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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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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很多城市一般,龙岩被卷进改革浪潮之中是从轰轰烈烈的拆迁运动开始的。陆易初自认为从他的幼年到少年时期,龙岩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很慢,很悠闲,上学的概念便是一路蹦跳着去,早早的下课,在操场跳远的沙坑里垒房子,挖洞,弹珠。太阳落山了,玩得差不多该回家了。穿过学校外面的运动场,运动场外的莲藕田,夏天的时候时常顺手摘几个莲蓬,踩得满是泥泞到家被训。
他们家没有被拆。可是他们家周围都被拆了。
所以莲藕田是早早就消失在回忆里的东西。陆易初骑的摩托车是哥哥上完大学和研究所以后又在厦门工作了两年,最后终于不知怎的又回了龙岩买的。现在正压在平直的曾经是藕田的柏油路上。当年的自己多么的贪心,一个又一个的摘,把自己的手和小朋友的手放得满满的。
小易,太多啦。白白净净的小朋友这么说。
趁没人多摘几个。说着说着,身体不停地前倾,手伸得长长的,想够到远处的那一个莲蓬,好大啊。最大的就是那个了,一定要摘到。
小易,小心。他伸手要拉住自己。
扑通!却被陆易初带到了田里。
印象中他应该是很爱哭的,不过真的回忆起来,他哭的样子只有那么两三次而已。
掉到田里了,他没有哭。陆易初却想哭了,莲蓬都陷进了泥中,一个都没有了。
不要紧,等到它又长了,我们再来摘。
那要明年好不好,今年不会再长了。陆易初自认为自己的逻辑很正确,便消沉沮丧地回家去了。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第二天放学,小朋友没有来找他,陆易初一个人回去了。晚饭过后,打着饱嗝看圣斗士星矢的动画片,听见门外妈妈惊叫:吴晨,你怎么弄成这样啦?
陆易初换了个姿势心里哼了一声:放我鸽子自己先走了。才不理你呢。
阿姨我不进去了,这个给小易。
闭着眼睛,似乎能听见当年稚嫩的声音。
妈妈拿着一个很大的莲蓬进来了,说:吴晨给你的,那个小鬼也是,玩泥巴玩得全身脏兮兮的,唉,你们都作一伙的。明天再弄成昨天那个样子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看路啊!”对面的摩托车擦身而过,骂骂咧咧。
如果说,经常回忆是已经老了的象征,他一定老了。
外婆家在溪南很小的巷子里,小时候他已经觉得那些巷子很小了,现在越发的小。以前他觉得这些巷子十分神秘,于是就把穿越它们当作探险。也许正是由于这里的房屋太密了,开发商觉得不够划算,才导致这儿和十多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
房子似乎更密了。原来外婆家宗室的大门边上还有一小块空地,杂草丛生,年年都被他们几个来拜年的小孩用鞭炮炸的满目疮痍,现在则是一幢来不及漆墙面的砖房,想必是前两年征地热潮的时候以为此地也即将被征而抢建的,毕竟楼层比空地能拿到更多赔偿。不过就是没有开发商光顾这里,所以屋子也就闲置了。
宗室的土门却还在。穿过土门,再绕过外公宗家大房的外廊,就到了外婆家。
外婆的类风湿近几年越来越严重了,关节变形的厉害,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小姨的儿子已经十八岁了,舅舅的女儿也十三岁了,外婆也就没有孩子可带了。
早上来的时候外婆还在,现在不在了。妈妈、小姨还有姨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他,小姨和姨丈似乎都很高兴。姨丈拍拍他的胸脯,说:“大男人了啊!”
小姨则是朝着楼梯喊:“秋则,快下来!你小易哥哥来了!”
木制的楼梯咚咚响起脚步,一个不太认识的男孩子走下来了。
八年的话,是会让一个十岁的小孩变成十八岁的大人的时间。小的时候很怕生,不过却很崇拜陆易之,每年陆易之放假回来,都会叫着:“大易哥大易哥”的,拉着他上楼玩游戏。
现在当年那个小孩以完全不同的形态站在他面前,很客气地说:“小易哥哥好。”
“秋则你看,小易哥给你带了个网球拍。”小姨说。
“啊,真是太谢谢了。是大姨说我开始打网球的吧?”表弟拿起球拍就看见了上面的牌子,“咦?是海德吗?”
