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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受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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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无乐在小医馆内醒来时,偏头便望见君清裴刚毅的侧脸。
他那总是冷脸相对、在他面前时刻端着将军架子的父亲竟会抽时间来看望他?君无乐百思不得其解。
“醒了?这次你倒是要好好谢谢人家。”君清裴早在他呼吸微变的那一刻便知他醒了,指了指一旁躺着的人。
顺着君清裴的指向看去,一具瘦小的身躯印入君无乐眼中。当看清那人苍白的面孔时,君无乐瞳孔猛缩,挣扎着起身,一开口发现嗓子沙哑得不像话,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君清裴挥了挥手,等在门口的老管家上前一步,将床边的君无乐扶回床上,喂了口温水。
嗓子终于通润,君无乐虚着声气问:“他怎么样?”
君清裴睨了他一眼,“你怎么样,他就怎么样。”
听闻,君无乐一口气梗在咽喉,脸色更加惨白,右手手腕内侧的伤口隐隐作痛,刺得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君清裴起身,将窗支起一角,清冷的晚风得以吹散房中沉闷苦涩的药味。
“此毒乃西域新毒,紫殊,中毒者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两个时辰必会毙命,死时全身青紫如窒息而亡,但这却是因为毒血浮于皮肤表面而产生的特殊反应,因而名唤紫殊。前段时日西域与我军在昭闻驿的小摩擦中,西域人首次将此毒投入两军交战中——至于解法,暂且不知。”说到这里,君清裴一顿,望向墨海的眼神中毫不掩饰其间兴味,“不过目前可以知道的一种解法,除去体内毒血可保一命。”
“至于这丫头,倒是不用担心,命硬着呢。”不知想起什么,君清裴脸色几变,最后撂下一句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他离开后,老管家端来一份热气腾腾的晚膳,“小侯爷,肚子饿了吧,来,把粥喝了。”
素淡的白粥上缀着几片菜叶,细小的肉末藏匿其间,清香四溢,光是闻着味儿,便让人食指大动。
旁边床榻上的人手指动了动。
君无乐却没有胃口,“李伯,端下去吧,我不想吃。”
李伯佝偻着腰背,面上皱纹纵横,浑浊的眼珠透出殷殷关切,“小侯爷,身体要紧啊,您受了伤,可得好好养身体。”
“抱歉,李伯,我实在没有胃口。”
气氛僵持不下,正这时,原本躺在床榻上装死的墨海一个鲤鱼打挺,夺过李伯手中的碗筷,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呼噜呼噜咽下了一大碗粥。
君无乐忽然就懂了,君大将军说的“命硬”究竟是怎么个硬法。
待墨海顺了顺肚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礼节周到的君无乐这才向她作揖:“多谢这位侠士的救命之恩。”
“什么侠士不侠士的……我叫墨海,笔墨的墨,大海的海。”君无乐正要报自己的名字,墨海一个挥手,将碗筷递到李伯手中,“我知道你,君无乐——那个,李伯,能不能麻烦再来一碗,这粥太好喝了。”
李伯接收到君无乐的眼神,点点头拿着碗退下。
窗外漏进一小片儿清辉,尽数倾泻在窗边矮案几与地面上。君无乐眼底倒映着那小片月光,渗透着泠泠的冷。耳畔虫鸣由远及近,在旷野与树丛间交织出一片喧哗。
“为何,冒死相救?”君无乐到底开了口。
墨海斜眼打量着这位不过才十二岁的少年,浸透了鲜血的白衣换成了更加贴身舒适的玄色暗纹锦绸,微微垂首,半倚在床头,未及束冠,鸦羽般的发从侧颈倾泻,遮住了大半张脸,也掩盖了眼底那抹稍纵即逝的淡淡愁意与纠结。
大抵是这具小躯壳里的偌大自尊不允许少年承这么大情吧。
他不明、纠结,甚至是郁闷,不忿——
“救你呢是因为我心情好,如果救人需要理由,那这个理由足够了。”墨海笑着别过脸,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大树上咕咕叫的猫头鹰,“你看那只猫头鹰的脸,可真像人啊。”
君无乐刹那间抬眸,眉峰拧起,倔强且执拗:“这不能构成理由,且会害你丧命。”
见转移话题失败,墨海毫不在意的耸肩道:“你爹都说我命硬了,区区小毒奈何不了我。”
“你知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太阳穴突突弹跳,一阵疼接一阵,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太阳穴上跳舞,视线中也泛着花白之色。君无乐揉着额角,强撑着痛把话说完,“你当时分明察觉了我的求生意志不强这件事,为何……”
“小少年,活着跟死了不是没有区别的,”墨海打断他道,“若你记得,那我就不必再说,若你不记得,我也不想再说。”
从第一眼开始,墨海就发觉自己被少年那和自己相似的灵魂所深深吸引,他们这类人,不畏死,好死不如赖活这话不适合用在他们俩身上,他们俩的目标明确而又不明确。
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灵魂。
君无乐:“……你就是不想说。”
“对啊,你能奈我何?”
