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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虚龙斗(一) ...

  •   天朔十年,正月初十,长安汇通钱庄书房。
      “去年仲春时节,刚满岁的皇八子身染重病,不治身亡,至今太医院也没查出病因。可告老还乡的老太医却酒后醉言,小小稚儿中了五种毒,拖了三个月,不死才怪!”
      “等到了深秋,皇三子在瀚海围场狩猎意外坠马,颈椎摔断当场毙命。其母安贵嫔哭绝三夜,下葬时彻底崩溃发疯。一个月后,服侍三皇子的贴身侍卫失踪,从此无人再见其踪影。”
      霜铃左手支颐,冷白手指轻轻敲打着额际,似乎头痛想稍微抚平一下。“见大哥在东海孤岛几乎不管事了,密部的这些人就想法子的偷工省料,查出来的东西没一个有确切证据的!”
      翻着写满蝇头小字的丝绢,霜铃冷冷扫视一遍,随后凤目微眯望向我:“当今皇上五子四女,可自从苏婉进宫,两位皇子先后莫名死去,剩下的就只有你上官家真妃与她苏婉的儿子能继承皇位。”
      霜铃意味深长道:“皇宫从无巧合,只有设计!扶柳,想怎样应对这位婉贵妃呢?她既然敢直接送上藏红花,我们也不妨直接硬碰硬试试?”
      侧身面向眉峰冷然的霜铃,我细声问道:“他会不会其实很想要这个孩子?”不自觉地尾音轻颤,那样单薄的呻吟。
      “还想个什么?刚才讨论半日都已经分析透彻了,不能要!”霜铃白着眼瞪来:“第一,现在有无数人要想扼杀你肚子里的孩子。明枪暗箭,你认为自己有三头六臂可以全数挡过吗?与其让敌人下猛药打胎,还不如自己亲手打掉,至少不会因为流产丧命!”
      “第二,就算你侥幸保住了胎儿,将他顺利生产,可你又凭什么能肯定以后不会被人暗杀吗?比如,苏婉还是要一心一意置这个孩子于死地呢?你不过只是顶着虚名的夫人,手中有一丝权力吗?没有强硬势力,你又拿什么来保证他的安全长大?退一万步健康成人后,朝中哪一方肯接纳他?还不是同你一样里外不是人?”
      霜铃紧绷的双肩缓缓软下,最后长吁:“扶柳,生下他,就要对他负责。如果不能给他最基本的家庭温暖,不如早点儿舍弃来得好。”
      突然发现怀里的暖炉冷冷的,大概是里面的煤球烧尽了,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冰凉,直到没有一丝温度。我将暖炉放下,金属碰撞在硬木上发出铿锵脆响,然后固执地仰起头:“霜铃,也许他还是想要孩子的……”
      “想要个头!他洛谦如果真的懂得疼惜人,就不会逼着你做决断!”霜铃连连叹气,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喝道:“甘岚,打胎药熬好没?快点,快点,等不及了!”
      “我冷静的三小姐,药立刻就来了。”霜铃的贴身丫鬟甘岚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快速进来,瞟了我一眼,抿唇浅笑:“表小姐这可是按照你给的宫廷秘方熬的良药,保证量足质好。”
      药汁浓稠,有浓烈的甘苦气味。
      是真妃塞给我的药方熬出的打胎药。
      “赶快趁热喝,我连大夫都请在路上了,不会有事的。”霜铃强硬地将药碗塞入我手中。
      氤氲的热雾隔开了眼前的一切。所有的人都似乎隐藏在薄云里,很远,触及不到。
      “霜铃,或许在你眼里只是一个胚胎,可胚胎也是有生命的!……我们不能擅自剥夺他生命的权力,对不对?”我的手指紧紧扣着瓷碗,大力地想要将它捏碎。
      霜铃居高冷笑:“上官扶柳,你还当这里有什么清明法庭吗?去哪里给我找到一本法律专著,上面大字写有保护公民的基本生存权?”
      褐色药汁在轻轻晃动,圈出细小波纹。
      “封建的等级永远是最残酷的法则,霜铃,对吗?”
      霜铃颔首:“无论怎样不喜欢,我们单个人为了生存总要是去迎合这个大规则的。所以建不起平等社会,就不要幻想曾经的公正法律。”
      一切如幻是泡影!霜铃只是说,在西华王朝,在长安,游戏规则便是如此残酷,我们弱小之人改不动,所以打胎!
