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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长夜宴(二) ...

  •   天朔九年,腊月二十五,小年夜,雪纷飞。
      暖阁内,鎏金雕花青铜香炉散发出淡若薄雾的轻烟,阵阵清香缭人,只是香气极淡,淡若细丝。
      我半眯着眼,懒洋洋地躺在火盆旁,闻得缕缕淡香,才缓缓睁开眼睫,手持铁钳将火盆中的炭条翻了个身,看着它周围细小的炭灰纷纷扬扬,恰似长安深夜的雪。
      我慵懒问道:“流苏,衣服备好了吗?”
      “刚熏的香。”流苏一点头,从衣橱中捧来银华锦袍放在我的床头。银华色的袍子是用上质的苏锦裁制而成,丝滑柔软,图文精致,在月光下会隐隐现有淡华柔光,本是参加夜宴的上等选择,只是……
      我轻笑道:“流苏,在衣服方面你的确不及碧衫有天赋。”
      流苏的脸上总算有了表情,微微愕愣,略皱眉道:“不是一贯喜欢素雅吗?”
      我慵懒地起了身,拂了一下微乱的长发:“今日晚宴乃是皇家宴会,又赶上小年夜,还是穿得喜庆点好。流苏,把那件压箱底的宽襟绣金茜红长袍翻出来。两三年了,今儿还是头一次穿呢!”
      穿上茜素红长袍,望着铜镜的身影,我不禁感叹,果真艳丽无比。再披上银华锦袍,仅让领口袖口露出一抹艳红,将这身素雅银服点缀地恰到好处,不大张大染的炫彩,就只是透着点儿喜庆。
      随后轻移莲步,裙摆飘拂,若隐若现地透出榴红长裙,素红灼灼,金线明烁。
      已有两月身孕,不能束腰,叫流苏拿来几根茜红和淡金的缎带,随意地交错编在一起,最后绑上一个同心结,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缎带随风而飘,轻盈翩跹若飞花。
      挽上一个简单素雅发髻,斜插入珍珠金莲钗,戴上细碎的红珊瑚耳环,艳如血,挨着我的脖颈,晶莹剔透。
      略施胭脂,眼波流转,淡然一笑,喃喃自语:“这样也配得上皇宫宴会了吧?”

      穿过长廊,施施然走出院门,就看见了雪中的洛谦。
      身穿压金绛紫锦袍,头戴白玉素冠,那样从容,那样淡定,立于翩跹飞舞的雪花之中,几近透明的白玉手指握着青黄的伞柄。
      待近了,牵起我的手,眉峰略皱,口气有些不悦:“手怎么这样凉?还是不要去了。”
      我轻轻一笑:“怎能不去?圣旨上都写着呢!”
      洛谦嘴角上扬,淡道:“回禀身子不爽即可,况且这年宴也甚无聊,不去也罢。”
      我嫣然笑道:“我还没有见过皇宫呢,难得有一次机会。”
      是啊!难得有一次机会,可以见上京城双姝苏婉一面。
      苏婉,那个竹林中只露出婀娜背影的女子,或许现在尊称一声婉贵妃更为恰当一些。
      天朔八年,皇后薨,临终前垂泪执手皇上言:臣妾将离皇上而去,深夜劳顿,恐今后再无人陪侍皇上。臣妾之妹,性情纯良,可伴皇上终身。言毕气绝,皇上甚为悲痛,谥号纯宁皇后。一月之后,依皇后遗言,招皇后之妹苏婉入宫,晋封婉贵妃,一时宠冠后宫。
      纯宁皇后贤德慈惠,只可惜身子孱弱,长久未能诞下一儿半女。而其妹婉贵妃入宫仅一年,便诞下九皇子皇甫昊。民间皆传说,上天浩德,不愿苏氏无后,乃使贵妃生子。

