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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锦绣裂(下) ...

  •   (七)
      此后几天依旧热得像火炉子,姐也是闷闷不语,总是垂着头,眼眶泛红,隐隐有水雾浮起,我不敢问,怕说出一句话,就止不住姐的泪水。
      冷冷清清一段时间后,倒是姐先打破沉默。
      那日,她在绣锦被,侧头问了我一句:“听说昨夜珊瑚不小心溺水去了?”
      我一愣,才撇嘴道:“告密贱人死了活该,留个全尸都算是便宜她了!”也不想想爹是个什么肠子的人,岂会容她知道这么多秘密活下去,她就是一个聪明样的傻瓜。
      “死者为大,少说两句吧。”姐捻起金线,压在红彤彤的锦缎上。
      瞧着姐针下的鸳鸯戏水正慢慢成形,最后一丝黑线即将点睛,我心里烦闷之极,憋了几天的闷气受不住,吐了出来:“阿姐,哪天到底怎么回事,白子谦人呢?难道是他自个胆小害怕跑了?”
      姐不语,轻轻瞟了我一眼,又继续拈针刺绣。
      “真不是个东西,平时看起来是个斯文样,一遇到危险比狗都撒得快!”
      姐唇角紧抿。
      “窝囊废!看见大总管那个癞蛤蟆就怕了!阿姐,这样的人我们不要!”
      细针斜刺,乱了针脚,姐叹息着仰起头,轻声道:“他没来。”
      “什么?”我惊得后退一步,踩住裙角,靠着柱子才站稳。
      姐细长手指摩挲着色彩鲜艳的鸳鸯,“我在山坡的凉茶铺等了半日,直到太阳沉下,他也没有出现。”
      我怔了一下,才道:“是不是珊瑚那个贱人没有将信送出去?”
      “其实,都不重要了。”姐淡淡地说,眉心轻拢,“有的时候一个下午就可以耗尽一生的热情,婉儿,那个时候我靠着树,看着如血夕阳一点点的消失,恍然间好像看着自己的一生也是在一点点的消失……”
      而我的心却是沉入冰水,寒得彻骨,我转身:“我去找白子谦,问个明白!”
      “婉儿,是我放弃了,他愿不愿意都不那么重要了。”姐的声音飘忽如抓不到的轻纱,我止步回望。姐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不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告诉你。”我乖乖坐下。
      却是如此。
      姐没有等到白子谦,却看见一个女疯子。听茶铺里的人说,女疯子以前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可惜家里穷,迫不得已将她卖给了一个年老的大户。小姑娘不愿意,趁着夜色偷偷跑了。可大户娶不到新娘子,一怒之下勾结官府,将小姑娘父母活活整死。小姑娘以为避祸一年可以无事回家了,却不想看到的是全家坟墓,惨哭一夜之后便疯了。
      姐说,这是命运无处可逃。
      姐是这般平静,我却怒不可抑,腾地站起,对姐吼道:“你就为了这个破故事,放弃了你自己的幸福吗?那些人死了是罪有应得,当初他们卖女儿时就该死了!”
      “你……”姐全身颤动,唇角哆嗦,说不出话。
      我狠了心:“爹也是一样,整个翰林府都死去了的好!”
      啪,姐手臂僵硬在半空,眼里全是泪水。她第一次打我。
      我斜觑着姐,脸上火辣辣的痛。
      “你个苏家孽女!”姐嘶哑不成声。
      我只愤恨瞪了一眼,扭头就跑了。后来我也曾后悔过,当时哪里知道那是姐出嫁前,我最后一次见她。

      (八)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仿若才一眨眼,姐就披上嫁衣走进了花轿。
      我躲在人群后,冷冷看着那缀满娇艳花朵的大红花轿出府,一步三摇。
      滚吧,滚吧,一群懦夫都滚掉。那是我还在暗暗骂着姐的轻易屈服,可当花轿转过巷口,再也瞧不见了,我才意识到短短的一刻,我已失去了姐,胸口开始绞绞的痛。
      不顾礼仪,我提着数层裙摆,发疯似的跑出府。姐嫁了,那些人也满意了,再也没有人拦住我的路。
      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长安府衙前,我抓住一个皂衣公差喝道:“去叫白子谦出来!快点,我有急事找他!”
