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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伤离别(一) ...

  •   “夫人,醒了吗?”
      我睁开眼,额角隐隐在抽搐着疼。
      “真的醒了,”风铃儿将覆在我额头上的冷巾取下,疲惫眼角带着欣喜笑意翘起,“风铃儿马上去药房端来汤药,都熬了几个时辰了。”
      风铃儿一向麻利,话刚说完,就出了房门。
      我揉起额角,舒缓疼意,撑起身子半躺在榻上。大约是昨夜吹了冷风,又染上了寒症,喉咙有些干干的灼痛。转头瞧了檐下的更漏,这个时辰他应该是在含元殿上。
      沉闷的重木撞击声,我回头,风铃儿正端着药碗呲牙,她的脚边一个镂空圆凳笨重地来回滚动。
      “以后小心点,去找流苏要些膏药擦,她以前身上也老是有淤青,消肿活血的药就没有离过身。”
      风铃儿勉强一笑,“那个冷丫头,我才不想求她呢!自己揉揉就好了。”随即提起裙摆,腿脚微跛走来,“夫人,先趁热喝药吧。”
      我喝了一口药,真苦,蹙了眉,“流苏人呢?”
      “她啊,一直守着小少爷半步也不肯离开!”风铃儿双手搓揉着脚踝,时不时皱眉轻哼两声。
      憋足一口气喝完所有药汁,我将药碗递回给风铃儿,“叫流苏抱着熙儿过来让我瞧瞧,一个月了,是不是长胖了些?”
      “好啊,”风铃儿唇角一弯,“那个青面丫头都不肯让我碰小少爷一下呢!”然后伸长脖子对屋外高声喊道:“小梅,叫流苏抱小少爷过来,是夫人的命令。”
      门口有个女声轻应,脚步声远离。
      药效散开,我开始出汗,风铃儿就坐在身边榻上,替我拭着额上细汗,“夫人,小少爷粉团团的,可爱的不行。那天我好不容易猫进流苏房里,就看见小少爷乌溜溜的眼珠转个不停,还对我咯咯笑呢……”
      “下次我打断你的腿!”冷冷声音在门口响起,风铃儿身子一抖,望向立在门口的流苏皱起鼻子,挽着我的手臂做了一个鬼脸。
      “流苏,熙儿呢?”
      流苏两手空空,踏步入屋,身后跟来一个模样朴实的中年妇女,她臂弯里抱着一个小孩。隔着远,我只能看见小孩粉扑扑的脸颊,大约是睡着了。
      “这是前段日子刚请来的奶妈,姓吴。”风铃儿蹦跳着到了吴妈身边,一把推着她的腰,“快上前给夫人瞧瞧小少爷啊!”
      吴妈有些拘谨,不自然地笑着抱着熙儿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将熙儿送到我面前。熟睡中的熙儿双颊泛着红晕,眼眸紧闭,稀疏的睫毛微微颤动。我抬眼,对吴妈轻声问道:“小少爷最近吃得多吗?”
