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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的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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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勤队的大本营在邮局西侧的一栋五层矮楼里,上下共驻有八支队伍。
第一到第五队负责区内邮送,可说是整个邮局最核心的业务部门。他们每天都需要处理庞大的往来信件物资,其中部分进入县城驿站再分发,部分则通过直邮线24小时送达,解决了战后在没有手机邮件等移动电子通信环境下的联络问题。六七队负责东区以外的邮送,八队则是一支鲜少有人知道队员组成的神秘机动队,传闻专门执行政府特殊任务,由局长直接调配。
由于对外区信件的处理本就管制严格,经过前期审查初筛,和动不动就日出三千单的内区队伍相比,工作量自然无法同日而语。但区外信件邮送周期长,山迢水远,日晒雨淋的甚是辛苦。根据地区不同,有时甚至会遭遇人生危险,本来志愿加入的毕业生就不多。
同意接收褚亦辰,白方也有自己的私心。他队里一共才六个人,除了一个技术支持,一个文员,常常需要全年无休地满天跑出差,如果路上被突发事件耽搁,逢年过节还不一定回得了家,虽待遇从优,却是个名副其实的苦差事。如今年关将近,他正头疼人手问题,自从去年两名队员离开后,整个七队一直处于超负荷运行的状态。
白方平时看着大大咧咧,但这些年经历变故,挑人更是变得格外谨慎。太差的他看不上,太优秀的吃不了苦不愿久待,如今平白无故多一个精英劳力供他差遣,何乐而不为。
这世上的人啊果然不可貌相,那人看着人畜无害,居然也能干出要送劳改的罪状?想是过去习惯了打官腔,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没事,以后到了白爷我手里,必然让你横不起来。
白方得意地想着,若是真不好用,大不了等过了年,再退回去呗,怎么都是不亏本的买卖。
褚亦辰全然不知道他心里的小算盘,默默跟着白方一路走到楼下。
白天会面结束后,他就好像被当庭释放了一般,监察司的胖子许是抓住了机会,要跟邮送司谈接管条件,也未再对他的行动多做约束。想他小小一颗棋子,居然也能搅动选举的大局。他抬头望天,许久未见碧蓝长空和斑驳树影,油然而起一股活着的感觉。
“抽吗?”
眼前站定的白方递来一支烟,虽说这人身上没什么军人气质,倒也不像是个不明事理的愣头青,从今天的情况来看,他的上司对他也算信赖有加,如此大好前途,不知为何要揽下自己这个麻烦,难道真是为了那盆仙人掌吗?褚亦辰苦笑。不过,这问题怨不得他,别说他想不明白,这时的白方想必也不尽然明白。
他朝白方摇摇头,想说我不抽烟,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起来。
白方出于混迹江湖的习惯,不过客套一下,谁知刚从怀里掏出烟,对面那人却突然朝自己栽倒下来。他下意识反应伸手接住,只来得及托住他双肩。他怕手里点燃的烟头烫着对方,用身体抵住褚亦辰的胸口维持平衡,隔着衣服,那人冰得像块千年玄铁,冷地他浑身一阵激灵。
看着瘦弱,还挺沉的嘛。
白方搞不清楚状况:“喂!你怎么了?我说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身上的人仍旧全无反应。
难道晕了?这么大个人怎么说晕就晕?低血糖吗?靠!这身体素质怎么出任务?
他犹豫着是要把他先放到地上还是扛起来搬回办公室马上退掉,一时拿不定主意,僵在原地。
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大冬天里满头是汗,一脸写着焦急。那人足足高出白方一个头,不由分说接过软绵绵的人,一把架在自己肩上,低声喊了句:“小褚!”
褚亦辰刚才勉强跟到楼下,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隐约听到好似有个远在山谷之上的声响问他,他想应一声,喉头却犹被绳索扼住一般说不出话,只觉得人一个劲地往下坠,仿佛万丈深渊无有尽头。
他拼命挣扎,无奈脚下半点力气也使不出,直到被一双滚烫的手牢牢托住,才不至于让自己这朽躯粉身碎骨。他暗暗想着,若有机会,定要谢谢这人,便没了知觉。
彭元央接到陈笑手下的线报后全力飞奔到西楼,正赶上堪堪接住褚亦辰倒下的身体,吓得他心跳都好像停了半拍,半晌才缓过口气。他感觉身上人一沉,反复抑制了要冲上楼揍翻那帮权贵的冲动,迅速背起褚亦辰上了车。
留下白方一个呆呆站在原地,手里烟头烧掉大半,烟灰星星点点落到鞋子上,前后不过数分钟而已。他回想那个高个儿的脸好像有点眼熟,大概是曾在内勤组里打过照面,是那人手下的队员?带人走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还有,自己刚才……是被瞪了吗?
