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莲花·九格格》潋潋

14、第 14 章

　　九近来很是惹红了一些人的眼。皇上老是去华秋园，本来是去看两位嬷嬷，可是最近九也时常出现在那里，有时候九没在，皇上去了，还要特地命人去把九宣来。宫里别的人，可是没这个待遇——不管你是娘娘是夫人，是阿哥是格格，根本找不到借口接近这华秋园。说去请安的，两位老太太只是嬷嬷，礼数上说不过去；说是探望，那些宫人们跟两位嬷嬷没交没情的，也显得太过牵强做作。

　　于是流言渐渐在宫外四起，皇上说久倾格格是本朝最动人的姑娘，皇上和久倾格格谈天说地，谈了足足四个时辰，皇上把这义妹认回来，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宫里的人，多少知道九的身份，却又不敢说什么，那可是杀头的罪过。本来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儿看惯了也就罢了。可是昨日，皇上突然说，要下江南微服寻访，同宫就带四个人，洪公公，禁卫军统领宁海邢将军，御史大夫秦大人，九。

　　听说消息的全是京城二品之上的大员和后宫的娘娘，一片哗然。洪公公是皇帝的贴身公公，宁将军武功高强，保护一行人的安全，秦大人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一路上可以帮皇上做不少事，可是这九格格……

　　皇帝一句，“九儿从小在冷宫之中，没见过外面，带她出去看看”就打发了众人，可是依照祖礼规矩，女儿家本来就是该养在深闺，何况是格格。这实在不合礼数，不合规矩。

　　于是进言的进言，借各种机会隐晦提起的更是多，最后惹得维隆帝冷着脸丢下句话，“各位爱卿看来最近很是清闲，如此关心久倾格格。此事朕早已决定下来，还是不劳大家费心了。”

　　于是两匹马，一辆车，洪公公在马前驾车，车内三个男人各怀心事，九看着窗外山光水色，嘴角浅含笑意。

　　宁海邢本来也是反对带上九的一个，这会儿有些出神的看着她，也不禁想，这格格的眼睛真真像是雪做的似的，简直晶莹剔透。

　　入夜，吉凤客栈后的竹林，允维在那鹅卵石的小道上负手而立，有些出神的凝视不远处那样一个背影。月光轻柔的洒下来，落在她周身，丝丝点点，淡淡的一层光圈，月光不像月光了，倒像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轻轻的走到她身后，不想打扰她，却还是被她发现了。

　　九回过头，见是他，浅浅一笑，“哥。”

　　这几天一路下来，她已经习惯了叫他“哥”，那把低低柔柔的声音，像包裹在肌肤上的棉纱。

　　“春天的晚上还是很有些寒的，才过了正月不久，还是得多穿点。”他看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绸袍，外面罩着的一件纱衣根本保不了暖。

　　“可是你也穿得不多啊。”她撇撇嘴，极可爱，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到他身上，又转开，“凉凉的风，很舒服啊。”

　　“那怎么能一样，我是男人。”他眉一扬，又看她嘴扁了扁一时语塞，笑笑，笑容里带着似是兄长的宠溺，“九，你还是太瘦。”

　　“我吃得又不少，以前在静宁宫，任嬷嬷总说我像我娘，吃不胖。”她有些得意，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允维渐渐发现，原来九，并不只有清冷。

　　“这倒是，”他歪嘴笑起来，“刚才宁海邢还说呢，九小姐看着身子纤细得很，饭量倒是不小。”

　　“大就大。”她有些气巴巴的说了句，嘴虽硬，脸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以前都吃这么多啊，又没人来让我做对比。”

　　“哈哈，逗你呢，”宁海邢原话当然不是这么说的，即使是这个意思，也是婉转得不得了的说辞。“能吃不是挺好，其他女子求还求不来。”

　　他极喜欢这个妹妹，聪明却不使聪明，带着一股子清盈的美丽，心地美好得几乎像是透明，待谁都一样，不管你是个娘娘还是棵小草，是馒头，还是个帝王。天上地下，一律平等。所以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去她那里，跟她说话，看她笑，与她吃饭下棋，偶尔甚至还和她喝一杯。她娘懂酒，也教了她，她自有天赋，一杯被文人说烂了的女儿红，她也能品出让他新鲜豁然的话来。同她在一起，他可以卸下原本卸不掉的威严，享受原本作为帝王享受不到的轻松自在。在她眼里，他就是他，没有任何其他负累的身份和威名，尽管这身份，是他费尽心机得到的江山。