      唇接触到了甘苦药汁,一阵哆嗦。
      滚热的药汁泼洒出了瓷碗,几滴落在我的素色百褶长裙上,暗褐阴幽,如同干涸的血珠。
      突然间,腹部传来绞绞的疼,不重,只是很轻的阵痛,像是那一团血肉在踢打我的肚皮。
      清泪就这样滑过脸颊,滴入药汁,混了进去,再也分不清苦药和咸泪,只余留药汁表面的动荡。
      “管它个什么狗屁规则!管它个什么最佳选择!我今天就要逆势而行,京城所有的想我流产和死去的人都统统站出来,倒要看谁能打到我!”宣誓般的挑战语挤压过细窄喉管,猛烈地爆发在冬日寒冷空气中。我一下子冲起,狠狠地砸掉药碗。苦涩药汁随着瓷碗的碎裂而迸发四溅,宛如烈烈盛开的暗褐花朵,陡然荼蘼。激越的砸破声直震得耳膜发嗡,我的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心跳快得如同战鼓擂响。埋在心底许久的怯懦就同药碗般一下子瓦解,对着霜铃扬眉而语,字字铿锵:“我,上官扶柳,就不信保不下这孩子!”
      良久的寂静。
      屋子里只有药味在不安分的窜动。
      霜铃坚毅的唇间忽尔漾起一抹淡淡笑意,眼波里流动着自信:“我就知道你不肯认输!如果才这样被恐吓住了,哪里还是我所认识的上官扶柳!”
      她绕过一地瓷碎片,轻轻地挽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同她一起坐在炕上:“我和你都是一股子的倔劲,恐怕谁都不肯会向所谓的游戏规则屈服。”
      “你倒是试探我?”我挨着霜铃,将她脸上的兴奋红潮一览无余:“游戏规则由人掌控的,可操纵规则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霜铃呼出的热气扫过我的耳垂。我倏地眯起眼:“想怎样?”
      “掌权!”霜铃猛地打了一个响指,秀目沉沉:“推翻不了一个王朝,那就把它变成自家的后花园!”
      我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霜铃,为什么热衷于此?”
      “因为我们需要!你需要足够的实力去保护腹中血肉。”霜铃五指成拳,青筋隐现:“而我绝不愿走上你的老路,成为家族西泠柳庄的牺牲品,到最后成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大舅逼你做什么事吗?”急忙脱口问道。
      霜铃摇头,努了努嘴,轻蔑哼道:“现在没有,难保以后不会出现。这人要活的自在,就必须把那些想利用你的人踩于脚下——”
      “到底还是你宁折不弯的性子!”我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霜铃挺直的鼻梁,蹙起眉淡道:“可这不是当初入商场,有西泠柳庄强木桩子挺着,什么事办起来都方便。你我从不曾涉足过长安朝堂,怕光是找个突破口进入也难……”
      霜铃薄唇颤了颤,只问:“就一句话,干不干?”
      腹部似乎有火苗在燃烧,烘得心头火热。我手掌撑住炕上矮几,缓缓起身,盯着地上的碎片以及横流的药汁,只道:“干!”
      霜铃扳着我的双肩,明丽黑瞳似有一簇艳红火花在绽放:“等得就是这个字,干!”
      身畔金玉般的澎湃声音甫落下,门外就响起了流苏的淡冷话音:“九芝堂的大夫请来了。”先前刚踏脚进汇通钱庄,霜铃便一本正经地说,听说最近九芝堂的首席老医师保胎特别有法,流苏你脚程快,不妨请来替你家小姐把把脉。
      “哦,来了啊。”霜铃挥手对伫立在一边的甘岚道:“甘岚,还不快带大夫去后院替小亮子看病啊?这个疯孩子,前两天下雪就玩地忘形了,当夜就挂着鼻涕嚷嚷头痛。”
      流苏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地上的瓷片,眼色阴沉。
      再一次看着支离破碎的瓷片,忽地额头上冷汗涔涔,我急忙叫道:“等等,我要见大夫,刚才喝下过一小口药。”
      “现在表小姐知道后悔了?”甘岚回身眨着眼俏皮笑道。
      “多嘴,去办你的事。”霜铃轻叱道,随即抓紧我的手,抿唇浅笑:“就知道你舍不得,没熬那个什么不知名的宫廷秘方,甘岚煎得是普通的磨方保胎药。”
      长舒一口气,我嗔道:“万一我要是狠了心呢?”
      霜铃纤指一戳我心口:“哪天变成了硬铁,我再给你熬毒药!”随后拉着我走出书房,顺便拍了拍流苏的肩:“女侠,带上你的剑,我们要去开创新事业了。”
      流苏冰冷着脸。
      我向流苏点头:“现在一切围着三小姐转。”
      “那就跟着我走了。”霜铃修眉高挑,挽着我直往外冲。忽地,她又停下,疾风一般回到书房内,臂弯里兜着锦丝披风。
      我一笑:“多谢了。”
      “得意啥?”霜铃咕哝道:“我是为未出世的干儿子拿的!”
      径直抖开披风,为自己围上,全身暖洋洋的。
      “你倒变得猴急了?”霜铃抬起修长手指,束紧披风系带。“跟我出城一趟吧?马车都在后门等候多时了。”
      霜铃低着头,在仔细地梳理着披风褶纹,淡淡的鼻息在寒冷空气里化作浅白色的一团雾。
      “去找谁的茬?”
      霜铃眼角上挑,亮瞳一闪:“苏婉!”

      马车里。
      我拧着窗帘流苏,问道:“为什么拿苏婉第一个开刀?”
