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雾》照世颜

25、不骗人的人最会骗人

　　游麦冬压根没在楔目城里。

　　季眠和苏颜还在妖怪集市和那个光头男周旋的时候，小福已经把情况告诉给了苏颜，游麦冬一个人往珑市去了，方寸因为身上淋了女鬼的血，精魂被控制似乎命在旦夕，段高朗为了救方寸，和鬼差余濯达成约定，要去蓬莱拿一件东西，陶飞白和方泓则是掉进时空扭曲中不知道此时在什么地方。

　　苏颜觉得那家伙刻意扔下狐妖抓走游麦冬这个线索，是专程请他们两入瓮的，他打散众人说不定目的根本不在什么双子结，而是在季眠身上。

　　两人穿过热闹非凡的街市，街道两旁的店铺太过拥挤几乎连一个狐狸通过的道路都没有留下，烤海鲜的腥味，糖稀包裹水果的甜味或者巧克力瀑布滚动而下带着热气的浓香全部混杂在一起让季眠有种想吐的感觉。

　　迎亲队进了楔目城要绕城一周，娶亲的新郎官在这一周里不能拒绝任何人敬酒，大狐妖好酒，所以女儿的新郎也得是海量，要是过不了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狐狸们的“刁难”，恐怕是娶不到大狐妖女儿的。

　　季眠仰着脖颈往停在半路的迎亲队看过去，瞧那样子新郎官这会儿已经喝上了，他合十双掌冲那新郎官方向作了个揖，一来谢谢他带两人进门，而也算祝福他顺利通关娶上媳妇儿。

　　季眠苏颜两人拨开激动起哄的人群不停往深处走着，苏颜又把季眠的手紧紧握起，穿过各式各样的人，嫁女儿的那位大狐仙家这时候才出现在眼前。五进五出的大院子，门口挂着红色围帘和一串六个的大小灯笼，一对神情严肃的狐狸雕像立在大门外，威严不逊色于早些年衙门府外的大石狮子。

　　这儿似乎已经到了平民不能随便玩闹的地方，人群的末尾在大院外的小亭子门口散去了，好像拉起一幕布把两个世界隔绝开来，在那亭子后边，大门紧紧关着，一会儿迎亲的队伍会停在这里。

　　小亭子四个柱，看那细腻花纹顶的是最好的木材，又镂空刻了讲究花纹。顶是红琉璃瓦砌起来的尖顶，四个飞檐贴的是飞禽走兽为题，取四种代表动物，一是龙马精神的大马，二是鸟中之王凡鸟里的凤凰大孔雀，三是山里大王赛狮子长着大獠牙的野猪，最后一个是年年有余的大鱼。

　　小亭子四面开放，这么一副古色古香的模样，亭子里面却放着个玻璃柜子，和人间随处可见的便利店门口买烟那样的柜子一模一样。玻璃柜里还真摆的是烟酒糖茶巧克力，柜子上放着一台老旧到不行的电视机，两根天线直苗苗竖着，看起来电视机侧边还有两个旋钮，说不准这电视连彩色都没有，一只胖嘟嘟的小狐狸却看着这黑白电视津津有味的样子，脚抬到玻璃柜上搭着，桌上散落着一堆瓜子，他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乐呵起来抖着身子傻笑，简直跟看小卖部的大妈一样。

　　苏颜和季眠对视了一眼，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里多半就是挂礼的地方了，本以为和这亭子相配至少也是个提着毛笔很有礼貌的儒雅狐狸，没想到碰上网吧门口开电脑的，还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亭子。

　　直到季眠和苏颜两人都走进了亭子，那小狐狸也没个动静，抖动着耳朵傻笑得爪子都立了起来，季眠抿着嘴敲了敲玻璃柜，那小狐狸头都没抬，继续磕着瓜子看电视，“哪儿家来的？”