      “哪里来的疯婆子,竟敢在公堂面前大吵大闹!”皂衣公差皱眉骂咧。
      我愕然,低头一瞧,裙子已然划破,绣花鞋也跑掉了一只,连鬓角绢花也早已滑落,头发散乱披了一肩。
      “我是翰林苏府的二小姐,”我气势盛盛反踏前大步,狠狠瞪道:“不长眼的东西!快点叫白子谦出来,慢了一点,我让你吃牢饭!”
      皂衣公差细细瞅了我一眼,大约看见了我身上穿着的是金陵云锦,才赔笑道:“这位小姐,我们这里的确没有一位白公子啊……”
      “滚开!”我不再听他啰嗦,径直去了鸣冤鼓前,抡起木棒就砸下。
      轰隆隆的鼓声响个不停。
      “什么人在此鸣鼓?”
      府衙大门开启,慢腾腾挪出一个懒散的人。我抛下木棒,冲到门口,一把推开那人,对着里面吼道:“白子谦滚出来!”
      “呀哟哟,好响的狮子吼啊!”一个欣长青山男子从堂内向我走开,凤目微扬,讥诮之意满脸都是。
      重重一跺脚,也不理会他语中暗讽,只吼道:“白子谦人呢?我姐今天嫁人,他个王八蛋的躲到哪里去了?要是还有点种的话,就不要像上次做缩头乌龟人都不敢来,是男人跟我去抢亲!”
      对面的商少维笑容慢慢僵硬:“你姐今天嫁人?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
      “骗你个头!他的人呢?”我喘着气。
      商少维修眉皱起:“老二没告诉你姐他去河间公干了?”
      “什么?”
      他倒是抓起我,奔到了马前,拉着我一起上马,“现在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了,先去老二家里看看他回来没?”
      骏马飞速,我坐在商少维身后紧紧地拽着他的腰带,那急速的风好像我一松手便要被风吹走,“白子谦是河间干什么?”
      “查证据杀人,自己再升官!”商少维说得漫不经心,可在飞驰中,那话语随风而来却吹得我浑身冰冷。白子谦,老二,我突然觉得事情不是我与姐想的那样单纯。
      马停下来的时候,我诧异到惊愣,我们是在丞相洛府的大门前。
      商少维从容上前,低声问了门卫几句,门卫神色恭敬,似乎是非常熟悉。很快,商少维就回来,对我说:“很遗憾,老二公干什么回来。”
      “白子谦住在这里吗?”我的手在发颤。
      商少维点头,很认真的回答:“是啊,洛老二当然住在他自己的府里了。”
      盛夏的天我却跌入寒冷冰窖,顿时,我蹲在相府的白玉台阶上嚎啕大哭。完全抛弃了作为女孩子的最后一点矜持,我哭得撕心裂肺,直到嗓子嘶哑再也喊不出声。
      白子谦,丞相的二公子洛谦,你对我和姐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原来姐那微末的希望,你一直都拥有,却吝啬地不肯给姐看到一丝可能的光芒。如今知晓时,姐已经与他人拜了天地。
      不知怎么回的府,只记得爹黑着脸问我去了哪里,我嘲弄一笑,嘶哑地扯出相府,爹猛地一惊,我已转身回到姐的房间。
      后来几次去朔王府见姐,我都对白子谦闭口不谈,说了那是在姐的伤口上撒盐,宁愿姐把那段感情作为一个无缘份的错遇,也不能让姐知道它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又是几年,姐成了皇后。可那天在景德宫姐面容沉静地拿出丝帕,上面有姐与他初遇时画上的灼灼红梅,裁成两半,然后用其中一半裹住了白色棋子,交给我,垂下眼眸淡淡说:“婉儿,用这枚棋子要他娶你。”
      匆匆半个月后,爹抚着长须,喜滋滋地清点礼单。我在阁楼将半幅丝帕及那枚白棋交给他:“我们先只订婚吧。”

      (九)
      数载春秋就无声无息地滑过,我几乎都快要忘记了年少时我与姐是在哪家酒馆挑起的文比天下士子的战书。可就在盛夏将要过去的时候,他将白棋还给了我,“如今我自己难保,也保不住你们苏府了。”他说得极简单,也不容人拒绝,在相府我看惯了倾轧,也不在乎他的绝情。
      我没有告诉姐,因为姐病了很久。
      很快的,他将娶大将军之女的消息传遍长安,我想大约是瞒不住姐了,可我实在无法去面对姐的病容,夜里我开始喝酒,一杯接着一杯。酒能醉人,也能使人忘记烦恼。第二天酒醒的时候,正是黄昏,我站在阁楼最高处,看着一顶红轿大摇大摆地入了相府。
      这一幕,是姐的梦想,却再也无法实现。
      我粗粗挽了发,进了宫。我知道姐这个时候最需要有人陪伴。
      果然姐怏怏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对我极力一笑:“婉儿,你见过上官小姐吗?你说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呢?是不是像真妃一样那么美丽?”