      “三小姐有封信要给表小姐。”吴妈目光闪烁,似乎想要将周围尽收眼底。她方才的话音极低,用的是余杭软糯方言。我极快稳住她已在颤动的手,偏头对在屋里收拾药碗的风铃儿道:“风铃儿,去厨房告诉张娘我晚上想吃酒酿圆子,你亲自去吧,那些小丫鬟不清楚我的口味,容易出岔子。”
      “知道了,夫人。”风铃儿笑着出去,“不要豆沙的,要红豆的;不要十月的晚米,要五月的新米;不要金陵的米酒,要扬州的米酒……”
      “说吧,什么话?”我从吴妈怀里接过熙儿,低头拿起素帕轻轻擦着他还留有些奶渍的唇角。
      “三小姐半月前离开京城,临走前嘱咐,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封信亲自交给表小姐。”吴妈从胸口取出一封信,信长久压着,已生出了深深皱痕。
      我将熙儿放好在软榻,又掖了一遍被子,才接过信,瞟了吴妈一眼,“该忘的就忘了,你只是相府请来的奶妈,等过了半年就要离去的。”
      吴妈一愣,随即垂下头,退到了流苏身旁。
      撕开封口,抽出薄薄一张纸,是霜铃的簪花小楷。我粗粗快速扫了一遍,又仔细读了两次,才将薄纸塞入案上的香炉中。火舌舔着密麻墨迹的白纸,深橙色光芒瞬间转为灰白纸灰。
      灰沉入香炉底,我才抬起头,无语,只挥了挥手。流苏冷眉沉下,嘴角僵硬,领着吴妈离开。双门合上,隔绝了重重脚步声。掺了纸灰糊味的沉水清香自案头香炉徐徐飘出,我解了锦帐金钩,厚重提花锦缎隔断了那股异香。空气随着锦缎的滑落而沉淀下来,我抓紧棉被,重现躺下陷入软榻之中。阖上眼,耳边有孩子酣然的呼吸声,还有浓郁的乳香。
      终于,霜铃也离开了长安。
      设在金陵的汇通钱庄出了账目问题,加之柳义柏五十大寿,霜铃匆忙赶下江南。走之前,她留下一条消息,引出无数的可能性。她说,据密部线人的证言,三十年前白飞的女儿白玲珑宣布她夺得迦南灵玉寒沅翠,从而得到教中长老认可提前五年继任圣女。可就在继任大典的前一夜,白玲珑无故失踪,以后再没现身江湖。只是却有人在长安相府远远瞥见一眼白玲珑,当时还有洛征在侧。此后,便真的再也找不到白玲珑任何消息了。
      霜铃最后问了一句,洛谦的娘亲是华阳郡主吗?
      一切都留有疑问,可一切都只是臆想!
      昏昏睡着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浓浓的乳香萦绕在发鬓处。

      天朔十年,初冬,阳光稀薄。
      府里有些热闹,大概是年底要考核各级政绩,每日来的人分外多些。
      “小少爷,好玩吗?”风铃儿将一个缀有银铃的藤球递给怀中的熙儿。她生性活泼,一直不喜与流苏共处,流苏也嫌她聒噪,自个练剑去了。
      后院与前厅隔着高墙,还是清静的,只听着风声和铃铛声。
      “哎呦,掉了。”风铃儿低低呼叫着,藤球从熙儿手中滑落,骨碌滚进了路旁的槐树林,转瞬又没入了假山后,“天啊,小少爷连玩着球也能睡着!可怜我的铃铛球球啊!”
      阳光渐斜,冬日寒气涌出。
      “起风了,”我拉紧了熙儿的棉袄领子,“风铃儿抱进屋去吧,我是抱不动这个小胖子了,就去捡球好了。”
      “真是个小胖子,好重啊!”风铃儿嘻嘻笑道,抱着熙儿快步离去,她正青春脚步稳健。风吹了一会儿,我才走进槐树林,林子里落叶积厚,踩在脚下沙沙的响。只转了一个弯,就发现藤球,静静地躺在假山脚下,球上缀着的银铃轻摆,映出地上的枯黄落叶。
      清泠铃声断断续续地轻响,似乎在与低沉风声呼应着。
      我正要弯腰去捡,却听到假山另一端传来的人声,顿时手臂僵硬。
      “听说明年夫人和少爷肯定要倒霉了,翠儿,不要靠夫人太近哦,小心把自己也载进去!”
      “这话你也敢乱说?”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我婶婶在王尚书家干活,她前儿特意跑来嘱咐我离夫人远点。京城各家大人府里都流传开了,夫人和少爷绝对活不长久。”
      “为什么?”
      “没有听过苏府传出来的话?那上官家女人不过凭着狐媚一时迷惑了相爷,等她背后的上官家垮下,到时候,多得是人要杀她!”
      “哪能如此容易,夫人上半年还被封号安国夫人呢?”
      “在大人们眼里,安国夫人只是个狗屁不如的虚号,或许在民间也会有些影响力,可在朝里能掀起多大的浪呢!夫人凭上官家嫁入,上官将军府没了,她哪里还能待在相府?”