君无乐沉默良久才从齿缝中憋出几个字:“不能如何。”
到得此时此刻,小少年对此女的耍赖流氓程度才有了初步了解。
墨海不是个很能闲得住的,尤其是身边有个她感兴趣的人时,总要讨嫌的撩一下。于是笑得一脸贼兮兮的凑到君无乐耳畔,“我跟你说,我刚刚昏迷其实是装的,我只是不想看见你爹那张脸。”
“你靠太近了。”君无乐面无表情的把人推开,思忖着要不要告诉她,其实君将军大概早就发现了她的小伎俩。征战多年的大将军怎会不知一个小女孩是装睡还是真睡?可这样一来,君清裴的话就前后矛盾了。
“挨一下又不会死。”
“不会死,但会不舒服。”
墨海惊:“天哪噜,堂堂大将军的儿子,侯府小侯爷怎么会这么皮,一点儿也不亲民。”
君无乐:“……”
皇城中以礼数周全、温润端方和亲近百姓闻名的小侯爷生平第一次被人说“皮”,也是生平头一次,被人噎到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的次数多了,在墨海这儿就自动转换成:“少年,你可真高冷。”
君无乐:“……”天地良心,他一点儿也不冷,当然,也不高。
翌日,君清裴命人来接君无乐回府。
看见顾长英的那一刻,墨海第一反应——拔腿就跑。
可惜腿短,被高大威猛的顾副将提着后衣领扔上了马背。
“我去,凭什么啊?”墨海挣扎。
顾长英薅了薅墨海额前刘海,“什么凭什么,大帅说一定要带你一起回去,毕竟你可是长盛公主和小侯爷的救、命、恩、人。”
墨海一把打掉顾长英作恶的手,“你他娘的别手贱。还有,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
墨海对着正猫腰上轿子的君无乐一指:“凭什么他坐轿子我骑马,同样是病号差别待遇真的好吗?”
早听过自家主帅说过这小姑娘的奇异体质,什么病号,人根本百毒不侵!顾长英翻了个白眼,勒住缰绳,双腿一蹬:“驾——”
马蹄声和车轱辘声很快湮灭了墨海的叫骂。
半队人马不疾不徐的来到定国侯侯府门前。李伯掀开轿帘,伸手去搀君无乐。
“李伯,不碍事。”君无乐轻轻拂开老人的手,从轿上下来,双脚甫一踩上青石板,便听见顾长英一声惊呼,接着扔石头一样把墨海从马上掀了下来。
墨海在空中三百六十度转了两圈,姿态优雅的落了地:“嗯,完美。”
她还有心情凹造型……君无乐眉峰轻颦,向来不温不火的语气中带了斥责:“顾将军。”
顾长英下马,手执马鞭直视墨海,看神情,差点没一鞭子掼上去,“小侯爷,她、她……”她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随着君大将军南征北战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的顾副帅在此刻竟红了半张脸。
君无乐又看向墨海。
墨海目光朝天吹了声口哨,语气下流:“不就摸一下大腿么,又不是黄花儿大闺女,娇不娇气。”
顾长英这会儿反应过来了,此女绝对是在报复,“你那哪是摸一下?你你你你那是拧,你不就想报我薅你头发的仇么,至于么……”
“我有这么小气?”
