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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夏城暖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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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天,余声像没事人一样联系陈默,说准备上门拜访她的母亲。
陈默也跟没事人一样,陪母亲陈玉兰在家里招待了余声。寒暄过后,他们去到会客室详谈,留下陈默和余声的女伴在花园里喝茶晒太阳。
余声带来的女伴小林是夏城本地人,家中经商。小林说,她和余声两家在多年前就认识了。
小林很活泼,也很健谈,拉着陈默仿佛有聊不完的,绕了一圈,话题终于落到余声身上。陈默这时才知道在她昨晚从酒店离开后,余声就把小林给叫了过去,大半夜还带着她去江上乘快艇看跨年的烟花。
小林喃喃分享着昨晚的事,陈默则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她懒得吐槽余声那个人是有多耐不住寂寞,而是在思考是否要旁敲侧击,提醒看起来无比单纯的小林别陷太深。
“昨晚的烟花,默默看到了没?”小林突然问她。
陈默点点头。
“你和谁一起看的哇?”小林偷笑着凑近,“让我八卦一下!”
脑中又闪过那张被烟火照亮的脸。
扫兴。
陈默老实交代:“和一大群人,就在滨江路旁边的观景台上,你懂的,挤晕了。”
“欸!就没有和小哥哥约会吗?”小林顿时失望,“那么好看的烟花,和路人挤在一起看,总觉得有点浪费了!”
“可烟花她不会觉得浪费。”
“欸?”
“烟花升空绽放,快乐的是她自己,时间那么短暂,她也没空考虑地上的看客是谁吧。”
“被你这么一说,”小林撅起嘴,“总觉得有点伤感了。”
“美好的事物就算短暂,消失后也不用觉得伤感。”陈默笑着宽慰她,“因为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又不止一件。”
“嗯。”
小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眨眨眼,有点狡猾地小声说:“就好比说,男人。”
陈默与她默契十足地笑了。
正说着,身后就传来了男人的声音:“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回头就看到余声正从房子里走出来,下一秒小林就飞奔到他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大声说:“女孩子的话题,不告诉你。”
余声笑着看向陈默:“陈总,你母亲说晚上有空,晚上就由我做东,招待大家。”
陈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调侃说:“一码归一码,刚才的咨询,余总付钱了吗?”
“害!”余声笑了,“都是朋友,说这个。对了,我已经和阿姨打好招呼,下午把你借走,我们一起去城里逛逛。”
陈默看着余声,此番南下的首要目的在心中不停打转,她便提议:“小林,之前听余声说,他在夏城有很多博物馆的朋友,要不今天下午就让他带我们看展去?”
小林满脸开心:“好啊!”
“没问题。”余声点点头,面色如常地说,“只是刚才陈总说的我那几个朋友,不巧这些天都不在夏城,只好由本人班门弄斧给二位美女当向导了,不介意吧?”
状况外的小林依旧满脸开心:“完全不介意!”
陈默愣住。
这个余声在搞什么鬼啊?之前给她画的那些饼都是假的吗?还是说,他因为昨晚被她拒绝从而怀恨在心了?
可眼前他微笑的脸充满了亲和力,所以真相不是没心没肺,就是城府极深。陈默宁愿相信是后者。
见她没说话,小林凑近,摇着她的胳膊亲昵地催促:“默默,那我们先去城里吃饭,我知道有家餐厅很好吃的!然后在让余声哥陪我们逛逛。”
“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陈默笑笑,面不改色地迅速改口,“我就不去了。”
“欸?”
小林顿时有点失望,而一旁的余声却面色如常,他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陈默,终于把算计写上了脸。
“二位慢走,不送了。”
陈默说着朝房子里走去,刚走出两步,她突然又想起什么,转头对余声说:“余总,今天上门咨询的费用,稍后我让人发到你助理那里,别忘了结一下。”
***
从前的陈默最讨厌余声那种人。
对外宣称情绪稳定,所有的心思都藏着掖着,就算和人有了矛盾也是和和气气一脸笑容,就像无事发生一样,人们口中的豁达大气,实际上小小的心眼里,会把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
后来陈默发现,太多人都是这样,她根本讨厌不过来。再后来,她终于接受,这只是人类在社交中为了自我保护而建立起来的一套处事机制罢了。
甚至无关善恶。
大家不会过多责备这样的处事方式,而像曾经的她那样,开心就笑伤心就哭生气就闹的处事方式,才会遭人笑话和不齿甚至厌恶。
最后,陈默也变成了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虽然曾经有人对她说:恶言恶语并不是你的错,因为你的心里有个被黑影填满的空洞,我懂。
但她还是屈服于规则,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本的自己了。
当夜幕降临时,催促她在饭局上出现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响起,陈默全部无视,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钻进了位于夏城旧城区那错综复杂的居民楼群中。
只敲了两声门就开了,开门的女人约摸四十来岁,见到陈默之后稍稍有些惊讶。
陈默却摆出连自己都不信服的真诚笑容:“周老师!”