      “不会吧?相爷肯定不会同意的!”
      “哎,谁知道到时候相爷怎么想的呢?但塞北大营里已有人放言了,上官妖女屡次谋杀将军,众人愿先杀妖女再向相爷自刎请罪!这样的事都有人肯做,夫人还能活得长久吗?”
      “那小少爷呢?”
      “自然也是逃不过的!谁叫他可怜投在了上官女人的肚子里!”
      几片枯叶自头顶高枝飘下,萧萧落进在我裙角褶皱里,暗黄的枯萎颜色忽地就刺痛了我的眼。深吸着气,我挺起背脊,用僵硬的手臂打落夹在襦裙里的落叶,一步一步转过假山,直到看见两名婢女。
      她们唇色发白,手中的托盘砸落地面,汤水横流,一片狼藉。
      我缓缓走过,无声无息,离她们数丈远了,只觉得喉间有气哽着,迎着北风猛然转身,扬起下颔,“以后说悄悄话时,记得再小声一点!让别人抓住把柄,先死的是自己!”
      “夫人,饶命!”她们匍匐在地上,发辫跌入泥水,湿淋淋的脏乱。
      我冷笑回首,却瞥见远处的风铃儿在风里似乎瑟瑟抖着,我背脊直绷,衣袖猎猎走到风铃儿身边,听到她的细声:“夫人,你的脸色很不好。”
      平视前方,是一片开阔天际,我咬着牙,声音却轻:“风铃儿,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伺候的主子成为她们的主子,要所有人都甘心下跪!”

      天朔十年,腊月十一,阴风飒飒。
      在厚绒帘布重重的暖阁内,我眯起眼,将粗丝红绳穿过一个绳结,然后十指绕起红绳向外猛拉,中间繁复盘杂的红绳迅速缩紧,直至形成一个漂亮的结。
      身旁的洛熙还不会走路,软乎乎地爬在棉榻上,将刚编好的中国结晃到他眼前,“熙儿,娘编的平安结好看吗?”
      每到此时,洛熙就会似乎很不爽,皱起小小的眉头,好像控诉我打断了他正在兴头的玩意。他会歪着头,睁大圆溜溜的双眼,与我开始用眼对峙。可他却是充满心机的,待我手中的平安结晃动速度放缓,渐止停住,他就会突然地伸出粗短的小胳膊,狠准地抓住平安结,从我手中抢走,然后呀呀叫着,挥舞着平安结,向我炫耀他的胜利。一个月来,我会乐此不疲地与洛熙玩起各种幼稚游戏,也会不断地为他编起各色吉祥绳结。
      平安结,长生结,甚至连求得女孩子欢心的桃花结,我也为他编好。
      我会开始幻想他长大后的英俊模样。他拿起我亲手编的桃花结,对着心仪的少女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后,他会抱着粉团团的孩儿,对我说,娘,快来抱一下你的小孙子吧。
      我将已玩累睡着的洛熙放入摇篮,替他掖好棉被。然后取了稍细的翠色丝绳,比划在寒沅翠上,碧光流转,绿莹一片。
      “少爷回京了,请小姐去长乐宫里见面。”流苏带着冬日的寒冷走进。
      “为什么在皇宫?”
      “不知道。”
      我胡乱在丝线缠了寒沅翠数圈,放入袖口,“能够进宫吗?”
      流苏这次说的很详细:“昨日皇上下旨,命相爷今早出城到太庙,准备祭祀仪式。事物繁重,至少明日才可回京。”
      我起身,拍了拍长裙上的短屑绳头,“流苏,帮我照顾好熙儿,保他平安。”
      “不行,除了我,谁也带不了你踏出相府!”流苏说得决绝,目光亦决绝:“小少爷自会有府中人保护,可是你在宫中呢?我不容许上次金蛇事件再发生一次。”
      回望身后熟睡的熙儿,我抿着唇,眉尖陡扬!熙儿,娘会让你成为那些王尚书等人名副其实的主子!
      静默片刻,我牵起流苏僵硬的手,笑道:“那我们一起去,现在就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伤离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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