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胭脂碎》蔓凉

135、流云转（四）

　　元昊七年，初冬，瑞安县。
　　一处简朴院落前，风铃儿抱着一个净白女婴下车，随即洛熙和大顺就围了上去，逗着那女婴玩耍。
　　“回到老巢了，我扶你下车吧。”霜铃伸出手臂，我搭着她的手下了马车。一月前她及时赶到，我才有惊无险生下一个女孩。
　　“进来吧。”霜铃推开了柴门，薄雾中，商少维坐在轮椅上淡淡笑着：“你们回来了。”霜铃抿唇不语，兜了件青衫外套披在了商少维肩上。
　　我有些讶异，瞧了商少维数遍。商少维倒是清淡一笑：“不必再看了，我的双腿的确是废了。其实上天对我已然不错，老四……”他腰间束着素缟，白惨惨的飘在半空。我咬了咬唇，这一路曾不断派人搜查重俊，但始终没有消息。如此看来，重俊应该也无生还机会了。
　　“霜铃……”
　　霜铃回首轻叹：“我们进屋再说。”她推着少维进屋，仿若推了许久般的自然。屋内室暖如春，商少维盖着毛毯，懒洋洋道：“洛老二让我和勒格带着你和孩子离开长安，找个清静地方安生些时日再说。嗯，我们明天就出发，你收拾一下。我有些累了，先歇息一会儿了。”他说完便阖上了眼。
　　霜铃拉着我转入另一间厢房，与商少维隔得有些远了，才低声道：“扶柳，我终于是放下了。我好强争了那么久，却让时间都白费了，如今他这样了，我又何必再固执，不如好好过些日子去。”
　　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我只是覆着霜铃的手道：“一生已去小半，以后珍惜着就是了。”她与少维终究是走在了一起。
　　霜铃恬静一笑，随即又道：“你担心着长安局势吧？傀儡皇帝一死，苏婉被杀，洛谦执帝剑归藏横空出世，他早已登上帝位了。”
　　“嗯。”我应了一声。
　　霜铃微微眯眼：“你早就知道帝剑归藏在他手中，你早就知道他垂涎宝座已久，可为什么不拉住他，告诉他你不喜欢一辈子困在皇宫，让他放弃。”
　　“如果执掌天下是他一生的理想，我会陪着他一路走下去。”我笑了笑：“我与他都需要妥协，他曾为我而妥协过，我也会为他妥协……”
　　“希望我现在学会妥协还不算太晚。”霜铃清冷目光闪了闪，又说：“晋王起兵已直逼长安了，但定北将军的塞北铁骑也快到渭南，这场战洛谦的已有了七成胜算。上官去疾的大风军队已被李伯定的一部分塞北军围困在了朔方，晋王与大风军队不能汇合，他们必败。”
　　我颔首，霜铃分析的算是精确了，“你与少维带着孩子们回西泠，战火不会蔓延到南方，而且你也应该回家看看大舅，他还是念着你的。”
　　“你呢？”霜铃挑眉。
　　“回长安。”我坚声道：“我要陪他走过这一路！”
　　霜铃忽地抱住我的肩，轻声说：“反正是劝不住你这个倔性子的，那就去吧。”

