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坑一》衡昭六

21、Scene ⒒

　　妈……妈……

　　朦胧薄雾中，一个窈窕的背影隐隐浮现在眼前。

　　别走，妈妈，拜托你，别走……

　　疾步追上前去，探手触摸那薄如蝉翼的羽壁。只一刹那，那似曾相识的背影终如镜花水月般，缓缓消散于无形……

　　妈妈……

　　仿若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制，绝望地跪倒在地，茫然地望向前方。忽尔，一个稚气的身影悄然闯入她的视线。

　　「你的名字是兮兮吗？以后要做我的新娘哦……」

　　顽皮却不失温柔的承诺言犹在耳，竭力欲望清那张隐藏在薄雾背后的笑脸，却在望清的那一刹那——

　　又惊醒了吗……

　　睁眸的一瞬，她失望地叹息。只是触及萦绕脑海间的那句稚气的承诺，又不禁莞尔。

　　为何她会对如此孩子气的承诺念念不忘？！可惜每次触手可及之时，却被记忆的大门重重弹开。或许注定她不能寻觅到那段失落的回忆吧……

　　惆怅地阂眸，准备起身的那一刹那，蓦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按理说平日惊醒之时，自己理应摔进那庞大的凶恶玩偶军团.今天竟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而且……

　　为什么她的腰上多了一双手？！！！

　　啊————————————

　　“真是热闹的清晨。”

　　振聋发聩的吼声自楼梯的上方传来，坐在餐桌边悠然享用丰盛早餐的元隐灏露出甚为笃定的微笑，轻轻吹了个口哨。

　　“隐灏，虽然烨曦的确是可靠的孩子，但是你也未免太乱来了……”

　　面对兄长不敢苟同的质疑，元隐灏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他们两个不过是「同床共枕」，距离生米煮成熟饭还早着呐！”

　　但是，哪有把自己的亲姐姐送入虎口的道理？！即使对方只是十五岁的少年，但好歹也算是个「男人」吧……

　　一想到继父回家后会有的反应，老实忠厚的元家继子元赫不由愁眉苦脸地哀叹。

　　若被父亲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和一个男孩同床共枕，就算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可能发生，他和隐灏亦会因为看管不严，被父亲狠狠训斥一顿……

　　“大哥，你不必担心。如果被老爸知道，一切罪名由我一个人扛。更何况……”

　　一眼看穿元赫单纯的心思，元隐灏义气地拍拍兄长肩膀的同时，悄然浮现一抹坏心眼的笑容。

　　“老爸想知道都难。你和妈妈应该不会主动开口，至于楼上那两位，呵，除非老姐不怕被立刻绑去订婚，她绝不会亲口承认！”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场目击证人将嘴缝上，那位爱女成痴的老爹又能奈他如何？！

　　望着被自己吃得死死的兄长，元隐灏镇定自若地弯起了眼角，旋即视线转向胞姐房间的方向。

　　果然是屡试不爽的招数。虽说酒后乱性使不得，但适当运用可谓事半功倍——当年老爹就是因为不慎中招，才会被他们两姐弟打包塞进礼堂……

　　忆及十岁那年的壮举，元隐灏不由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虽然对过世的亲生母亲有些抱歉。但因为那场飞来横祸，姐姐险些失去一条右腿，若非当时负责做复健的蕙姨尽心照顾，现在的老姐不可能如此生猛有力——

　　故而近两年的相处之后，他们两姐弟早已对这位温柔体贴的护理士默认于心，因车祸失去记忆的老姐更是处处倚赖蕙姨。在郑重商量之后，他们一致决定将那位终日粘女的变态老爹打包送人——不过……

　　想起父亲当初欲哭无泪的表情，腹黑少年抬手掩去唇角的微笑。

　　当时才十岁的他们还不懂得「生米煮得熟饭」的实质内容，找来父亲的损友詹姆斯夫妇作为帮凶。将两人强行灌醉后的第二天，误以为自己对不住人家的老爹倒是很爽快地负起责任，就此成就一对相濡以沫的模范夫妻……

　　至于重蹈覆辙的老姐与烨曦小弟今后的感情路会否因此顺利尚不得而知。不过……

　　想到清晨在胞姐房内窥见景烨曦憔悴的黑眼圈，元隐灏幸灾乐祸地偷笑出声。

　　因为自家姐姐的酒后怪癖，未来姐夫迫不得已之下，只得搂着公主殿下一夜无眠。想必在这漫漫长夜，他很辛苦吧——无论在哪方面……

　　“隐灏，不会有事吧？！”

