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物语》梅若苦寒

5、雨女（下）

　　原来，安倍看出了真子身上的湿气。真子是一个雨鬼，身边一米以内都是雨。脸色惨白，额有黑气，全身都有怨气。安倍立马就想到了三个月前，一件广为流传的左大臣的风流韵事。

　　众人提起来只觉得左大臣风流不拘，那位夫人本是多大的福气能与左大臣有情有意，但是最终却矫情任性，失了左大臣欢心，雨夜里左大臣到她的住处相会时，这位夫人突然发狂，跑出宅子，在暴雨中狂奔，难觅行踪。第二日才发现死于桥边，行状可怖。

　　安倍一问，果然，那位雨夜暴亡的夫人，正是这位真子姑娘。

　　真子含泪说道：“左大臣大人出身高贵，我不敢高攀，只愿在外宅偶尔与左大臣大人相会，心愿已足。左大臣夫人那么高贵美丽，管家严苛，我心知万万不敢与夫人比肩。与左大臣大人有了女儿之后，夫人要求将女儿带走好生教养，以期将来可以嫁入皇室，继续光耀门楣，以免左大臣将来年老体衰，家族末落。谁知夫人自己也有了女儿，对我的女儿视若眼中钉，各种欺辱。我请求左大臣大人将女儿接回，由我自己教养，不敢奢求她有高贵的出身，只求与我相依为命，在偏僻之地平静度日。谁知左大臣大人严辞拒绝，说我妇人短见，自己出身微贱便罢，为何还要拖累女儿……”

　　真子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在这之后，我只能将对女儿的思念担忧暗压心底，心里盼望着夫人能对我的女儿略好一些，至少作为夫人的养女，等长大成人，确实可觅得一个有为的夫婿，比起我只能作一个情人，缥缈无所依，要好得多……”

　　贺茂非常伤心，忍不住说道：“真子，你不会无所依，有我呢。”

　　真子感激地看了贺茂大人一眼：“多谢大人怜爱，可惜妾身当年不知世事，以为左大臣大人是可依托之乔木，谁知他只把妾身当成偶尔消遣的玩物。对女儿也完全不上心，任由夫人作践。女儿五岁时，得了重病，我请求亲自照顾，左大臣大人和夫人都不肯，只说府里侍从甚多，比起我宅子里寥寥数人，不知好多少倍。可是左大臣府邸里的侍从们又岂会上心照顾我的女儿。拖了不久，我女儿终究撒手人寰。那天暴雨之夜，左大臣来看我时，毫无愧色，更无伤痛，只觉得失了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儿，并不影响他的大计。我万念俱灰，只想追随于我女儿消失在这天地间，醒来时，发现肉身已然消亡，我已成了如何这副样子，成了一个雨鬼。”

　　安倍说道：“没想到左大臣当年的风流韵事居然如此复杂。你在暴雨中死去，精力俱疲，然而心有怨气，纵然死却不消。缠着贺茂，是想通过交合吸足他的阳气，有足够精力神去找左大臣吗？”

　　真子点头：“是。我知道吸男子阳气，对他身子大有损伤。然而天下男子均无情之辈，也无啥值得怜惜。只等吸够阳气，去见左大臣，看下我死后，他过得如何，可有后悔，可有……惦记我一两分。谁知贺茂大人待我如此之好，我大感愧疚，已经决定近日就离开，免得害了贺茂大人。”

　　安倍点头：“迷途知返，还好，还好。我愿带你去见一下左大臣，你准备一下吧。”

　　真子俯身致谢，脸上居然隐有雀跃。

　　翌日，安倍和贺茂带着真子到了左大臣府。贺茂这才知道，真子寻常并不能被世人所见。真子之前勾引贺茂，幻化出生前模样，但也仅贺茂一人能见。由于真子死时身上的暴雨湿气，贺茂一直为他撑伞，因此众人才那么奇怪，明明晴天白日，贺茂却一直带着伞。但因贺茂身份高贵，寻常人不敢贸然上前说出疑惑，只以为大人的行为别有用意。而安倍是阴阳师，自然是可看见真子的，不在众人之列。

　　侍从领着安倍和贺茂进了一个精美异常的凉亭。左大臣兴奋地迎上来，安倍是有明的阴阳师，能让他观看一下府邸的妖祟，去除阴秽，是多么难得的一事。因此，左大臣决心必定要好好招待他们一番。

