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子》张素

3、《过年》

　　窗外，砰地一声，又一朵盛放的烟花。
　　方若绮一手点着遥控器。屏幕里，高熊羽扇纶巾、彭胡轻纱罗衫，深情对视中，后者的假睫毛直戳，捏着嗓子：
　　「大人！这一仗，请让奴家随行。」
　　「小乔～」
　　好吧，换台。大X英姿勃发，小X大肚却依旧火辣。后者是公认的国标舞后，低胸黑裙，正不遗余力地旋转、倾身、摆臀，极尽诱惑。她眉宇间沉淀着母爱光辉，倒不像穷苦无依的舞女。
　　「若绮，若绮！你有没有在听？」
　　若绮被又一位准妈妈连声催促。孕妇脾气大，果然不错。
　　「我在听啊～」
　　话虽如此，换台不止。新年节目除了谐星逗趣，就是好歌回顾。瞄了一眼排行榜，见自己的作品占据半壁江山，多少还是偷笑的。
　　「爸爸说想我们明天回店里聚餐，喂，若绮？！」
　　「嗯？好啊～」
　　若绮眼睛盯着屏幕。要打拼，多励志的歌曲。尤其是旋律，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就是这个调调，歌词被她偷梁换柱了。现在忽就怕了，怕回去之后有人找上门追究版权。
　　其实，那也挺好的。
　　「对了！若绮你的手机怎么回事？」莫筱筠提了嗓门。她那边乱哄哄的，想是这对老好人夫妻挡不住EAMI的盛情，又被灌酒去了。
　　手机～手机没事我就有事了。若绮笑想。
　　短信飞信的关古威，闹铃催电的周映彤，这二人联手，后果不堪设想。她若不关机，怕是缕缕白烟、终至报废。总得爱护，哪怕，明日是末路。
　　「筱筠，可千万别叫他们发现我喔。」
　　「…好吧，可是。还有一件事，」
　　「嗯？」
　　若绮百无聊赖地翻弄。PSTV在做集锦，上班族、那年夏天，彩虹胜利不知第几季。那个戴着黑框眼镜说服老爸的人是她么，那个不顾形象做趣味竞赛的是她么。曹姐呵，不是劳烦过您给剪点漂亮的么～
　　瞧永振就不同。
　　综艺皇帝里他就是皇帝，举手投足，俯仰天地。往餐厅一杵，叫你不细嚼慢咽也难。谁说对了，生生一个妖孽。若绮眯起眼睛，学劳拉端枪，
　　「Jean，跟我走！」
　　电视台好配合。切换到那英姿飒爽的女警官。固然美貌，咳，好呆滞的眼神，好僵硬的表演。若绮倒在沙发里品头论足，虽说，那是她的银幕处女作。
　　「听说从这部戏开始，黎天王就常在片场约漂亮宝贝。」
　　「没错～而且大家不要忘记，那惊心动魄的英雄救美！」
　　主持眼睛放射出名为八卦的光。
　　若绮垂下眼睑。拜托，连众位明志饭都知道，约人吃饭是他的习惯，英雄救美是一条支线，哪里来的旖旎。可见，言情误人。
　　「若绮…那个…喂喂喂…」
　　「啊？听不清楚耶，要不回头再说～」
　　一心不得二用，根本听不清筱筠在说什么。若绮索性挂了电话。砰！烟花照亮了夜空。环顾房间，粉窗帘、木板地，开始时嫌东嫌西，现在倒习惯了。不知道回去后有没有卖的…思至此，险些笑出声来。
　　电视还在喋喋不休。
　　「不！你不可以这样做！还给我——」
　　「闭嘴！」
　　丈夫满脸贪婪，犹如赌徒。空空的房子，瑟瑟的妻子，罪魁祸首的黑匣子。想起为了它，进进出出精品屋的尴尬。哪里有这么死性的老板，货架上只摆两样。哪里有这么死性的导演，就不能后期特技。
　　哪里有这么死性的演员，还恪守博君一笑的古训～
　　冤枉哦。
　　「佩瑜，我承认，是我放不开面子。可是这些天，我、我…」