　　再次听闻自楼上传来的震响，凌安蕙担忧地蹙起眉头。

　　“放心。这次是我们家的大小姐占了人家的便宜。所以该负责任的是老姐，记得提醒她哟！”

　　作为现行犯的元隐灏算准时机，在胞姐出现在楼梯口的那一刹那，顺手抓起一片面包塞进嘴里，飞也似地冲出了大门溜之大吉。

　　“早安，伯母。早安，元赫哥。”

　　镇定自若地向两位颌首问候之后，景烨曦方才放下肩上正张牙舞爪得不亦乐乎的元兮兮。见两位家人愕然地凝视着自己，他淡然地解释道——

　　“我怕她摔下楼梯。”

　　“对喔！小妹的确很容易摔楼梯。”

　　“大哥！”

　　见妹妹气恼地呵斥，自知失言的元赫憨厚微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凌安蕙则是意味深长地望着景烨曦，欣慰地弯起嘴角——

　　“都坐下吧！吃完早餐后就赶快去学校，免得迟——”

　　“妈妈！”

　　元兮兮忽尔扑进凌安蕙的怀里，毫无征兆地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我被这个色狼占了便宜，嫁不出去了！”

　　“放心，我会负责娶你！”

　　×的……

　　望着景烨曦心安理得地坐在餐桌旁用起早点，元兮兮蹭在母亲怀里哭得更凶。

　　“真是的。都快17岁了，还那么喜欢撒娇……”

　　凌安蕙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然后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

　　“知道吗？昨晚你喝醉后，是烨曦把你背回家的。听隐灏说，他背着你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家中，虽然让你们睡在一起的确不太妥当，但当时是你坚决不肯放手的喔！”

　　“妈妈，连你都欺负我吗？！”

　　凝视着嘟嘴以示不满的女儿，凌安蕙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泪水。

　　“不是妈妈不帮你，昨晚烨曦照顾你整整一夜，不该表示一下感谢吗？！”

　　“感谢他？！哼！”

　　元兮兮望着专注于用餐的景烨曦，冷冷一哼。

　　当然，先前她的确是有听说过自己酒醉之后的怪癖，也知道昨晚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向这个家伙道歉……

　　“隐灏那家伙呢？！”

　　为掩饰自己的尴尬，她主动转移了话题。

　　“在你们下楼之前，就已经上学去了！”

　　畏罪潜逃是吧……

　　元兮兮紧紧握起自己的拳头——

　　“今天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兮兮，女孩子不能那么粗鲁。”

　　虽说是千篇一律的说教，元兮兮还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瞪向另一位罪魁祸首，忿忿地转过身去冲上了楼。

　　“早餐呢？！”

　　“没胃口。”

　　望着她风风火火而去的背影，凌安蕙轻轻一叹，转而坐下为景烨曦添了一碗清淡的粥。

　　“我的手艺一定远不如你们家的大厨，将就着用吧！”

　　“不会。我喜欢这种清淡的口味。”

　　语气依旧淡漠如初，但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

　　较之顶级名厨烹制的餐点，他更怀念儿时母亲为他们两兄弟亲手做的早餐。只可惜近年来母亲忙于周旋在家族中的那群老狐狸之间，疲于操劳公事的她自己都顾不上三餐，哪有时间亲手为他们做早餐……

　　思及此，他落寞一笑，低下头去默默地用起带有母亲气息的早点……

　　“谢谢你，烨曦。”

　　在他兀自出神之时，听闻这突兀的道谢不由微怔，随即抬首困惑地望向凌安蕙。只见她带着和蔼的微笑，向他感激地微微颌首。

　　“我代兮兮向你道歉。她脾气倔，但很清楚昨晚的确是她不对。”

　　景烨曦深深望着这个温柔如水的母亲，片刻之后，俊秀的脸庞浮现一抹真诚的笑意。

　　“我明白。”

　　他当然知道，死鸭子嘴硬，从过去就是这样……

　　刚才，当她发现自己被死对头抱在怀里整整一晚，除掀起一阵足可掀翻屋顶的尖叫之外，这位大小姐并未如平日那般直接奉上一双狠拳，反倒是在意识到昨晚自己似乎「旧病复发」之后，惊愕地一个跟头倒栽进凶恶玩偶军团……

