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初夏栀子花续篇）》一蓑烟雨

9、交班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八月盛夏骄阳似火，唯有清晨这一点时光能让人感到些微的清新。
　　上班的人潮一波又一波，公交车上满满当当挤的都是人，如同沙丁鱼般被挤在一个闷热的大罐头里，尽管这样每个人脸上神色仍是漠然的，带着未睡醒的疲倦和惺忪。
　　初夏从窗户看了一眼车水马龙的街道一眼，将病历夹放回了病历柜，理了理脑中过多的思绪，走出了医师办公室。
　　这是她来省医院工作的一个月后，上班的第一个科室是感染科。昨天是她值班，所以今天一大早她要做好交班工作。
　　当她走进护士值班室时，已有三三两两的医生陆陆续续的来了，人人脸上都带着困倦之色。初夏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人人看起来都是一副比她还要困的样子？她这个几乎一晚上没睡的人才最应该喊困吧。
　　刚同他们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肩膀随即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初夏转头一看，是韩云峰，同她一样也是新来的医生。不过早在半年前他就已经在这家医院实习了，所以对医院的各方面都比较熟悉。初夏刚来这里，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很多科室、后勤部门也不太了解，都是韩云峰帮她的忙，所以她一直都挺感激他的。
　　“怎么样？昨晚收了几个病人？”韩云峰朝她灿烂一笑道。
　　初夏用指头比了个数。
　　“三个？”他吃惊的看着初夏，“那你不是一晚上没睡？”
　　“差不多。”初夏点点头，一阵困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而且还都间隔着来的，每次处理完一个刚躺下时，下一个又来了。”
　　韩云峰皱眉看了看初夏有些晦暗的脸色和眼睛下的黑眼圈，忍不住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那你交完班就赶快回家睡觉吧，瞧你这脸色黑得跟张飞似的。”
　　“那怎么行？待会还要查房呢。”初夏侧过脸来小声嘀咕着。随即发现他与她的脸靠得太近，他脸上的热度能清晰的传到她脸上，于是初夏有些不自然的将头偏了偏。
　　韩云峰似乎没有注意到初夏这个细微的动作，继续笑道：“放心吧，这里有我呢！再说你收的病人又不是你的床，你走了也没人发觉。今天是主任大查房，主治也没空管你，如果实在不幸被她发现，我帮你顶着！”
　　初夏本还想再说什么，可是想想自己真的很累，再多留两个小时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于是笑了笑道：“那……谢谢你了，韩医生。”
　　“客气什么。”韩云峰白了她一眼，那样子仿佛他们已很熟，说这些客气的话实在是侮辱他一样。
　　看到他的样子，初夏就觉得好笑。韩云峰实在是个古道热肠又没什么心眼的人，跟他相处只有“轻松”两个字形容。不像科室里的其他医生，表面上和和气气的有说有笑，暗地里却明争暗斗相互倾轧，谁也不服谁。主任之间、主治之间、甚至住院医师之间，无不这样。虽然初夏知道每个医院都如此，可她还是有些适应不良。天生的那种正直和诚实让她对很多事都看不惯，所以有时候她会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是不是不适合留存在这世间，或许去一个干净单纯点的地方能更快乐些。有时，她还真羡慕刘之浩，他们那种干体力活的工人，一定没有这么多的奸狡诡谲和暗潮汹涌吧，至少活得没有那么累。
　　“咳咳……”韩云峰的几声咳嗽将她神游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初夏暗自吐了吐舌头，怪自己太不小心，居然在这么重要的交班会上走神。
　　八点整，四个主治已到齐了。护士长主持的交班会正式开始，每个医生的脸上都是一片肃然，也不知是真的肃然，还是因为没睡醒才会面无表情。值班护士先交代了昨晚所有病人的体温、脉搏等基本情况，然后便轮到初夏交代昨晚新收的三个病人的主诉、症状、体征、检查结果和处理手段，以及到今晨七点为止时的病情情况。初夏汇报得很详细很认真，毕竟在北医临床实习两年半的她早已练就得冷静沉稳、头脑清晰，短短十分钟已将三个病人的情况汇报得完整而条理清楚，几乎让人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连站在旁边的韩云峰也禁不住暗地里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初夏汇报完后，侧头向韩云峰笑了笑，已示感激。这一笑让韩云峰的心差点漏跳了一拍，却也引来了一道明显不善的眼光，可惜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
