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斩长空》许维夏

12、十二 一个安心的夜晚

　　戚少商说不摆庆功宴的时候，整个京师武林都哗声一片。戚少商不多做解释，只按平时对待，为兄弟们发了纹银，一切照旧。
　　杨无邪面有难色：“楼主，想祝贺的帮派太多，拜贴递得太多，六分半堂、方小侯爷还有京师各个大小帮派都有动作，我们真的不摆庆功宴么？”
　　戚少商微微一笑：“不。”
　　杨无邪便不再问第二遍：“我明白了，楼主放心。”
　　杨无邪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又停下：“楼主，楼子里的兄弟们让我替他们转达一下，对顾公子的感谢。”
　　戚少商心里一热：“好。”
　　其实杨无邪心里是明白的，戚楼主之所以不摆庆功宴，也许是因为苏楼主曾经的那场庆功宴让戚楼主有了警惕，亦或是，戚楼主不想顾惜朝多惹麻烦。
　　杨无邪叹了口气，怎么看，都是后一个原因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戚少商推开窗子，夜色里整个汴梁看起来平静无比，处处透着虚假的吉祥。
　　他探出头去，往另一座楼里望了一眼。烛火通明，那是顾惜朝与雁伤住的地方。
　　他很想知道，这一战之后，他与顾惜朝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他还很想痛快地喝一场酒——其实他是多么希望能与兄弟们痛快地喝上一场。
　　可是不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痛饮黄龙了。这几年，“酒”对于戚少商来说，是个禁忌。
　　一想到酒，首先想起的是那年连云山水中的豪气冲天，不醉不休，于是，那些血腥的记忆就会扑面而来。
　　一想到酒，就会想起曾经一起偷的酒，那种最粗劣的酒，那个当时当刻最震撼他的书生。
　　而现在，他终于想喝一场痛快的酒。
　　他低着头，仔细地思量着，要不要去喊上顾惜朝，喝上一坛烈烈的酒。他正想着，顾惜朝屋子的窗被推开了。
　　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时，他心里忽然暖了一下。
　　那边的眼睛眯了眯，也不说话，就那样望着他。
　　戚少商撇撇嘴：“喂，想不想去喝上几杯酒？”
　　扬扬唇角，顾惜朝不置可否：“无所谓。”
　　…………
　　“这是整个汴梁最像江南的地方——你来过么？”戚少商坐在城郊的一座园子里，拍开一坛酒的封泥，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不够味，不够冲，没劲儿！”他叹了口气，点评到。
　　这是一座废弃的园林，仿照苏杭的园林而建，虽不得精粹，却把外表模仿了个几成。
　　“我在汴梁的时间大概还不到两年，那时终日只想怎样投书，辗转反复……”笑了笑，顾惜朝也灌了口酒，摇摇头，“从没发现这么一处地方。”
　　“顾惜朝，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好好地把从前的事想上一想？”戚少商叹了口气，“你没有后悔过么？”
　　顾惜朝冷冷一笑：“大当家，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你？”
　　想了想，戚少商苦苦一笑：“你大概会说，‘你的侠义与我想要的东西比起来，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顾惜朝没有回答，眼睛里有一丝说不出的情绪。
　　戚少商举起酒坛，“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我恨你，你自己都知道的，那时的我是多么相信你，多么看重你。所以我越是在意你，我就越恨你。”
　　“我知道。”顾惜朝的声音仍然是一派温凉。
　　“可是我杀不了你，要是能下得去手，你早都死了一百次了。我就连在大殿上与你对决的时候，都还不死心地问你，旗亭酒肆的相遇，是不是你早有预谋。我不忍心杀你，即便你忍心为了杀我而杀了我那么多的兄弟！”
　　酒坛摔到地上的声音很响，顾惜朝只觉得一股冰凉的空气弥漫在四周，挥散不去，让人觉得整个心都冻得发抖。
　　“我不断地给自己找理由，找不杀你的理由，比如你的命贱，比如铁手的请求，比如诸葛先生的教诲……我找了三年，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冷笑一声，顾惜朝望着戚少商，依然没有说话。
　　抢过顾惜朝手中的酒，戚少商径直倒进自己口中：“我不想杀你，我也杀不了你。可是这样和你相安无事地坐在这里喝酒，我心里却自责到要死！顾惜朝，你为什么就不能反省一下，你以前做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能反省一下……你知道么，今天杨总管还让我对你说，楼子里的兄弟都感谢你，帮我们打败了勿回岛……”
　　原本暴躁得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后来，便慢慢地平淡下去……带着苦涩，带着无奈，更多的，还是带着痛。
　　顾惜朝淡淡地说：“戚少商，你醉了。”
　　没有回音，再仔细看过去，戚少商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在自己曾经的死敌面前安心地睡了过去。
　　他的眼睛闭上的时候，顾惜朝才发现，原来他的睫毛那么浓密，覆盖在眼睛上，遮挡住那又圆又亮的眼睛。
　　“我曾经就说过，如果你不是戚少商，我不是顾惜朝……”慢慢地停住，终于还是说，“可你偏偏是戚少商，我终究是顾惜朝。”
　　一个人望着这仿佛存在于错觉中的江南式样园林，顾惜朝苦笑一声，站起身来。像这样，相安无事地在一起喝酒，不是只有他戚少商一个人心里觉得别扭。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人的智慧永远值得尊敬。
　　就在顾惜朝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戚少商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迷蒙，一连串的话语蹦了出来：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顾惜朝吓了一跳，接着又听到他换了一种声音：“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他直直地盯着躺在地上睡过去的男人，嘴角似乎有微笑的痕迹。
　　“你就这么相信我，拿我当兄弟？”
　　“我没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
　　戚少商还在说，那声音忽高忽低，有时清楚，有时却根本听不清。可是顾惜朝知道，即便说得很不清楚，他只要一听其中一个字，就知道戚少商在说什么。
　　“这真是一本好书，能著作兵阵战法心得，定是心怀大志、心向天下之人。”
　　“你若不是胸怀大志、心向天下之人，又怎会如此专注，看一本布阵打仗的书呢。”
　　顾惜朝站在那里，听着戚少商用一种似梦非梦的声音，连连不断地说着那些熟悉的话。他知道，戚少商没有装醉，他不会装，他应该是真醉了。也许醉梦中的戚少商自己都不会知道，他少了一个江湖人该有的警惕，做了一件江湖人不该做的事。
　　他不该睡得太死，太沉，更不该做梦。可他最不该的，是在他顾惜朝面前做梦。
　　他的脑海闪过太多太多的东西，曾经的，现在的，戚少商，戚少商……
　　忽然，戚少商又嘟囔了一句：“你是第一个，肯将此书看完、看懂的人……”
　　那一瞬间，顾惜朝下意识地接下去：“难得在这偏远山野遇到知道我的人，我身上无钱无贵重物品，我就为你奏一曲，以谢知音……”
　　说完之后，顾惜朝才反应过来——自己曾经对戚少商说过的那个永生难忘，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谁也不能幸免，无人幸免。
　　看着戚少商翻了个身，嘴里仍然嘟嘟囔囔，顾惜朝长叹一声。
　　“戚少商，不管你是醉至神志不清，还是半梦半醒半癫痫，但无论怎样，你这样子，我实在是，无法不受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