　　真的是，费尽心机。

　　于是想到易琛，“九，明天中午咱们应该就能到扬州城了。我之前跟你时常提起的易琛兄，明天也会到扬州来。”

　　“扬州？”她向来平静的语调升高了些，随即抬头看天上的月色，笑，浅浅的，却极美。

　　“想到你娘了？”

　　“恩。”她又抬眼看月亮，她的睫毛不长，短短的却很可爱，眼神里带着股向往，“哥，明天到扬州之后，能带我去个地方么？”

　　“好。”他嘴角上扬。

　　“我还没说去哪呢。”她抿嘴看他，眼神里却又有小得意。

　　“去哪都行。”

　　“这可是你说的。”九笑得居然有些小邪恶，轻轻说出那三个字，允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怎么行？！”

　　“你答应了的。”她嘴角一勾，“君无戏言。”

　　第二日九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他们全体都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下巴。
　　她不知哪里弄来的一袭粉色公子长衫，袍子上还绣着碎花，长长的头发被束起，执一把折扇，标准的纨绔子弟打扮。偏偏穿在她身上一点也不显得油头粉面轻浮讨厌，反而很是俊俏，透着股风流倜傥的潇洒味儿。她一手放在背后，一手摇着扇子，素来清冷淡然的眉宇间兀自散发一束英气，踱到允维面前，收起扇子做了个揖，“劳诸位久等了。”

　　过了片刻，允维才缓过神来，一笑，“九公子，请。”

　　扬州城。落雁楼。

　　这是全江南最大的青楼，坐落在扬州城中心最是繁华热闹的大街，临窗就是瘦西湖，，楼中美人，楼外美景，风光无限。达官贵富常爱来这楼里交际谈商，落雁楼的作用早已不再是一座单纯的青楼，几乎已经成了江南一带最大的信息集散和社交场所。

　　九会想要来，自然有她的原因。

　　她娘的娘家在扬州，她被打入冷宫后，虽然皇帝没有对她家里下过任何罪责，可是扬州知府看允家失势，转身就换了嘴脸，与垂涎允氏酒坊许久的奸商勾结，吞并了酒坊，允家长子被害，允父允母怒极攻心，暴毙家中，允贵妃的妹妹，则被卖进了这落雁楼里。

　　九来，也不指望能找到这姨娘，只希望，能找到一点点消息，那也是好的。

　　此时的落雁楼，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九一行人，两匹马，一辆车，看似普通的样子，却处处不普通。车虽然不是金鼎华冠，可那车辙的做工，门帘的料子，都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物什。落雁楼是什么地方，门口接客的小厮什么本事都可以没有，识人的本事那是万万少不得的。只一眼就瞧出这马车做工极是精良，连马都是罕见的千里良驹。驾车的人是洪公公，虽然看模样是下人，看人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带着一股俾睨的高傲。当下奔进楼里，唤了掌柜的宵姨出来，说，有贵客到。

　　宵姨才出来，就看到先下车的宁海邢，身形高大健硕，黑色长褂，双目如炬，一眼便知绝非常人，手上的一柄剑也远非俗物，正心下暗忖是何方大侠，又看见下车来的秦大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眉目带笑，穿着看着普通，年岁也不长，却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饶是她一个风月场中的女人，也觉着这男人学问斗载，不似会流连烟花地的人物。

　　正感叹来人果真不凡，却又见车帘子被一把折扇一掀，一袭粉色身影探了出来，晶亮的眸子，薄唇浅笑，稍稍打量了下落雁楼，下了车。饶是她宵姨自恃阅人无数，这会儿却有些恍惚，起初觉得这是个女扮男装的丫头，又觉得女子扮不出这少年人的潇洒气。但看那脖颈，肌肤，该修长的修长，该细嫩的细嫩，若是男子，哪能生得这般精致？偏偏那领口遮住了喉结，看不真切。不过不论男女，这人生生有股不似人间的气场，她也见过不少女扮男装或是油头粉面的小子，从来没有这样自然特别的人儿，脑海里兀自蹦出一句诗来，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正愣神间，那少年回头冲车内一唤了声，“哥，别看了，下车吧。”

　　哦？还有人？

　　这回，竟是最先跳下车的那英武男子用剑轻挑了门帘，恭敬的站在一边，车内下来的人一身银白色，剑眉星目，线条刚毅深刻，一双眼虽没那挑门帘的男子锐利，却似乎看什么都有一股审视的味道，让人觉得好似边上的一切都低他一等，不管是人，还是物。心下居然觉得那人身上有股王气，算算自己见过的人里，除了那易老板，没人有这般气势。

