往旁边望上一望,会看到对方。至少这样,不需要两个人相撞。”
愣了愣,顾惜朝笑了:“戚少商,你果然是我的知音。”
伸出手去,他第一次微笑着对他说:“握个手吧。”
戚少商望着他笑的样子,也笑了。伸出手去:“好,握个手吧。”
两只手握住的时候,一冷,一热。他们双手相握的时候,戚少商总觉得,他太冷了。所以大概从第一次握到的时候,就不自觉的想把温度分给他一些吧。
就这样握着,顾惜朝忽然问:“说起来,你比较喜欢苏派还是黄派的诗?”
“我也没有太深的了解,但是我还是更欣赏苏公的诗多一些。豪放,粗犷,读起来令人壮怀激烈……”
顾惜朝打断他:“苏诗虽然浩荡如天地奇观,飘渺似天风海雨逼人,却在格律上缺了几分斟酌。多不协律——豪放过了,就是一个‘粗’了。”
“可是……做诗追求每个字都有出处,就把感情给阻隔了……”
“做诗不是说话,万事都有个‘理’字。”
“可是……”戚少商还想说什么,顾惜朝一甩手,把他的手扔到一边去,“戚少商,我们怎么又作对了!”
“……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