　　想到方才逗趣的场景，不禁莞尔。

　　善良，冒失，却格外喜欢逞强。他所认识的元兮兮就是这样一个有趣的女孩……

　　思及此，向来冷漠的表情不自察地变得柔和起来。对座的母子俩见状，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

　　当景烨曦用完早餐，换装完毕的两人正要出门之时，一路送到玄关的凌安蕙轻轻搭上他的肩膀——

　　“两个月前的学园祭上，无意间看到你们电影社的那位朗茗哲同学。因为他看兮兮的眼神有些奇怪，所以希望你能保护好兮兮。”

　　或许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出于母亲的关切，凌安蕙不安地嘱托道。

　　“我明白。请伯母放心。”

　　景烨曦郑重地做出保证，尔后径直走向元兮兮。少女匪夷所思地瞪了他一眼，但未多言，兀自转过身去向前疾步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通往圣安鲁的小径，或许是少了元隐灏这个聒噪的旅伴，他们之间的气氛愈发降至冰点，直到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之时，一个装有早点的保鲜袋蓦然出现在少女的眼前。

　　“不吃早餐，会没有精神收拾你的弟弟。”

　　元兮兮闻言，不由有些好笑——

　　“你们不是同谋吗？！怎么，起内讧了？！”

　　景烨曦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吃吧。伯母做的早餐很好吃。”

　　似乎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元兮兮望着他淡漠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一反常态地露出一丝平静的笑意。

　　“当然，就算是你家的大厨，也比不上我妈妈的手艺。”

　　不复方才的气势汹汹，即使是强悍如她，亦有安静的一面。望着身边的女孩享受地用起母亲做的早点，景烨曦温柔地动了动唇角。

　　“你似乎很喜欢你的母亲。”

　　“为什么这样问？！”

　　景烨曦意味深长地望了少女一眼，唇角若隐若现地显露一丝促狭的笑意。

　　“因为平时的你总是一副凶悍的模样，没想到也会有扑到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

　　“罗——罗嗦！！！”

　　想到方才的糗样，元兮兮尴尬地撇了撇嘴角，为掩饰自己的情绪，她一手叉腰，指向景烨曦凶神恶煞般吼道——

　　“反……反正我死都不会对别人撒娇，尤其是你这种家伙！”

　　这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景烨曦不禁加深唇角的弧度，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去。当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之时，望着身边行色匆匆的人海，俊美的脸庞掠过一丝落寞。

　　“知道吗？！其实小时候的我，很喜欢向母亲撒娇。”

　　“吓？！”

　　骗人的吧？！就凭他这张死人脸……

　　元兮兮闻言不由愕然以对。罔顾她匪夷所思的表情，景烨曦兀自陷入悠远的回忆之中。

　　“我的母亲一直想要个女儿，最终却事与愿违。所以在七岁前，我一直被当做女孩来抚养。”

　　扑——

　　元兮兮险些笑出声来。原来这家伙小时候还是个人妖来着……

　　不过人家难得鼓起勇气真情告白，扫了他的兴致是罪过。于是强忍住笑意，继续洗耳恭听。

　　“说实话，那时觉得做女孩并没有什么不好，能被双亲捧在手心里呵护，随时都可以向别人撒娇、甚至是任性也不会被苛责……”

　　或许是想到什么不堪往事，他的唇角隐隐透出一丝嘲讽之意。但是很快他便收敛起自己的情绪继续道——

　　“不过在六岁那年，我忽尔发现作为女孩会失去一个喜欢的人，所以央求母亲让我重新换回男装，但最后还是被她拒绝了……”

　　提及强悍任性的母亲，景烨曦不由无可奈何地微微苦笑。

　　“看来你以前还挺辛苦……”

　　并非是刻意的挖苦，想到自己那位爱女成痴的傻瓜老爸，元兮兮不禁同病相怜地连连点头。

　　有位任性妄为的亲人，最辛苦的还是身为儿女的他们。虽说这小子的漂亮脸蛋还挺适合女装，不过被打扮成人妖四处献宝，的确惹人同情……

　　“不过母亲最后还是主动让我换回男装——”

　　景烨曦的话语蓦然打断她的思绪，抬首望去，却见他的眼眸较之平日变得更为深邃。

　　“那时的我已经没资格再任性地哭泣，必须作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负起身为景家继承人的责任。”

　　“你是指……”

　　从他凝重的神情中似乎窥得什么，元兮兮收起玩笑心正颜以对。景烨曦阖了阖眼眸，怅然说道——

　　“说来讽刺，我穿的第一件男装是丧服。七岁那年，我的父亲突然过世，留下母亲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那样走了。”