　　他手上还拿着似是折子样的东西，轻轻一合，交给边上候着的那驾车的下人，闲闲的问一句，
　　“这就是落雁楼？”

　　“回少爷话，正是。”

　　“行，那进去吧。”

　　一行人向落雁楼走过去，那宵姨竟是有点怔愣，几乎要不敢上去搭话，好在她这落雁楼能一天天做大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本事，当即定了定心神迎了上去——

　　“哟，我说我们这落雁楼今日看着怎么就好似和往日不太一样，原来是几位贵人要到。快快，里边请！”

　　一路进去，几个人四处打量，这落雁楼果然跟一般的青楼不一样，这边居然有几个才子模样的在吟诗作画，那边还有人在对弈下棋，边上的姑娘规规矩矩的站着，斟斟茶酒，也不似一般青楼女子那般扭捏作态。一路进到最深处，是个雅间模样的小室，外面用紫色的纱帘隔着，倒别有一番风韵。边上一扇大窗，外面就是烟柳婆娑的瘦西湖，夕阳映着湖面，极美。

　　“几位爷，是来谈事儿呢，还是找姑娘？若是找姑娘，又想找什么样的姑娘？”

　　九本是背对着她，正看着窗外的景色，听了这话缓缓回过身，嘴角一笑，折扇冲那宵姨点了点，“就你这样的。”

　　“我？”宵姨一愣，“这位公子还真是能抬举人，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能比得上楼里沉鱼落雁的姑娘们？还是几位美人见得多了，想要换换口味？”

　　“实不相瞒，今日我等到这来，是想打听个人。”

　　“原来是这样，那各位可找对人了，别的我宵姨不敢说，这人嘛，我倒还真是识得不少。各位想打听的是何方人士？”她请几人坐了下来，给他们斟了茶，问道。

　　“十八年前，落雁楼是不是有进过位姑娘，姓允？”

　　宵姨脸色变了变，迅速恢复了镇定，笑了笑，“允？”这你可是难倒我了，进了我们落雁楼的姑娘，从来就只有落雁楼里的花名，原本是哪门哪户的，倒真是不清楚。

　　“宵姨，我们只是打听，绝不会有任何别的动作，不管人是生是死，都没有关系。你不要有顾忌，但说无妨。”秦大人抿一口茶，含笑说道。

　　这宵姨自己也知道方才自己的表情早就统统落进了他们的眼里，这些人个个都不是一般，打哈哈估摸着是不行了，正踌躇间，忽然纱帘外一个声音响起，“宵姨，那齐二小姐又来了，还是那扮相，说请您过去，有事谈。”

　　“你跟她说，我这儿有贵客要接待，她要有事，改日请早。”

　　“哟，宵姨，什么人这么金贵，”门外兀自又响起个女声，门帘子随即被掀开，“让我也会会。”

　　却见一个穿着白衣男装的女子站在帘外，微曲着眉，扫了室内众人一圈，看见宁海邢的时候嘴角颤了颤，扫上允维的脸时眉间挑了挑，最后目光落在九的脸上，单眼眯了眯，双眼放出几乎可以形容之为“森然”的光芒，似乎猛地来了兴致，径直走到临窗而坐的九面前，“哈，还有同行哪。”说着就想用自己的折扇去挑九的下巴，却被宁海邢一下打掉了手，不顾她痛的“哎哟”直唤，冷冷的说一句，“姑娘不知礼为何物么。”

　　“你，”那齐二小姐被打得又痛又尴尬，一时说不出话，但想想自己堂堂齐家的掌上明珠，从小被人夸着长大，哪里丢过这种脸，又何况不知为何的看那女扮男装的人不顺眼，也不顾敌众我寡，一张利嘴死不饶人，“明明是女扮男装，怎么了，还不许别人拆穿了，还是有什么隐疾，真想来这落雁楼里找姑娘来了？我就光明正大，扮的就是扮的，又怎样。”

　　“宁海邢。”允维冷了脸。

　　“在。”

　　“请这位小姐出去。”

　　“是。”

　　他站起身，锐利的目光看着齐二小姐，“小姐是想自己走，还是……？”