　　“冥府使者，送上美玉阴阳两生鱼一块。”苏颜从口袋里摸出那颗糖在掌心里攒了一会儿，冲季眠眨了眨眼睛，所谓的两生鱼玉佩出现在掌心。刚还翘着脚嗑瓜子的狐狸，一听是冥府的使者，就差没直接蹦起来，毛茸茸的双爪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站在椅子上露出狐狸标准的笑容，“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原来是冥界贵客到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见谅。”

　　他边笑边吐着舌头，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狐狸不笑时候那嘴角都是扬起来的，大概因为这样才落得个狡猾的名头，但这时候的看门小狐狸是真笑的狡猾，季眠看着那张笑脸，冷不防把两张脸叠到一起，怎么说呢，苏先生有时候笑起来和这狐狸还真的像。

　　冥府和妖界素来不和，狐妖又算是妖界数量不少的一支，纵然看不爽冥府的人，也不敢在这日子里怠慢了仇家，明面上还是得一团和气，所以小狐狸这笑脸可以说是假妈妈给假孩子开门，假到家了。季眠也只能陪着他露出一个礼貌性的笑容，从苏颜手上把玉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家主人送给大狐仙出嫁掌上明珠的贺礼，还请笑纳。”

　　“咱们家主人说了，来就来，干嘛还带礼物啊，两位使者路途遥远，这会儿新姑爷还没进门，大宴时间也尚未到，还请两位使者到入口地儿的茶馆里稍作歇息，大宴开始便可无拘无束随意吃喝。”那狐狸嘴上虽然说着何必带礼物，两只爪子却行的飞快，早早就把季眠手里的美玉抓走了。

　　这狐狸其实也特别不厚道，季眠和苏颜进城时候确实看到了茶馆，但两人可算是走了又走，挤来挤去花了好长时间的功夫才走到这儿，这会儿竟然又让他们去茶馆歇息，这哪里是什么安排，分明就是刻意刁难。当然这刁难并不是冲着苏季两人而来，单纯是从小小事情上宣泄一下对冥府的恨意而已。

　　收了礼物，只看见小狐狸站在椅子上，拉了拉衣服，微微一点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卷书，长十几二十尺，厚也五六尺有余，那卷书本模样的东西让金光包围着，等终于落到玻璃柜上，苏颜和季眠两人才看到那原来是宾客挂礼的名单册子，封皮儿还是金丝线穿厚锦缎的，看起来极其讲究。两人对视了一眼，本次的目的就是这本册子，只要看一看上边儿的内容，游麦冬在哪儿基本八九不离十。

　　那小狐狸有模有样把册子翻来，又从空中捻来一支笔，提笔要将冥府使者两人写上去，忽然发现在这两人名字之前，早已经来了两个冥府使者。冥界派人哪儿会有派一对又单独派一对的道理，小狐狸用毛笔杆子戳了戳头，满脸狐疑看向两人，“之前咱们府里已经接待过两位冥界使者，不知道您们两位大人是为何没同之前那两位一起前来，请柬又在哪里呢？”

　　季眠拉了拉脸上的狐狸面具，偏着脑袋想要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了，脑子还在转，苏颜已经握上了小狐狸的手。

　　“既然事情已经败露，我兄弟二人也就不再隐瞒大人了。”苏颜把脸上的面具推上额头，皱着脸一副马上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大人，兄弟两人家住在黄泉路三号，根本算不得什么冥府使者，我们两人只是在冥府办公室坐班的小鬼差。生前时候还算积德行善，死后也就留在地府办公，看大人面善的模样，怕是要长我们兄弟几岁，所以我叫您一声哥哥。”

　　季眠完全不知道苏颜要说什么，伸手捏住他长长的袖子晃了晃示意他别再说下去，苏颜却表演欲爆棚好像再也无法控制，一下子把季眠的手挥开，“哥，事到如今不能再瞒下去了，反正也没办法回到冥界去，不如求问一下这位大人，说不准还有一线生机！”

　　狐妖眨了眨眼睛完全没整明白这两人忽然唱的是哪一出，其实季眠也和这小狐狸一样蒙圈，但他决定还是听一听这位神奇苏先生的发言，毕竟现在人家已经怀疑起两人的身份来，没有请柬，能随着迎亲队进门已经是侥幸中的侥幸，到了这里，要上宾客名册的事情，再侥幸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不如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办法。