　　凉亭里，酒杯推盏，瓜果飘香，乐伎如花容颜，弹奏出媚丽音乐，勾人魂魄。安倍和贺茂另有心事，并未沉浸其中，身为主人的左大臣自己倒是完全享受得很。摇头晃脑，神态沉迷，浑然忘了还有两位客人在列，还有一位……雨鬼。

　　真子哀伤地膝行上前，轻轻地抱住左大臣，想起生前无数个日夜，两人一起嬉戏，玩闹，闺房之乐大胆又羞耻，然而看左大臣的形色，三个月而已，他早就将他们死去的女儿，还有为女儿不平而雨夜暴死的她都忘得干干净净。真子的拥抱让左大臣感觉到了一丝冷意，但他不以为意，抖了抖身子，又举杯道：“安倍大人，贺茂大人，请尽兴，共饮此杯，哈哈……”

　　安倍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左大臣生性风流，除了对身份不凡的正妻十分尊重之外，其余的侧室，妾室，情人数不胜数，却并无上心者。三个月的时间，忘记真子这个情人，忘记他们死去的一个幼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左大臣夫人生性好妒，受她折磨的其他夫人所生的子女，又何止真子的女儿一个呢。

　　酒足饭饱之后，安倍替左大臣看了看府邸，收了几个小妖祟外，就带着贺茂告辞了。真子怏怏不乐，一路伤怀地跟着离开了三个月以来，想方设法希望进来看一眼的左大臣府邸。

　　回到贺茂的底邸，安倍对真子说：“真子，事情我已经帮你办到了，左大臣性情风流，多情又无情，倒也无须多挂念在心。你心愿已了，可愿我替你超度，早早投胎，重新开始？”

　　真子感激不尽：“多谢安倍大人，不计前嫌帮助我。妾愿来生为奴为婢，听候大人差遣，以求回报大人一二。”

　　谁知贺茂却是依依不舍：“安倍，可否……可否让真子留下？”

　　安倍惊讶地向着贺茂，一副完全不能理解的样子。

　　贺茂叹气说：“安倍，你是阴阳师，超凡脱俗，视男女情爱于无物，自然无法理解我的感受。真子，虽然左大臣无情无义，然而并非世间所有男子都是如此。若你对我还有一些牵挂，我不介意你是雨鬼，希望你能忘了左大臣，与我一直相守。”

　　真子感动不已，但又踯蹰：“可是，贺茂大人，我是雨鬼。与您在一起，对你阳寿有害。”

　　安倍愤然插入：“这绝对不行，雨鬼湿气严重，缠着你，顶多再过二十日，你就会身体虚弱，药石难救，难逃一死。真子之前跟我说起，她被你情意感动，也早打算近日就离开，接下来我替你好好调养数日，你即可迅速恢复了。”

　　贺茂摇摇头：“不，真子一投胎，就不知到何年何月，我才能再见到她。我愿与真子共度剩下二十日。到时一起投胎，下辈子，我必要比左大臣先遇到真子，免去真子多年情痛。”

　　真子低泣：“贺茂大人，为何真子不早早遇上您……”

　　二十日的情意绵绵，二十日的逍遥快乐，二十日的郎情妾意，转瞬而过。

　　贺茂心满意足，虽然身体虚弱，可精神却十分好。他期待着，死后与真子一起投胎，再次相遇，共度一生的日子。

　　安倍过来了，这一日，安倍需要替真子超度，然后重新入轮回，投胎转世。

　　然而真子却将安倍从贺茂病床前叫出，与安倍密谈了片刻。接着，安倍对真子施法，真子纤瘦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华丽的十二单衣跟褪了色似的越来越寡淡，逐渐地，真子的身体完全消失。

　　而此时，贺茂的身体恢复了之前的健壮。安倍告诉惊讶莫名的贺茂，真子也对他情根深种，不忍贺茂也就此死去，因此要求自己将她身上贺茂的阳气全部取回，返还给贺茂。而这样的代价，是安倍无法替真子消除此生的怨气，这样真子的投胎转世，极有可能仍会遭遇厄运，或受情爱折磨，或受骨肉分离，或受贫困潦倒。然而，真子无怨无悔。

　　贺茂闻言，下定了决心，出家了。每日在佛前诵读经书，希望能替投胎转世的真子消途厄运。贺茂不能够在真子身边照顾她，但愿，无边的佛法能守护到她。

　　真是世事莫测，要是贺茂和真子两个有情人能早早相遇，又何来那么多的情爱纠葛，以悲剧告终。偏偏左大臣这般风流多情又无情的人物，温香软玉拥在怀，从来不曾断过，何曾记得因他而起这个悲剧呢。真是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