“唉呀那很贵吧```”小姨有点疑惑地问。
“海德是什么?”妈妈听见“贵”这个字,竖起了耳朵。
陆易初暗叫不妙。
显然他的危机感没有传达给他的兴奋的表弟。
“海德是名牌,一支海德的球拍少说1000块钱以上。”表弟行家状,“这个型号要两千多啊。”
少说就不用以上了,表弟,语法错了。陆易初苦笑。
“啊呀这么贵,那多不好意思。”小姨叫起来。
妈妈脸色变了。陆易初忙说:“不贵不贵,欧洲一点也不贵,只要几十欧元就可以了!国内贵是因为关税。”他不介意扮大款,只是看见妈妈回去有你好看的眼神,不想死得太早。
“几十欧元也要几百上千人民币,”姨父开口道,“小易在德国混得不错啊。”
“不错什么?到现在还在读书,养他自己就刚刚好了。”妈妈向来不太擅长掩饰自己的不悦。
“小易学什么的?大学是学生物技术吧?”小姨见势不妙,转移话题道。
“现在也差不多,在做生物材料方面的课题。”
“那快毕业了吧?”姨父问。
“嗯,已经答辩完了。”
“那毕业以后打算怎么办?还留在那儿吗?”
“恐怕还是要回来找工作。”
“那肯定很抢手。”小姨转向表弟说:“要跟小易哥哥多学学,还有大易哥也是。”
“秋则今年刚考进大学,成绩倒是不错。”姨父说。
“是吗?哈哈。”
成绩什么的都无所谓吧,怎么说,他都是认识一个不知为了什么可以让自己中考都考不成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一个被人强加了成绩就是一切的价值观的小孩来说,超越成绩和升学以上的那个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只不过想和你上同一所学校。
这么奇怪的理由。
“对了,小易不是有一个同年的表弟叫露露吗?很久没看见他了,以前小易每年都带他来这里拜年。”小姨和妈妈的话题不知为何转到了这里,“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啊,考了两年也没考上大学,我小姑子也不管他了,就成天呆在家里,也不干活,最近听他妈妈讲他不知搞什么网上的东西,还赚了不少钱。唉,以前看他那个样子,现在还能赚大钱,比小易有出息多了。”
“姐,你这是什么话,小易这么厉害,毕业以后肯定也要赚大钱的。”
牛粪味袭来。朝露的话,不和牛粪交织,势必会消逝在清晨的阳光中。卢毅幸运地撞进了自己的江河湖海,可惜陆易初是露水,不是泉水。
妈妈悻悻地哼着。
可惜本来就是这样。虽然年幼的时候没有想过,米和面本质上都是父母努力地变成牛粪以后长出来的。
“唉,姐你也太不知足了,两个儿子都又高又帅又能干,你还嫌什么呢?”
“你说我嫌什么?”妈妈叹了口气,“老大不小了,小易都虚岁三十了,易之都三十六了,连个对象都没有,我不嫌这个还嫌什么。”
“小易在国外也不方便嘛,真要是找个洋妞,我看姐你还更嫌。回来找也不急。”姨父打圆场。
“他不急,他哥呢?三十六了,整天还悠哉悠哉,我说你再怎么高大,再怎么能干,三四十了还娶得到什么好货色,不是离的就是嫁不出去的。”
“虚岁三十六,易之是年底生的,周岁也才三十四啦。现在多的是像易之这种,他们都叫这种男人钻石王老五啊。姐你真是的。”小姨继续劝慰。
没完没了了。
陆易初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能不急吗?还有你也是,看人家吴晨都结婚两年了,在国外也一样可以找到中国的女孩子啊。”矛头再度转回陆易初。
“吴晨?”小姨说,“是不是那个跟小易特别好,长得很好看的小孩?”
“就是啊,去美国也去了七八年,也没回来,还不是结婚了?”
“哎——那孩子去美国了?当时就觉得那小孩特好看,一看就喜欢,我生秋则的时候也想生出那样的小孩,结果——”小姨感慨中。
“妈你这话什么意思?”表弟不干了。
“小易,你的小朋友也结婚了啊,你去美国参加他婚礼了吗?”小姨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执着,表弟完全被忽略。
“没有,太远了。”陆易初站起来问:“妈,外婆呢?”
“在三姑婆家,你干嘛?”
“你们慢慢聊,我去找她。”
“哦,找到也不要回去了,今天晚上在这里吃饭,记得叫你哥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