“你有。”
“没有。”
“就有。”
宛如两小儿辩日般幼稚的对话出现在严肃庄严的定国侯府门前,路过行人纷纷驻足观望,有人认出其中一人竟然是君清裴手边副将,说他居然跟这么一个小孩子当街对骂,实在是丢侯爷的脸。
君无乐和李伯默默举起手把脸挡住。
“何事喧哗。”
侯府门缓缓打开,君清裴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见侯爷出现,一旁嚼舌根的行人缩着脖子贴着墙根,悄无声息的走了。
顾长英深呼一口气,抱拳道:“大帅,人我带回来了。”
君清裴身着玄色锦袍,衣袖与衣摆用暗线绣着云雾与飞鸟,挥一挥衣袖,便是云雾翻涌,滚滚烟气几乎幻化成真。“长英你去忙吧,李伯,安顿好公主的救命恩人,”他说完,转身向庭院走去,“无乐,到书房来一趟。”
墨海侧身望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少年,眼珠子一转,扯过他的衣袖凑过头去,“他要是揍你,你就跑,跑不了你就喊,喊侯爷家暴,我找机会来救你。”
靠得进了,便能嗅到身边人的味道。
可她身上并无任何味道。像是长盛公主所用的御用熏香、平民百姓家女子所用胭脂香,她统统都没有。
无色无味,却绝非寡淡。
君无乐不着痕迹的偏头道谢,“不用。”
思虑片刻,还是说了句,“我爹不会揍我的。”
只会让他跪个一天一夜罢了。
墨海耸了耸肩,不可置否。
事实上,君无乐非常了解君清裴,他的一切行为、面目表情,甚至是心里所想,君无乐都能揣摩一二。
讽刺的是,这种揣摩的初衷却不是出自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喜爱。
“跪下。”
果然,君无乐进门后君清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书房内点了香炉,清淡的冷香冲淡了君无乐伤口处散发的草药味,徐徐缭缭的白雾铺满了偌大书房。
君无乐在正中央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垂着头,他身前不远便是端坐于书桌前的君清裴。
桌案上平铺着素白宣纸,墨砚边摆着大号狼毫毛笔。君清裴提笔,笔走龙蛇地勾了一个“死”字。战场的硝烟、征伐、鞭挞,以及怒张的血性,就这么被墨轻而易举的勾画出来,腾跃纸上,杀气腾腾。
君清裴神色清冷的搁笔,头也不抬:“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下么?”
“因为我救了公主?”君无乐轻笑,半是认真,半是嘲讽的说。
君清裴挑起一边眉梢,他虽为征战多年的大将军,生得并不像一般军中人那般粗野,邑州城中百姓的说辞虽有夸张之嫌,却也并非空穴来风,不然城中也不会有那么多百姓把他的画像贴在门上。
战事之余,君清裴时常会握着一卷书,于是不可避免的沾了点古旧书卷气,征战南北又使他覆了一身血腥气,配着那斧凿般的俊朗容貌、深邃辽阔的眉眼,如此一来,便成了一幅矛盾却勾魂夺魄的绝美画卷。
此时一边剑眉轻挑,目光掩藏着刀光剑影,虚实交错,叫人看不清真情或是意切。
“错,”君清裴在君无乐疑惑的目光里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我让你跪,是因为你轻贱自身,看轻死亡。”
——“人,要对死怀揣敬畏,一个对死没有敬畏之心的人,没有资格举剑,被你斩杀的敌人的灵魂永远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