　　“走就走。”她似乎有些惧了宁海邢的气场，转身就走。九他们几个也不想跟这不速之客纠缠，宁海邢冷冷的说了句“不送，”便坐下了。谁知这齐二小姐突然一个转身冲向九，趁着众人一个不注意，以扇作剑，想要挑开九的领口。九本能的起身一让，那齐二更是不饶人，倾身过去，九无奈一跃，跳上了窗栏，齐二正想有什么动作，宁海邢的剑已经架上了她的脖子。

　　“慢。”九做了个手势，“这位齐姑娘，我与你素昧平生，为何要与我这般难堪？”

　　“对哦，为什么呢。”她似是在思考，斜眼看看架在脖子上的剑，心下冷哼，我齐清容天不怕地不怕，怕你一柄剑，“就是看你不爽！”折扇一打，九腿一曲，却还是没支持住，“啊”了一声，掉进了瘦西湖里。

　　“九！”允维闪到窗前就想要跳下，被秦大人和洪公公双双拦下，宁海邢飞身跃下去，洪公公当即给了齐二小姐“啪啪”两个巴掌，“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九从小在静宁宫长大，除了沐浴，哪里下过水？练过些剑，也不过是消遣防身，可这瘦西湖看着表面平缓宁静，谁知下面的水流居然很是湍急，才掉入水里，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激流冲得不知方向，又猛地呛了几口水，难受得几乎觉得要死去，只觉得周身陷入一片黑暗，水流冲入鼻腔，瞬间一阵耳鸣，又呼吸不了。头一次，九拧紧了眉。

　　对面的岸上突然飞来一个黑影，瞬间没入水中，皇帝皱了皱眉，和边上的洪公公对视一眼，随即又焦急地把目光投注到水面。

　　九猛地觉得腰间一只大手，几乎要以为是错觉，但随即另一只手也环了上来，紧紧抱住九的身子，只一个刹那，自己便被抱着由水中飞到半空，再一瞬，便觉得天旋地转，等稍稍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然落了地，但双脚悬空，再一看自己正被横抱在一个怀里，才惊了一下，抱着自己的人就已经蹲了下来，将她平放，环着她背的手臂却仍然托着她，恍惚间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把水咳出来。”

　　才感觉到胸腔里积着些什么，咳，一声，两声，混乱难受，眉头紧锁着，只觉得折磨。

　　身后的大掌似乎突然传来一股内力，身体渐渐舒展，胸腔里的不适渐渐减轻，呼吸才慢慢的流畅了起来，本能的伸手去揉进了水的双眼，却又突然愣了——

　　头上束得紧紧的发带，被人，解了。

　　显然，是救自己的那人干的。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张脸，就听到那人又说了句，“果然是你。”声音似乎还带着轻笑。

　　九蓦地睁大一双黑眸，唇微微动了动，却说不出话了。

　　竟然，是……他。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对他印象格外深刻。那个在凌晨挑了她下颔的男子，那个无意间陪她看了人生中第一次日出的男子，那个……她此生见到的第一个男子。

　　易琛收到允维的密信，告诉他自己会在今日傍晚到扬州的落雁楼。于是趁天黑之前办完了事回了城。谁知才到对岸，刚上了渡湖的船，却看到对面落雁楼里雅间的窗台上竟站着一个人，再一瞬，那人居然掉下了水里，随即又跟着跳下一个人，再看那窗口站着的几个，不是那齐清容和他那皇帝老兄，还能是谁？！纵身跃下水面，他从小在这瘦西湖畔长大，极是熟悉水性，很快救起了那落水之人，只是没想到的是——落水的人，居然是她。

　　抱着她飞出水面的时候他就有些感觉到，只是不敢确定，直到抱着她回到船上，助她咳出了水，渐渐的越来越肯定心中之前的怀疑，情不自禁解下了她系在脑后的发带，只为了能百分之百的确定，心中那阵莫名的喜悦，不是一场空。

　　她的乌丝披落下来，沾着水珠，身上原本男子装扮的粉色长袍这下却带着女子的俏皮娇嫩，湿湿的贴在身上，乌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他，不知怎么，竟让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美，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他的出现完全在九的意料之外，又加上才受了些惊吓，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水珠顺着他的鼻尖颚骨低落下来，离自己那么那么的近，近到她几乎，能看见他鼻尖上小水珠里浮动的细尘。

　　直到宁海邢也跳上了易琛的这艘船，掷地有声的作揖，“多谢易公子相救。”两人才缓过神来，有些尴尬的分开，九素来平静淡然的脸上，有红晕淡淡，侵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