      较之于深宫里斗争起来的苏婉,我更愿意选择从地方官员开始下手。
      “就看她不爽,不行吗?”霜铃眼珠儿微瞪,眉梢间漾着极少见的任性:“长安大三势力,不捡最软的柿子苏家捏,难不成去拔你家洛谦的逆鳞?”
      稍愣后,我细细笑道:“这个情报倒比苏家好弄……”
      “少来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清楚!”霜铃正着脸色道:“女子干涉朝政自古就只有从后宫入手,你我现在都不可能再走这条通路了。位置被人家占住,当然就得使劲推倒她,让位给我们……”
      “说你想好的具体突破口吧。”我扬眉问道。
      霜铃颇为神秘地一笑:“知不知道我去年被你家洛谦关到哪里去了?”
      我摇头。柳风曾派密部疯狂搜索也没查出。
      “皇宫,浣衣局!”
      随意将人插入皇宫?我惊异片刻,霜铃却是平静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是在皇宫干了数月的苦差,但也结识了不少宫中人,无意间得知了许多皇宫里的神秘事情,譬如,关于苏婉诞子的那一夜……”
      噫,我不禁浅呼,手指早被窗帘流苏绞紧,涨成了紫淤色。
      霜铃欺近,耳语道:“我觉得极有可能是狸猫换太子——”
      “有证据吗?”我颤声问道。
      霜铃皱眉:“这不出城来找人证吗?听说给苏婉接生的稳婆是长安城外八里处的李家村人。”
      “有几分把握?”事关重大,倘若真是霜铃所讲,这一条就足以铲除苏婉。
      霜铃抿唇:“至少八分吧。那夜浣衣局的颦儿去昭阳宫送洗好的被褥,恰好碰到苏婉早产,婴儿出生那一刻她只听到几声猫叫似的哭腔,随后瞟见急急走出的产婆也是脸色苍白。按理说早产儿这样虚弱,不死掉也至少要调养一段日子。可就出了怪事,第二天皇上看望九皇子时,这婴儿居然是啼声洪亮,一夜间陡然健康起来。”
      “颦儿的话可信吗?”
      霜铃点了点头:“颦儿在浣衣局同我睡一个铺,前几天我才帮她离宫回老家,她说的话一定可信。另外还有,苏婉早产那一夜昭阳宫有两个宫女在御花园暖塘边失踪,稳婆也再没出现过长安……”
      “所以,现在我们就去找稳婆求证?”
      霜铃黑瞳明亮:“查得就是苏婉的诛族大罪!”

      “李家村到了。”流苏勒马停在车旁,冷声道。
      “下去吧,很快就会揭开谜底了。”霜铃的眼神极为凌厉而自信,她扶着我下了马车。
      很闭塞的小村,土墙矮房到处都是。
      “请问,稳婆李妈住在哪里?”打发着随从一路问去,竟没有一个人知道。
      随着霜铃走入破庙的残墙前,挡住了些寒风。
      “会不会弄错了地方?”我疑问。
      霜铃蹙眉摇头:“绝不会搞错,密部查出的档案李妈就是长安李家村人!”
      “但也有可能替苏婉接生后,李妈为了避祸,没再回家。”我提出可能性。
      霜铃不语。
      沉静中,忽然从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急忙拉着霜铃转身。半边倒塌的破庙阴影里向我们走来一个人,看样子似乎是个寥落的女人,她张嘴一笑,似乎实在表示友好:“我知道李妈去了哪里,能不能给我一些吃到啊?”
      “你叫什么?”我问起,同时回头止住流苏,她腰间的软剑已抽取三分。
      那女人瑟瑟发抖:“林紫裙……黄河泛滥淹死了我家男人……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只能上京城来投奔父母和姐姐……可找不到他们了……”
      “最近怎么了?路上就遇到不少无家可归的人。”我转向霜铃。
      霜铃无奈叹道:“去年夏秋黄河决堤,死了不少人,河间又闹起了饥荒,现在长安城外到处都是流民。可长安府尹却不让这些饥民进城讨食,说是怕流民闹市,其实还不是怕担责任。”
      “就把身上带的碎银子全给了她吧。”我嘱咐流苏。天灾人祸还不全是由他们那些坐在朝堂上的人一手造成。
      林紫裙接过流苏手中的碎银子,不住嚷嚷泣道:“这位夫人将来一定有福报的!前几天我在村头碰到过李妈,她说是要会娘家看看亲戚。”
      霜铃对我淡淡耸肩,无奈轻叹:“苏婉的运气不错!”
      回了马车,我放下帘子,轻声道:“两天后,我要进宫见真妃,行个娘家礼。不如你也去,我们直接在案发现场取证,或许效果更好。”
      “这么急?两天后就进宫,怕是来不及安排好接应的人。皇宫里我们的人还是稀疏,认识的又没有一个握了实权,怕是危险大于收获。”霜铃一愣,随即笑道:“不过动了杀心,很好!”
      将手覆在软腹上,我低首淡道:“等不及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虚龙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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