“是陈默啊,快进来坐!我们正在吃饭,你吃了吗?过来一起吃吧!”
周老师的声音还是十年如一日的温柔。
“好。”
老师的丈夫、女儿正在桌边吃饭,他们都认识陈默,热情地起身张罗起来。桌边很快多了一把椅子,一副碗筷,小饭桌顿时显得有点拥挤了。
陈默拿出带来的酒满上,认认真真对老师说:“周老师,今年春节我要去外地工作,没法过来给您拜年了,趁元旦假期来过看看您,祝您全家新年快乐!”
“老师也祝你新年快乐,出门在外工作,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周老师的眼睛有点红,脸上却满是笑容。
老师家的饭菜还是熟悉的味道,当年陈默不知吃了多少回。
十年前随母亲南下来到这座城市,陈默成了插班生。就像是PTSD患者一样,起初她并不敢和同学们接近,依旧独来独往沉默不语,偶尔和同学发生摩擦,她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用最难听的语言回击,甚至架起课桌椅把所有人从身边驱走。
——这个转校生是个奇葩,离她远点。
噩梦眼看就要再次重演,但周老师却出现了。她是陈默的班主任,了解到母女二人的经历后,她竟用不嫌弃也不怜悯的温柔语气对陈默说:过去的几年里,你一定反抗得很辛苦吧,以后不用再那样时刻绷着了。
那是陈默从小到大听到过最真诚的声音了。
周老师说服陈玉兰多和女儿交流,多关心女儿的事。
周老师给陈默安排了学习对子,每天都有同学陪着她吃饭讲题甚至是上厕所,虽然她依旧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人亲近,但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每一份陌生的善意。
高考结束后,周老师来陈默家里做了最后一次家访。那天,她给陈默带来了一只漂亮的蛋糕,祝她毕业顺利。
“老师都帮你记录下来了,你在学校已经有一百二十三天没说过脏话没打骂过同学了,真的很棒啊,这个蛋糕是老师给你的奖励。”
那是一只淡紫色的芋泥蛋糕,上面开满了花朵,花朵中间是个用白巧克力做的女孩。
陈默盯着那个糖做的女孩,傻傻笑了。
她觉得往后不管再难,都要让自己开开心心漂漂亮亮的。
虽然在冬城实验中学的那两年依旧是心底最黑暗的回忆,但和老师还有妈妈一起分享蛋糕的那一刻,陈默体会到了短暂被治愈的感觉。
对于她黑暗且负罪的过往,这点治愈只能带来稍纵即逝的温暖。
但她需要记住这样的温暖。
***
当天夜里十二点过,陈默搭乘航班在冬城落地。
既然余声变卦,她也就没必要继续留在夏城,不如赶紧返回冬城投入工作的怀抱。
因为起初定好的假期是三天,司机刘姐这会儿还在和家人团聚,陈默直接在航站楼到达层外拦下一辆出租车返回酒店。
汽车广播里正在播报本地新闻,第四人民医院即将在春节前搬迁,新址占地十万平米,包括住院部、门诊部、护理部、药房、检验室......后面的内容陈默没有听进去,因为那年轻的司机正在不满地叹气,自言自语吐槽:“真够折腾的!”
第四人民医院,冬城人口中的四医院,因为历史久口碑好,是大部分市民看病的首选。曾听母亲说起过,当年陈默也是在四医院出生的。
于是她随口问了句:“师傅,四医院要搬到哪里去了?”
“郊区!”司机说了个有点陌生的地名,继续唉声叹气,“那地方鸟不拉屎,真是够远的!”
陈默回忆起地处老城区的四医院旧址,附和道:“是啊。”
“可不是么?”
有了乘客的回应,司机很自然地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家的事:“我哥就在四医院住院,从前家里人坐一站公交就能去照看他,现在倒好,以后要去探病,往返路上起码要花两个小时!”
陈默淡淡提议:“可以转去近一点的医院。”
“哎。”司机叹气,犹豫了几秒接着说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哥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嗯,是你们口中的植物人,在四医院看护了快十年,别的医院虽然近吧,可是没那种护理条件。”
陈默盯着眼前正在驾驶的那道身影,一时间竟忘了准备说什么。
冬城确实不大。
司机叨叨了一通,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回过头问她:“美女,你说说,这医院搬迁是不是给我们家属添麻烦啊?”
陈默抬眼,终于看清了黑暗里的那张脸。
司机的脸上带着久坐的浮肿和暴晒的黝黑,面容疲惫,却依旧强撑着职业化的迎合笑容。这和记忆里那个总是站在暗处,眼神机敏却飘忽,如同老鼠般的男生的形象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