      我坐到姐身边,握着姐冰凉的手,“一个将军的女儿能好看到哪里?还不是像她爹一样三大五粗的,根本比不上阿姐的一根头发!”
      “可我在真妃长乐宫里看到骠骑将军为他妹妹画的像,是江南的……”姐忽地咳嗽起来,脸颊迅速泛起病态的嫣红。
      我急道:“他们都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故意气恼阿姐的。”
      “真的吗?”姐吃力地说,望着我的眼里充满着绝望的期翼和泪花。
      我重重一点头:“真的!”
      姐苦涩浅笑,阖上眼,静静地跌落在床榻。
      我愣了片刻,起身后,做了第一件事是宣来了太医,第二件是叫人告诉他,来见阿姐最后一面。
      那一夜他到底是来了,我不知道他和姐说了什么,第二天清晨他离去,我再进去的时候,姐缓缓地睁开眼,抓着手心里的半幅丝帕,紧紧咬着唇。
      等姐病情稳定后,我特意去了一趟相府,大约是闹吧,其实只想见一见姐念念不忘的上官扶柳。
      我只远远瞥了一眼,不曾细看,太清楚了说起谎来不容易。后来姐再提起上官扶柳时,我鄙夷道:“也没什么,那次去看了一眼,普通姿色罢了,说什么好看都是捧上官将军的小人罢了。再说无缘无故冒出个女儿,谁知道是不是上官毅之随意找个女孩骗人的?”
      姐只抿唇淡淡一笑,不说话。
      姐的病时好时坏,我一直待在景德宫陪着。那天,我端着药进去,看见姐正在做针线活,脸色竟比往日更有气色。
      “阿姐今天看起来很好啊,”我心中是喜,走过去,却看见姐补得是那裁裂的红梅图。我瞬间沉下脸,不经思量便说出:“裂都裂了,补了也回不到原状了,还不如不要,重新找块新帕子!”
      姐停下针线,望着我,目光幽静到有了一股死气。
      猛烈的咳嗽声响起,一口鲜血洒在姐面前的断裂锦绣上,那艳艳红色盖过了原本的朱红,像是冬日里的梅花提前开放了。
      “太医,”药碗自我手中跌落,我趴在姐身上,泣声道:“刚才婉儿是胡说的,帕子补得好,补得会比以前更加好看。”
      姐不语,血丝自唇角漏下,却是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裂了的确是回不去的……”
      “我去叫他来,叫他来……”我慌忙跑出去,随意抓住一个宫女叫道:“快请丞相来!”
      那宫女也是惊慌,我猛然打了她一巴掌,吼道:“去叫丞相来!”宫女捂着脸急急跑向宫外。
      我坐在台阶上,看夕阳缓缓沉落,他始终没来,只有太医走到我面前,跪在地上:“请苏小姐节哀!”
      当夜寒凉,我跪下姐的灵枢前,在火盆子里烧掉了两幅断裂的红梅锦绣,以及那枚白棋。
      锦绣成灰,我暗暗发誓:阿姐,苏婉将要告诉你如何在后宫里生存!如何将家族推上权力巅峰!
      火熄灭的时候,我用铜钳小心扒开上面的一层细灰,露处一颗已经烧变形的棋子,轻轻一碰,就裂开,碎成了粉末。(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锦绣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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