傍晚十分,晚霞消退,炊烟燃起。
褚亦辰醒来后,发现周围雪白,蜷动手指,传来一阵刺痛,原来臂上挂着水。
彭元央就伏在他身旁床沿,床头矮柜上有一盏煤油小灯,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随着窗户缝里钻进的风,忽明忽暗,泛起流光波动。看他眉头紧皱,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褚亦辰突然想起一桩大学时的往事。
那时传说狄海镜被师姐甩了,彭元央和另几个兄弟就在小饭店里陪着灌了几瓶白酒,醉得不醒人世。狄海镜原本就生了张粉嫩白皙的脸,喝完酒后更是毫无血色,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恶作剧,探了下鼻息,说人没气了,吓得整栋男生宿舍的人出动,把几人扛到医院打点滴,最终发现虚惊一场。
那时他也像今天这样陪着彭元央,睡在他床前。那时,他第一次想,这人若真要是一睡不起,世界究竟会变得有多无聊。等他醒来后,俩人就一起蹑手蹑脚去了狄海镜那儿,趁他还没酒醒,在他脸上画了幅彩色的飞鸟出林图,把他气得戒了三个月的酒。
那时的日子,过得可真是快。他想着,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彭元央转醒时,抬头正对上褚亦辰的笑颜,他揉揉眼说:“你醒啦。”
彭元央难得语气温柔,扶着褚亦辰坐起身,就去倒茶切水果,贤惠地像被鬼附身一般,让褚亦辰错觉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彭元央说起来有些大男子主义,但其实却像个姑娘似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原本这些生活琐事,在褚亦辰家是他干,去了彭元央家是他干,在狄海镜家仍是他干。
就在褚亦辰觉得自己大概要转运,开始享福的时候,手上被递来个削得整整齐齐的苹果芯。褚亦辰嘴里含的半口水差点喷到他脸上,这娃是不是对果核和果肉的概念有什么误解?
彭元央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啊,苹果买小了,几刀刨下去,就剩这么点了。”
褚亦辰简直要背过气去,下次还是让他削西瓜吧。他笑盈盈地看着手里坑坑洼洼的苹果,声音沙哑开口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谢谢你。”
彭元央被夸地莫名奇妙:“一个苹果而已,不用这么客气。万有引力已经有人发明了。”
“不,谢谢你帮我。”褚亦辰看向他,“监察司势在必得,不可能突然放手,定是有人从中周旋。这世上,我本就无亲无故,会为了区区一个小队长奔波的,大概只有你和狄大哥了吧。眼下狄大哥自身难保,想必你应该出了不少力,辛苦你了。”
彭元央早知道,恢复了神志的褚亦辰一双清澈眼,一颗玲珑心,通透得如开挂一样。可这声谢他听在耳里,却莫名觉得火大,这人还是晕着时候可爱。
“所以你早知道局长会放弃你对吗?”
褚亦辰脸色一白,沉默不语。
“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你知不道自己身上多少伤?老狄过得可比你好!”
彭元央深吸口气,在病房里来回踱步,决定趁热打铁接着质问:“是不是局长逼你扛的?”
褚亦辰垂头,依旧不说话。
彭元央这些天为了他的事蹲点奔走,拉下脸皮求人,饭都没扒过几口,早累得跟条狗似的,积累的焦虑、不安、恐惧撕出一个洞口,井喷而出。
“你还是不愿告诉我吗?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说?你他妈到底有没有把我当过兄弟?”
褚亦辰心头一颤,喉间泛起铁锈味。
他想开口解释,又犹豫是对是错。心里千回百转几轮,欲言又止,生生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眼神落寞,像极了那天被关进邮品管理部的阿宝。
彭元央最看不得他这自责的样子。这个木头,不逼他,连诉苦都不会。可眼下,才吼完几秒钟,彭元央就后悔不已,不禁自嘲,真是栽得死死的。一时气氛尴尬,他叹了口气,走到床前复又坐下:“……算了,早晚被你气死。”
干咳几声后,彭元央故作轻松地扯开话题:“爷难得伺候你,你可得抓紧机会啊,可还有什么要吃的?”
褚亦辰眯起眼,环视四周问:“我的眼镜呢?”
“大概今天带你走时落在邮送司了,明天我去找找。”
“没事,我明天自己去。”
“什么?”彭元央才压下的火又猛地窜了上来:“你这样子明天去干嘛?”
“上班啊。我被调到邮送七队了。”褚亦辰耸耸肩。
“那白扒皮让你明天去上班?他是人吗?”
褚亦辰失笑:“别啊,我觉得……他,人挺好的。”
彭元央冷笑一声: “我看你,别带眼镜了!没用!一个两个都挺好的,我要是你,就自挖双目!”
褚亦辰见他恢复了平日里的毒舌,略放下心:“无论怎样,要不是他,我恐怕真的小命不保。”送进劳改所里的人,与世隔绝,一年探望不了几次,就算被随手埋了也发现不了。
“明天去报到是当着监察司谈好的条件,否则七队恐怕也会落个督促不利的罪名。听说那白方是邮送队里最年轻的少校军衔,你差他一级,还是不要同框的好。”
“我?差他一级?就他那身高,抬头也只能见着我鼻孔。”彭元央无赖道,“快说,晚上吃什么?”
褚亦辰歪头认真想了想,吐出两个字:“火锅。”
彭元央怒道:“你他妈是孕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