　　“咳……”那道目光的主人，一个四十多岁有些秃顶的瘦高男人贾行突然开了口：“尹医生，13床的病人来时颅内压很高吗？”
　　初夏愣了一下，没想到贾主治会突然有此一问，定了定神随即回答道：“是的，我认为很高，有强直和惊厥体征。”
　　贾行瞟了她一眼道：“你用大剂量甘露醇降颅压就已经很冒险了，为何还要加上地塞米松？在病人的检查结果没出来以前，在还不能确诊他是不是结核性脑膜炎的时候，这样做是不是有欠考虑？”
　　“我……”初夏一时有些语塞，但想了想自己当时为什么要上地塞米松，觉得并无不妥之处，便委婉的道出加上激素的理由。
　　贾行冷哼一声道：“我们这里不轻易给病人上激素，尤其是新来的病人，在诊断未明确之前不主张这样做。况且病人当时肝功、肾功的报告都没出来，就这样轻易用上激素，不是太不妥当了吗？”
　　“可是当时病人颅内压实在太高，如果单用甘露醇的话怕效果不好，时间上也来得较慢。”初夏再一次强调自己用药的理由，可是语气已开始有些急了。
　　“哼！”贾行再一次冷哼道，“难道你们北医出来的人都这样？动不动就上激素？是不是用习惯了，觉得这样效果好，便不顾对病人的其他不良影响了？”
　　“你、你……”初夏只觉得一阵气血往上涌，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跟北医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一个用不用激素的问题也能牵扯到北医的头上？他那意思仿佛在说北医的医生都是不顾病人身体只追求一时效果的浅见之人！
　　就在这难堪的当，一直低着头的韩云峰突然冷嘲的笑了笑，抬眼斜睨着贾行道：“贾医生，你这样说才有欠妥当吧？尹医生怎么用药是她的经验问题，怎么着也牵扯不到北医的头上来吧？况且，我觉得尹医生这样用激素也没什么不对，为了减轻病人的症状，临时用一用激素也无可厚非，用不着贾医生这么大惊小怪吧？”
　　“我大惊小怪？”贾行急得眼一瞪，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对病人负责这也叫大惊小怪？”然后又强自压住火气道：“哼，你跟尹医生都是刚转到这个科室，没什么经验就不要乱用药，年轻人就是一点都不谨慎！”说完又重重的冷哼一声，不屑的瞟了一眼初夏和韩云峰。
　　韩云峰也被说急了，刚想发话，那边他和初夏的顶头主治吕梦医生却轻咳了两声，打破了这针锋相对的气氛。
　　“嗯……”吕医生缓缓道，“在用激素这个问题上，本来就有很多争议，向来也没有一个定论。但原则是不变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改善病人症状的同时，不要大剂量使用，不要影响病情和损害其他脏器。激素用起来是要慎重，但依13床病人昨天的情况来看，我认为加上激素也并无不妥，况且病人的颅内压确实在今晨时已降了许多，已脱离了危险。贾医生的考虑也是周到的，为稳妥起见，今天就要把激素停掉。尹医生，待会你就去把医嘱改一改。”
　　初夏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好。”
　　她知道吕梦医生是在打圆场，也是在找个台阶给她和贾行下。她很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心里对她的尊敬之情又加深了一分。
　　贾行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但碍于吕梦的情面，只好黑着脸道：“既然吕医生都这么说了，我也无话可说。”
　　一场早会便在这样的气氛中不欢而散。
　　初夏从值班室中走出时，已觉得头晕目眩。她刚已改了医嘱，其他的事都已交待妥当，正准备回家了。这时韩云峰从后面走了上来，拍了拍她的肩。
　　初夏回头，见是他，笑了笑。在这医院里会这样拍她肩的，除了他没有别人。
　　“别理他！”韩云峰见她脸色不好，以为是刚才余怒未消，便撇了撇嘴做出一副厌恶的表情道，“他就这副德行，别的本事没有，专挑人毛病的本事倒是不小。你要是跟他一般见识，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气死。”