　　“你要说什么？”

　　狐妖这么一问，接下来当然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从前，这世间诞生了两个兄弟，他们出生在福泽殷实的家庭里，两兄弟为人也是处处行善积德。兄弟两三十来岁时候，家里飞来横祸两人双双身亡竟然留下年幼妹妹和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行在奈何桥上的两兄弟因为行善积德被冥府主君赏识，当下便留在黄泉做了一对小小鬼差。

　　时间一天天过去，兄弟两在黄泉的日子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却因为身份地位不高，就这么一直在黄泉待着。几日前听说楔目城的大狐仙嫁女儿，本来想随着队伍一同去开开眼，却因为两人不过是最低等的鬼差，而不可能成为使者，他们一想也就算了。

　　本来不去也就不去，毕竟冥界使者少之又少，能开长见识的人必定是出类拔萃的，没想到弟弟无意中得知自己的妹妹竟然因为哥哥们的死而大受打击，这么多年来一直拜狐仙，只为得见哥哥们一面。狐仙能回应人的愿望，但也得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他们兄弟两的妹妹将会被狐仙带进今天的大宴，成为桌上的一道美食。

　　“事情正是如此，我们兄弟两人为了救妹妹一命，冒死混进城里，大人若是能让我们看一看这宾客挂礼的名册，我们兄弟两定会终生感激。”

　　咱们这边说的自然是概括精炼了的内容，苏颜可就不一样了，同妹妹妈妈生活时候的艰难日子，兄弟两去世以后家里的变故，在黄泉无依无靠只能兄弟两相依为命而又受人白眼的痛苦，得知妹妹可能会死于非命的惊慌，所有一切让他说的绘声绘色，加上狐狸们确实有在人间散播狐仙从而引诱那些少女上钩的前科在，更体现的这故事十分真实，那听着的狐狸不讲，季眠则是早已经拉下面具坐在亭子边抹起眼泪来了。

　　狐狸看了看坐在一边儿哭上了的哥哥，只当他是旧事难忘，酸甜苦辣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反而给苏颜的故事平添了许多可信的地方，狐狸虽然狡猾，但也毕竟是肉长的心，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叹了口气，走下椅子拍了拍季眠的肩膀，“行了兄弟，也别太难过，这事儿虽然我没经历过，但听你弟弟这么一说，确实让人难受啊，虽然十八九岁没结婚的小姑娘，那是人间极品，但要是你们的妹妹……唉，换做是我，我也不想自己的妹妹让人家端餐桌上去。只是把，这事情不太好办……你们两不能在上边儿落名字，你们不知道啊，这会儿蹭吃蹭喝的人虽然多，但个个都是有请帖的，你们两来路不明，这大宴马上开始，你们会被楔目城的法术直接送出城去，我也很像帮你们，不是不帮，是爱莫能助啊……”

　　季眠擦了擦眼泪看向那狐狸，小狐狸眼睛滴溜溜一转，舔了舔嘴皮儿一副为难的样子。当下他已经明白了几分，季眠拍拍裤子站了起来，“大人，这忙，我们兄弟两自然不会让您白帮。”

　　“哦？”狐狸故弄玄虚地回过头来看季眠，眼睛又咕噜咕噜转了几圈笑起来，“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贿赂我也不成，就算让你们看了挂礼的名册，带小女孩儿进来的狐仙大人何其多，一家家找，等这大宴开始，没有请柬的马上就会被守卫带出去，这，真不成。”

　　狐狸摆摆手又要坐回椅子上，甚至还把大册子抱进怀里去。季眠哪儿管他说什么，作为官二代的直觉，他很清楚这狐狸要什么，当即又说，“是是是，可大人您知道吗，方才我兄弟二人送的阴阳两生鱼玉佩，其实有两只。那是咱们家祖传的宝贝，既然兄弟是两个，玉怎么会只有一个呢？”