      马车驶得极快,全无滞停,只是在宫门前速度稍稍放缓。没有阻拦,没有停车,甚至没有一句询问,就这样呼啸而过。
      我愕然,在昏暗的马车内微微抬眼瞥了一眼洛谦,洛谦处之泰然,黑眸平静,并无不安之色。难道洛谦以前都是如此,进出皇宫就如同逛自家院子般随意。若说他权倾朝野,可有些特殊待遇,但这样也未免太过逾矩,将皇上置于何地?
      忽地寒风大起,吹动车帘,波浪层层,长安冬日傍晚冷沉的光线就这样森然地射进马车。接着这束光线,我向车窗外凝视而去,然后便看见了西华最为华美,最为恢宏,最为高贵的宫殿,皇城中的大明宫含元殿。
      雕龙刻凤的白玉阶梯扶摇直上青天,朱红似血的大殿昂然立于高台之上,卷曲如钩的檐角刺破苍穹。我震撼,震撼于那个丝毫不输于世界上任何奇迹的庞然大物,直勾勾地盯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忘记了冷冽寒风刺痛着我的脸颊,忘记了一切,一切,只有那份华美魅惑。
      车帘被一只白如玉的手压住了,车厢之内又恢复了一片昏暗。额头上覆上了另一只温暖的手,温柔的嗓音响起:“风大莫要着凉了。嗯,还好额头没有发烫。”
      没有思量,我脱口而出:“含元殿是不是华美异常?”
      额头的温暖遽然消逝,车厢内安静如真空,静得似乎连代表生命的轻柔呼吸声也听不见了。昏暗之中,瞧不清洛谦的脸,只能看见他的双瞳变得幽深无底,掺和着一份凛冽。
      心中一紧,深吸一口气,略略定下心神,我缓然绽放一抹轻笑,道:“久闻含元殿居高而建,倚栏而立,极目眺望,可尽览长安美景。只可惜我身为女子,无法登殿一览风景。”
      洛谦将我冰冷的双手包裹在他温暖干燥的大手之中,唇角勾起完美弧度,柔声道:“不过是以讹传讹,从含元殿俯视长安并无特殊之处。改日我带你上骊山大觉寺,在那里眺望长安,风轻云淡,才是最好之景。”
      这时马车缓滑而停。
      洛谦轻拂了一下我额前碎发,握紧我的手,淡笑道:“翠微宫才是宫中最美的,精致雅然,下车吧。”
      我亦淡然一笑,望着洛谦的背影,声若细纹:“那你可别自己迷恋上了含元殿的长安风景,忘了带我去骊山大觉寺。”

      翠微宫的确雅致,没有皇宫中处处的朱红描金,飞龙翔凤,而是以烟粉淡绿为主要色彩,以仲春百花绽放入画,到处彰显春天明媚之美。
      刚随洛谦跨过高槛,踏入翠微宫。百官就渐渐聚拢,虽然今日非正是宴会,众人都身穿便服,但却是礼仪周全。一扫行礼众人,我心中暗数,这群官员之中只识得六部尚书及几位得力侍郎,其余的虽在相府见过,偶尔有几个面熟之人,却是叫不上名字。
      余光瞧着洛谦面含春风,如沐微笑,一一打过招呼。我站在一旁,亦保持笑容。
      “老夫在此恭祝洛相及夫人新年安康了。”户部尚书王大人自视身份,并未像其他官员般行大礼,只是口说恭贺而已。王大人身后的王夫人及其女儿王小姐也只是盈盈一拜。
      洛谦与王大人寒暄着,其中夹杂着讨论朝中事。我对此不感兴趣,便淡笑着听王夫人的唠唠叨叨。王夫人大概正处于更年期,身子开始发福,深红锦缎紧紧勒着她的滚圆腰身,挤出一圈圈肥肉。而王小姐正值豆蔻年华,身姿纤细,肤如凝脂,娇若嫩蕊。王小姐似乎更心不在焉,时不时的用眼角余光瞟向大殿西侧,然后脸上便染上一层红晕。
      我瞧着有趣,不像王小姐那样小心翼翼地偷瞄,而是径直转头望向大殿西侧。
      一群华衣锦服众人,不过还是可以一眼瞧出让王小姐为之脸红之人。那人一身白衫,眉飞入鬓,目若寒星,飒爽英姿,绝对是女儿家心中的好郎君。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侧身回头,笑开,我亦甜甜笑起。