　　名为佩瑜的女子保持静默。
　　「佩瑜，和我回去，好么。」
　　俊彦的声音里满是苦楚。失去后方知珍惜，老桥段，依旧赚得热泪盈眶。是剧情的要求？还是因为，那个声音，藏着另一段情难自抑。若绮泡了杯茶，氤氲引得往事。流水、广场、鸽群，叹息桥。
　　俊彦，下次直接拉着佩瑜到桥下，一吻，简洁有效。
　　学学那个黎华。
　　——方若绮是彻底的实干家，行动比思维超前，说时迟，手指已经攀附摁键。倾泻的一连串数字，是否也藏着某种情难自抑。
　　嘟、嘟、嘟。
　　不是响一声就被接起的剧情，没有玩失踪让男主遍寻的得意。火苗暗冒，倒使对方出现得猝不及防。
　　「喂，」若绮刚要说，
　　「是你呵。」
　　妖孽就是荼毒生灵的。这一句，引心跳加速几码、细胞阵亡多寡。背景音是颇为喧闹的『恭贺新禧』，他的新曲，榜单翘楚。
　　「你没有在EAMI？」
　　「你在家吧。」黎华悠悠地说。若绮瞥了聒噪的电视，减了音量，又因对方的话止了手：
　　「开着吧。我知道你在家，是因为明权终于不再拨我电话。」
　　若绮干笑两声。我就说，孕妇难，孕妇背后的男人更难。砰砰，好一朵并蒂花开。若绮边赏着花火，轻似呢喃：
　　「那你在干吗。」
　　听筒里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收拾回廊。」
　　若绮可以想象出。黎华家的二楼回廊，被设计成是陈列DVD的架子。满满一墙，特别定制的字母牌，别出心裁。第一次拜访，承她巧言令色得以成行，还是被他的豪宅震了心神。房如其主。
　　「对了，」若绮拿起一张碟片，封面上，费雯丽平仰着头，美得不可方物，「你的G19390115还在我这儿。」
　　「下次过来的时候带上。」他一派清闲。
　　若绮怔住。给自己做了近半年的功课，却因这一句，险些决堤。闭目，调神，转移注意力。听筒里的欢腾声淡了，一瞬间的寂，应了心上的空。电视台得以显山露水，法兰西无限风光：枫丹白露、普罗旺斯，凡尔赛、红磨坊。泱泱国，悠悠家，浩浩兮、渺渺兮。
　　此等美景，何人享之。
　　可是那巧笑倩兮、明眸皓齿，可是那丰神俊朗、意兴阑珊。可是我？可是你？可是爱在花开的巴黎。
　　「这部影片阵容之强大、耗资之庞大、制作之精良，堪媲美好莱坞！曾一举包揽当年金像奖最佳男女主角、最佳导演、最佳音乐等多个重量大奖，再度印证了黄金三角的…」
　　若绮抿嘴一乐。听筒中的对方有意无意，传出熟悉的音乐：Just one last dance。华丽的旋转，忧伤的离别。流淌在巴黎的香榭丽舍，蔓延到二零零二年的台北。怎么心里更空荡了。
　　若绮只听着一阵摆弄什物的声音。半响，黎华悠闲：
　　「还记得舞步么，在巴黎教你的。」
　　「嗯。」
　　若绮赧颜。那是用多少个鞋印子堆出来的，惹得天王粉丝口诛笔伐。人家本来就四肢不协调嘛，叮咚半天也不管用。
　　「跳一曲吧。」
　　「哈？现在？哪里？怎么跳？」
　　「旋转，」黎华一笑，仿佛伸手于面前。
　　与此同时，窗外又一轮烟花，瑰红、橙黄、葡萄紫，远胜霓虹。大概是视觉盛宴、音符邀请，若绮托辞。可还得承认，是承袭某人的指令。
　　抬手，比了空气的轮廓：他有伟岸，他有宽厚。揽在腰间的手臂该是有力的，却能拿捏好分寸。习惯性的低头，那盏灯，可也沾染了若即若离。进、退、旋转，影子映在玻璃窗上，这最后一舞。
　　正要索然无味，
　　「专注些，别又崴了脚。」