　　季眠背着手往苏颜的方向走去，之后猛地转身，吓了那狐狸一跳，季眠围着狐狸转圈，趁他不注意已经把没放进玻璃柜的两生鱼摸进怀里，这一切尽收苏颜眼底。他在心里暗笑，这身手不去偷还真是可惜了。季眠面无表情又大声说起，“大人有所不知，这玉既然叫阴阳两生鱼，那自然是两只，一阴一阳一公一母，这本是一件上古神器，只有两块玉叠在一起摩擦，才能发挥作用，两块玉有灵性，只要能通过摩擦把两块玉敲碎，就能获得里面的无上珍宝，大人，只要您给我们指条明路，这阴阳两生鱼的下半枚，我当哥哥的做主，这就给您送上。而且我兄弟两人本来就来路不明，挂礼若是上了名册，反而给冥府添麻烦，所以最终，两块玉都是你的。”

　　狐狸一听，咽了咽口水，转着眼睛看了看苏颜又看了看季眠，他心里盘算，这两个没有请柬的人一定会在大宴开始时候被法术带离楔目城，就算真是来作乱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而自己只要让他们看看名册，就能白捡一件大宝贝，这事情何乐而不为啊，他咳嗽两声，端了架子坐在椅子上，“好吧，看在你兄弟二人救妹心切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让你们看看名册，但那玉要先给我。”

　　季眠把刚刚从狐狸哪儿摸走的玉拿出来晃晃，“大人只要给我们看了名册，这鱼自然是您的。”

　　狐狸哼笑一声，翻开名册，“你们这些个鬼差，真是比狐狸还狡猾，前些天有个白头发鬼差来寻我家主人，也是阴谋诡计一大堆，还好主人没答应。呸呸呸，我说什么呢，行了，你们两快看名册吧，新姑爷路走过一半了，再不快点，你们小妹就要被吃了。”

　　两人着重翻起了带着女孩儿来的客人，人类女孩儿作为礼物，对于其他妖怪来说或许还有别的用处，但标着身高体重肤色等等的女孩儿，到了狐妖地界，只有一种用途，就是吃。

　　“女孩儿还真不少……这怎么找啊。”苏颜翻了翻觉得有些困乏，刚打了个呵欠，季眠指着其中一行不动了，“是这个。你连咱们妹妹的身高体重都忘了？”

　　苏颜眨了眨眼睛赶紧哦哦哦地敷衍着，狐狸抱着手斜着眼睛瞟他们两，“找着了？”

　　“谢谢大人，找着了，我们兄弟两这就赶去救人，两生鱼双手奉上。”季眠恭恭敬敬把玉佩递给那狐狸，小狐狸一脸还行吧我也不是特别想要的表情把玉接了下来，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快走吧，我这可是顶风作案，要让上头知道我给来路不明的人看了宾客名单，最后倒霉的可不是你们两。”

　　“是是是，谢谢大人，我们兄弟两这就走了，记住，两生鱼一定的两块放在一起用力碰撞，摔碎是一定不行的。”季眠忍住笑又补了一句，拉着苏颜快步钻进人群里。没一会儿就听得那狐狸气急败坏把玉摔碎的声音，这会儿他应该更惊讶，因为那哪里是什么美玉，落在地上不过是颗常见不过的喜糖。

　　“哈哈哈哈哈哈——”季眠钻进人群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从小规规矩矩，从来没干过这种骗人的勾当，偶尔做一次没想到还挺有趣，苏颜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想到季社长骗起人来也一套一套的嘛，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大概是最近几天都和你待在一起吧，苏先生才是骗人连腹稿都不用打，行云流水的。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季眠双手枕着头往前走，苏颜却在原地停了下来。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苏颜脑子里重复了这句话，然后深深皱起眉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不太喜欢这句话，甚至萌发了不想骗这小孩儿的心情。太奇怪了，明明这对他来说是特别令人得意的赞美。

　　“快走啊弟弟，没听那家伙说，大宴开始我们就会被法术请走吗？”季眠回过头看他，苏颜终于回过神来，从背后摸出两张请柬，“只你会顺手牵羊，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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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020年3月3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