　　“封锁城门！”城内一名传令兵急急奔到城口，高举令牌命令道。
　　厚重的城门开始缓缓闭合。
　　不能关，不能关，我一咬牙，重重抽打马背。骏马长嘶，奋力一跃，终于在城门只差一丈闭合之时，跃入长安。
　　策马直奔皇宫，正好撞上传令的张德子，进宫倒是没有阻拦。入了宫，张德子恭敬问道：“老奴这就带长公主见皇上。”一路而来长安城内尚算平静，我软软摆手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回来了。你先去准备一桶热水，和一桌饭菜，我要好生休息半天。”
　　张德子愣了愣，很快应声下去。
　　傍晚时分，张德子派来的宫女替我简单挽起刚洗过的长发，发梢未干尚带清水：“张公公在外面候着，另外奴婢刚刚打听过了，皇上正在偏殿与大人们议事。”
　　开了门见到张德子，我笑道：“带路吧，我们去瞧瞧。”
　　张德子却一脸惶恐：“都是朝中大臣，此时闯入恐怕……”
　　“去看看又何妨！”
　　皇宫静谧，直到含元殿偏殿门口我才被洛文唤住：“夫人……”显然洛文也惊讶于我的突然出现。
　　我抿唇一笑，只是淡淡点头，便推开了含元殿偏殿大门。
　　大厅里各位大臣们的惊讶程度并不小于洛文，他们皆张目望向我，由惊转恍然，再转为喜，表情略显滑稽。大概是乍一见我突闯偏殿，甚觉惊讶，而后一想便是我也曾上含元殿数次，此时出现在此也是平常之事。再又想起我几年前请缨大胜拓跋而归，而如今战火逼到京城脚底，见我自是喜上眉梢。
　　可坐在上端的洛谦的表情始终不变，阴阴郁郁。
　　我扫视一圈在座的诸位朝臣，皆是重臣，便婉然笑道：“诸位大人继续商讨。”说罢，便绕道沿偏墙悄步走到大厅正位，挨着洛谦坐下，静静不语。
　　终了，洛谦无奈一笑：“继续。”
　　莫约商议了半个时辰，仍是无果，便散了。殿内官员陆陆续续离去，只剩下了我与洛谦两人。我微微转身，温柔浅笑，覆上他有些僵硬的手：“不要生气了，看看啊，我既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
　　洛谦倒还真的细细看了一遍，才散开我的长发，轻声问道：“怎么回京了？还急急赶着，头发都湿的，回头着凉了又要喝药了。”
　　“还不是你先赶我离京的！”我微微撅嘴，不满道。洛谦淡淡一笑，黑眸闪着柔光，拨开我肩头的碎发，然后环住我的身子：“傻丫头，回来做什么，添麻烦吗？”
　　我仰起头，瞪着洛谦：“你食言，不是说从今以后都不会离开我半步？”
　　“战火无情，万一受伤了怎么办？”洛谦板着脸，反问道：“难道还想与关山碍一样在我眼前受伤吗？”
　　果然道理不站在我身后，不由得我软软垂下头，小声抗议道：“是会有危险，但我至少不是添麻烦的，上次不是打败了拓跋。”
　　忽然肩头一紧，洛谦的下颚抵在我的额头，命令道：“明日起就好好地待在宫里，哪儿也不准去！也别想着玩什么花样了……”
　　“爷，城外晋军突然有动作！”洛文忽地冲进来，“他们在连夜搭筑高台，不知是不是攻城的特殊方法……”

　　登上长安城墙。
　　营前的火堆照亮了整个城关，晋军营前忽地筑起高台。筑台上绑着一个人，散乱发丝遮住半面，身上多处血痕，他似乎在努力抬起头，喉结不断滚动，但就是无丝毫声音。
　　身边忽然响起重重的抽气声，我望去，洛谦脸颊僵硬。
　　顺着他的目光远眺，绑在高台上的男子终于抬起了额头，脸上伤痕累累，唯有那双眸子还有些清亮。是重俊。
　　他没有死，被晋王俘虏了。
　　“他没死，”洛谦喃喃道，随后搂着我的肩说：“原来他还活着。”第一次我感到他的整个身体都在轻颤，连以往深沉的眸光也有些涣散了。既是兴奋又是恐惧，这样的情绪从未出现在他眼中过，我也不由得随他轻颤着肩。
　　“扶柳，身子不舒服吗？”他问道。
　　我缓缓摇头，而后抬眸，他又恢复了常态，温润如玉。突然，我发现洛谦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浅淡却清晰。我不禁伸手轻轻拂过，婉然笑道：“洛谦，原来你的眼角开始有了皱纹。”
　　洛谦亦淡笑，墨瞳却依旧如十年前的深黑褶亮：“我老了，是吗？”然后抱着我，喃喃道：“扶柳，好像岁月将我的心磨砺地越来越胆小了，似乎再也经受不住任何打击了。”
　　是吗？岁月可以让你的野心消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