　　看到他那幅比她还要忿忿不平的模样，初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的气愤也一扫而光。
　　“刚才……你实在没有必要替我出头，跟他针锋相对没有好处的。”初夏突然叹道，她不想韩云峰因为她的事而得罪一个主治医师，那样对他们这种新来的医生绝对没有好处。
　　“怕什么？看不惯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整个科室的医生，他哪个不挑剔一下啊？好像就他有学问、就他经验最丰富似的，人家吕梦留美回来都还没说话呢，他倒嚣张得跟个跳脚虾似的！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了！”
　　听到韩云峰一阵牢骚似的话语，初夏几乎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起来。什么跳脚虾都用上了，还真是形容得很贴切呢。
　　初夏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嘴上还是道：“别这么损人，人家好歹是主治，比咱们多了十多年的经验，他这样说也有他的道理。”
　　“哼，”韩云峰冷笑一声道，“道理？他纯粹就是挑刺儿！”
　　“可我又没得罪他，他干嘛挑我的刺？”初夏觉得有些好笑。
　　“……可能是看我不惯吧，见我跟你走得近，于是连带着你也看不惯起来。”韩云峰皱了皱眉，有些厌恶的说着。
　　“为什么？他为什么看你不惯？”初夏吃了一惊，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她怎么也想不到贾行挑她毛病是因为韩云峰的关系。
　　韩云峰犹豫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道：“唉……这事说来话长了，以后跟你说。你早点回家休息吧，看你脸色挺不好的。”
　　初夏点点头，也没有精力再去想那么多。
　　“韩医生——”那边有护士在高声叫着。
　　“哦，来了。”韩云峰应了一声，转过头来冲初夏爽朗一笑道：“记得好好休息啊！”说完冲她挥了挥手，转身向护士值班室跑去。
　　那样轻快的跑步姿势，初夏已很少在同龄人身上看到了。他本来长得又高又瘦，罩在白大褂里便显得更加挺拔修长、风度翩翩。他的长相虽然谈不上十分帅气，但却有爽朗和温雅两种不同的气质融合在身上，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同时融汇了朝阳的灿烂和明月的柔和，带给人一种奇异的温暖之感。
　　在病房里，他是最受欢迎的医生，因为他身上的那种独特气质也因为他对每个病人的态度都很好，所以只要是他的医嘱病人无不听从配合。每天只要他一到病房，大家都纷纷笑着跟他打招呼或是找话寒暄，他也总是笑脸相迎，时常开一两句玩笑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至于那些小护士就更迷他了，一天到晚不是拿眼偷偷瞟他，就是想着法儿的跟他套近乎，让他请客吃饭什么的。更有些大胆的，就直接送东西给他，从钱包到她们亲手做的饭菜，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看得初夏直咋舌。原来护士追医生也是这般大胆的，她才明白自己有些落伍了。
　　可是，令初夏更感到不解的是，韩云峰似乎对每个喜欢他的小护士都很不错，请客什么的答应得都很爽快。但就是没看出他对谁特别好过。于是那些护士更是卯足了劲儿追他，互相之间还明争暗斗个不停。
　　想到这里，初夏不禁摇头苦笑。这些是非圈子她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她向来就不善于与人争斗，况且是这些争起来不头破血流绝不善罢干休的护士们。不过，她和韩云峰走得过近，也确实引得一些护士对她不满，虽没有明显的表现，可初夏还是从她们看她的脸色中瞧出隐隐的不善来。
　　唉，不想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初夏打消这些念头，发现自己的头更晕了。
　　难道是昨晚受凉了？也许是太累了吧。前一阵子一直和之浩在忙着找房子，然后又是搬家、买家具、布置新家等一大堆事情，所以身体难免差了些，回去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初夏这样想着时，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