　　黎华语藏笑意。哪里有人将别人踩了半天，可结果，别人手工订制的鞋没了下文，反得赔礼，看在打了半个月的石膏的份上。他还记得那皱到一块儿的脸，声泪俱下、理直气壮。可他就这样陷进去了罢。
　　威尼斯的水，塞纳河的岸，我的爱。
　　「黎华呵，」
　　「嗯。」
　　「我家这边有人放烟花哦～」
　　若绮旋转到窗边，指尖触了玻璃。凉的。开着那么汹汹的空调，还是无法，就像汹汹的时光，三年，灰即飞、人即灭。灿若烟花，还不是一样的结局。
　　「黎华呵，明天也会放很多烟花吧。」
　　「嗯，按照惯例。」
　　「肯定很漂亮、很漂亮吧～」若绮语呓。
　　TAIPEI101的跨年焰火秀，更加上三年一度的艺能大赏。从半年前就开始渲染的媒体，诱导民众盼之又盼。方若绮不得幸免，
　　——哪怕明知道，有生之年，无路相逢。
　　一曲渐没，若绮把自己摔入沙发，没留意听筒里的怦怦声。
　　「舞步生疏了。」
　　「你、你怎么知道？」若绮狐疑。
　　他无言的笑。只消这一声，便勾勒出那幅好以暇整的表情。英挺、俊朗，洞悉世事。若绮于是心虚。黎华又换上了极欢快的曲调，铺天盖地洒下来的喧嚣，遮得密实、掩得周全。
　　「明明是悲伤的音乐，怎么还那么开心～」若绮比着电视。爱在花开的最后一舞，男女主角就此分离。旁人唏嘘不止，可那时分明透着甜蜜。
　　「你不是从不看自己的作品？」
　　「可现在没得选～」
　　哪个频道里都有她呢。
　　——明明是在窃喜呵，黎华笑。曾几何时，那个连走位都不晓得的丫头，成了与他竞争艺能宝座的劲敌？岁月，可心都丢进去了，哪里还管今夕何年。
　　「黎华，新的一年有什么打算～」
　　「嗯？」
　　「没什么。」若绮对着窗扮了个鬼脸。
　　笨，问这个做什么…到底还是希望听到什么。除了广告电影唱片以外的，除了歌迷影迷保龄球以外的。可知道了又能怎样？在讨论对白的时候插一句？游戏狡猾，他从来都是保留。
　　不仅保留，还会复问：
　　「过完年，你会做什么。」
　　若绮一愣。半年的准备，怎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过完年，她便不是她，她便：「回家。」
　　好在对方没深究，只淡淡应了声，
　　「我有个广告要拍。」瞧，果然是工作铁人。
　　窗外的烟花也到了尾声，曲终、烟散。人呢？若绮突然捏紧了电话，还有三分钟。仅有三分钟。
　　「若绮呵，」突然是他轻轻一声。不再是写好的脚本，不再是礼貌的问候。是他，能听得出，真正的、完全的，独有的。
　　若绮心跳漏了。
　　明年，远景。许一个未来，说一声爱我。这些，那些。——别让我等太久，我会想太多，我会更贪心。
　　「若绮，」他一字一顿，「过、年、快、乐。」
　　好了，不再想，不容再想，也不想再想。
　　「黎华，晚、安。」
　　晚安。
　　嘟嘟嘟。一切尘埃落定。
　　到处是火药的味道。黎华倚着车，余烬散落周围。车上还有未放完的，红橙黄绿。车里的CD唱得不亦乐乎。另一张，暗红的幕布、华丽的演出，始终是最后一舞。
　　他抬起头，那扇窗，还留有一丝晕黄，好似光阴。腕表，尽管精良，却还能让他听到嘀嗒声。光阴的声音。
　　好了。
　　你看到烟花了。我放心了。
　　黎华坐回驾驶座，打灯、提档、倒车，加速。明天又该去医院了，『再来一针篇』。又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