      尖锐的叫声突然打住我的笑意:“皇上驾到。”
      大殿中人立刻纷纷后退,空出一条大道,跪拜在地,寂静一片。
      我亦跪在人群之中,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沉重的脚步声响彻翠微宫,我眼前明黄一闪,留下一股浓郁檀香,郁结空中。
      “都平身吧。”声音中汽不足,并不大,甚至还透着一丝虚弱,但却隐隐地带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今日乃是夜宴,众爱卿不必拘谨,大家自在随意些。”
      众人高呼:“谢皇上恩典。”
      这时我才趁谢恩之际抬头瞧了一眼龙颜,西华的天子皇甫朔。他身穿金绣明黄九龙袍,头戴纯金东珠双龙擎天冠,身直如剑,立于翠微大殿之上,俯视殿内一切。再细看,皇甫朔的五官并不十分出众,若不是九五至尊,混在芸芸众生之间,怕是无法一眼认出的。他肤色极白,是混着青色的苍白,甚至可以隐隐看见单薄皮肤下的青筋血脉。面容清矍,眼窝深陷,但眼珠却是黑深如漆,像一丸黑水银,褶褶闪光。可就是这个坐拥天下的骄傲男人,却无风华正茂时的风发意气,只有平静,近乎无奈的平静,还深埋着一股失落的忧郁。
      恰时,一阵娇俏张扬的轻铃笑声自殿外传来,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至门口。顷刻间,一抹婀娜白影已俏立于殿门,一个很美的女子,轻盈白纱描绘出她柔软的身姿,千年无暇的雪白皮毛遮住她微露的凝脂肌肤。可这身素雅脱俗装扮的女子却有一张明艳至极的芙蓉面,长眉逶迤入鬓,眼角上扬带起盈水明眸,鼻若悬胆,红艳丰唇。一把黑鸦鸦的长发斜压右鬓,一根牡丹金步摇斜插入如云发鬓,娉婷移步,叮铃作响,馥香四溢,当真的风情万种。
      就是这样的女子,婀娜多姿地走到皇甫朔面前,娇媚一笑,盈盈拜下,红唇轻启,声如黄莺婉转:“皇上恕罪,臣妾刚才来时见雪下得好,就不禁在御花园中赏雪,却不想碰见了真妃姐姐在赏梅。故与姐姐结伴而行,途中说笑不想耽误了时辰。”
      她是苏婉,不似其名,是个婉约女子,而是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明艳美人。她是刚生下九皇子的婉贵妃,是使六宫粉黛无颜色,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宠妃。是的,她有恃宠而骄的资本,只有她才可以在皇甫朔面前娇笑着张扬地步入殿内。
      “臣妾参见皇上。”清清淡淡的声音,亦如她一贯清淡秀丽的脸。
      “儿臣参见父皇。”不大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这时,人们的视线才从婉贵妃身上移开,方发现她身后还有一名身着白梅杏红宫装的清秀女子,和神色冷峻的少年与面容可爱的少儿。
      皇甫朔对于苏婉的逾矩出场并没有愠怒,反而温和一笑,淡然道:“免礼。”
      “臣妾(儿臣)谢过皇上(父皇)。”
      “臣等参见婉贵妃,真贵妃,大皇子,五皇子。”
      繁琐礼仪结束后,我随洛谦坐在了左首第一张桌子,淡笑看着对面的那白衫男子。
      从未想过他也如此适合穿白衫,温和的白色削减了他原本的桀骜粗犷,却穿出了白色的少有英气。少年时柔和的线条已经彻底地从他脸上消失,余下的只有坚硬的轮廓。他历经十年风霜,长成一位成熟男人,沉稳,强悍,知道了喜怒不行于色,知道了权势阴谋设计,知道了太多,所以便不再是昔日那个纯白如纸的少年,而我也只能从身着白衫的他,窥探很久以前的纯真年代。
      他举杯一饮而尽,嫣红的西州合欢酿顺着薄唇,淌过光滑的下巴,滴在如雪白衣上,霎时灿若鲜花。他似顽皮的眨了眨如星亮眸,举袖一抹唇角残留的合欢酿,而后勾起弯弯嘴角。我恍惚间又似满目金黄,回到了江南的翠竹林中。
      我亦眨眨眼,开心笑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长夜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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