　　黯然垂首，似是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他的表情愈发黯淡——

　　“记得那天，我第一次穿西装，甚至不知道穿着这样的衣服该怎么走路，最后还是挺着大肚子的母亲抱着我走到父亲的墓前，为他撒下最后一掬土……”

　　「烨曦，从现在起你是景家的嫡长子，是你父亲的骄傲。即使今后遇到任何委屈的事，都不能在别人面前轻易落泪。」

　　从那刻起，他懵懂地担负起景家继承人的责任，代替父亲的位置成为母亲的支柱——

　　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呱呱坠地；

　　第一次知晓那些笑脸相迎的长辈原来是笑里藏刀的笑面虎；

　　在还未做好准备之前，却已明了何为尔虞我诈……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却必须在七岁那年提前长大。”

　　他落寞地微微一笑，仰首望向苍穹——

　　“其实，我很讨厌景家继承人这个头衔，因为它让我失去太多东西。但为了妈妈和昱枫，我必须坐稳那个位置，不能让长辈们打压为我努力支撑父亲基业的妈妈。所以就算是硬着头皮，我也不能输了这场战争。”

　　言毕，他停驻脚步，回首望向元兮兮。两人怵在原地对视了半晌，最后，少女慨然地长舒了一口气。

　　“男人果然都是战争狂吗？！”

　　第一次主动走近死对头，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过为了妈妈而战，你也算是个勇敢的家伙。看在你那么努力的份上，如果需要的话，我好歹能替你摆平一两个老家伙。”

　　“用你的拳头吗？！”

　　见她摆出义气地竖起自己的大拇指，景烨曦不由莞尔。

　　“他们有二十四小时贴身保镖保护，你根本近不了身。”

　　“嘁……”

　　元兮兮不屑撇撇嘴角——

　　“难怪别人说越有钱越怕死，一群缩头乌龟！”

　　似乎这缩头乌龟的范畴还包括他……

　　亦是有钱人、甚至可谓富可敌国的景家继承人无奈地摇首，兀自向前走去。

　　“喂，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元兮兮追上他的脚步，表情已不若以往那般设防，甚至下意识地显露些许柔和的弧度。

　　“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的过去只有你才能了解。”

　　“……莫名其妙。”

　　当景烨曦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这番话之时，元兮兮怔忡了眨了眨眼，便讪讪地别过头去继续啃起已然变硬的早点。在旁的少年则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浮有红晕的侧颜，微微弯起了嘴角。

　　“天天喝糖水还那么瘦，以后生我的孩子会很辛苦。”

　　“…… ……”

　　倒抽了一口冷气。待她终于弄清个中深意之时，却——

　　“咳咳……”

　　被早点噎住的她猛力拍着自己的心口——

　　“咳咳咳……你……你……”

　　谁说瘦的女人生孩子会辛苦？！呃，不对，这不是重点，他——

　　可惜此刻力不从心，只得狠狠瞪向给点阳光就灿烂的登徒子。

　　“怎么？！很惊讶吗？！记得刚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你是我认定的女人，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生孩子有什么奇怪的吗？！”

　　你到底是不是十五岁的小鬼？！为什么满脑子都是这种肮脏龌龊的思想？！

　　元兮兮几乎已是到了哭笑不得的地步，取出水瓶生猛地一饮而尽。待元气回复之后，她斜睨着景烨曦，深深吸了一口气，发出力拔山兮的一声怒吼——

　　“你这个色狼！！！谁会生你这种混帐家伙的孩子！！！”

　　这气势的一吼自然是震惊四座，路人甲乙丙丁纷纷愕然驻足，目瞪口呆地将视线分别聚于怒火中烧的元兮兮。

　　“元学姐，好自为之吧！”

　　蓦然换了称谓，景烨曦亲昵地搂了搂元兮兮的肩膀，继而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镇定自若地走向那气势雄伟的大门。

　　这是什么状况？！

　　环视周遭的路人甲乙丙丁，元兮兮呆楞了半天，最后顿起挖个地洞从人间蒸发的冲动。

　　若是普通的路人甲乙丙丁也就罢了，为何这路人甲乙丙丁偏偏穿着和她同一系的制服……

　　望着缀于巍峨大门之上的五个金字「圣安鲁学园」，她抽搐着嘴角，重重地按上自己的额角。

　　这回，她算是糗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