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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君无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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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被手下里三层外三层圈在池塘边上的小公主长盛很快发现,身周的人不知何时逐渐只剩下零星几人,而身后更只剩一顷碧波,偏中间那大胆嚣张的刺客配合同伙非要置她于死地。
已是退无可退。
其他官员的子女趁着之前的混乱早已逃窜到假山石丛中,连个头也不曾冒。长盛又是气愤又是委屈,平日里那些围在她身边赞美叫好的世家公子小姐,也不过贪生怕死之辈,大难临头各自飞才是人性,才是人心。
银针发而无声,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而那胆大包天的女刺客始终大喇喇的站在中央,还向长盛投来一个轻蔑至极的眼神,仿佛在说她已经是个死人。
长盛心惊胆战,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生死一线间,长盛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刚烈至极的念头:与其死在西域刺客手里,倒还不如葬身在这潭水之下。
长盛看着身后幽幽绿水,闭上眼,纵身一跃——
墨海快给这位捣乱的小公主跪下了,她在这儿想办法一心求死,顺便同阻拦她去死的下人们斗智斗勇,结果被保护的公主“扑通”一声,落水了。
也不知道年纪轻轻怎么这么不珍爱生命。
在小公主跳水的下一秒义无反顾跳水的墨海如是想到。
古代人呢,就是有一点不好,不管春夏秋冬,穿得都严严实实,长衫裹长衫,富贵人家指不定到了冬天还得挂个狐裘披风,这导致了一旦落水,完全浸水的衣物就比石头还重,捞都没法捞。
别看公主是个瘦条条,一身华贵锦绣沾了水黏在身上,整个人重了不止两倍。墨海心里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托着公主的腰把人往岸上送。反应过来的下人也有下水来救人的,但是看见墨海抱着公主意欲“图谋不轨”,二话不说提剑刺来。
学过物理的都知道,水中阻力比在岸上大,行动速度大约只有地面上的一半,加上水里光被折射,这一剑劈来,若是按照地面上的基准那大约得落空。
果然,那人刺了个空。
墨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托着公主慢慢上岸。
池塘边的人见公主落水,除了下水救主子的,其余人早就做鸟兽散,不给刺客当靶子。
于是当墨海和下水的一干人等上岸之时,边上早没了人影。
墨海抹了把脸,揉了揉进水的眼睛,双眼红得像只兔子。
没人敢靠近她。
正这时,一枚银针向着墨海脆弱的脖颈飞来。
墨海听到了破空的气音,来不及反应。
或者说,不想反应。
电光火石间,一柄长剑挥过,持剑的白衣少年蓦地出现在墨海身后。
铃叮脆响,白衣少年的剑被打落在地,银针也闻声落地。
没想到一枚小小的银针上附着的力如此强劲。少年皱起隽秀的眉,俯身拾剑。
在此过程中,又有两枚银针迅猛飞来,分别瞄准了少年的剑刃和握着剑柄的手腕,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唔……”少年闷哼一声,剑刃再次脱手。
“小侯爷,您受伤了?”从水里起来的下人们向少年这边走来。
“小心!”少年瞥见那名下人身后飞来的银针,出声提醒却终究晚了一步,那人捂着后颈神色僵硬的倒下。
手腕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少年匆匆看了一眼,只见伤口周围的皮肤竟然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青紫。他往身后藏了藏,另一只手指了个方向,笃定道:“刺客在西南方向第三棵树上。”
湿漉漉的下人们你觑我我觑你,都没明白这位小侯爷怎么就能这么确定刺客的方位,满脸懵的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墨海翻了个白眼,好心解释:“三次暗器时间相邻,一样的力度一样的角度说明刺客这三次甩暗器的地点都是一样的,他暂时还没有换下一个藏身地,还不去捉人等着他拿着□□把你们像瓜一样挨个爆头吗?哦不对,你们本来就是傻瓜。”
没人知道她口中所说的“诶大不留劈”是个什么暗器,他们只知道一件事:“小侯爷,此人跟刺客是一伙的,不如先把她抓住再威胁那暗处的刺客。”
君无乐没答话,反倒是墨海打开了话匣子,像挺机关枪突突突的扫射,杀得周围片甲不留,“我求求你动动脑子好吧,从头到尾你看见我动手了吗?我可是你们公主的救命恩人,你们敢质疑皇帝的女儿的恩人?嗯?胆子够肥啊不怕满门抄斩吗?”
“可你刚刚配合刺客,把我们……”
“那是你们傻,自己挡枪子我拦都拦不住,我还想死呢,你们比我更找死。”
君无乐:“……刺客跑了。”
下人们:“小侯爷对不起。”
这是墨海今天第三次翻白眼。
长盛没多久便醒了过来,看见墨海的第一眼就是一声尖叫:“快抓住这个刺客——”
“小公主,省省吧,你叫破喉咙他们也不会抓我的。”
一身华服的小公主此时狼狈极了,梳好的丸子头蔫蔫的搭着,后脑勺沾满了泥土,几缕发丝贴在白嫩的脸颊上,颊边还沾着一片树叶,她哆嗦了几下,没由来的红了眼眶,起身就往君无乐怀里扑,把小少年给撞得后退几步。
“哇他们都欺负我,都不来救我,还是无乐哥好呜呜呜。”
君无乐惨白着脸,没有推开怀里的小公主,放柔了语气细声细气的安慰了几句,顿了顿,又说:“是这位……救了你。”大抵是不知道墨海的名字,只好含糊带过。
“你倒是个明事理的,”墨海抬了抬下巴,眼神一转,刀子一般剜到小公主身上,“可你嘛……啧啧啧,也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了,但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长盛气急,还未发话,旁边的仆人一声怒喝:“放肆!岂可这般顶撞公主殿下!这次念在你是公主殿下的救命恩人的份上不予追究,下次……”
“下次咋样?”墨海噎了回去,目光再次落到长盛身上。
沾了水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长盛没由来的感觉到寒冷,尤其是对上眼前人的目光,只觉那眼神分外冰凉,比夏季消暑的冰更刺骨,直白的扎进心窝子,连流出来的鲜血都淬着冰渣。
墨海仿佛没看见瑟缩在少年身旁的小公主眼中的害怕,她的语气平铺直述,没有一点儿起伏:“公主又怎么了?天生命就比我等与猪狗高贵?若当真高贵,那你更不该轻贱自身,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别人跳河,这还是水浅,你下次要真想跳,我给你找片海让你跳个爽行不行?”
君无乐闻言一阵皱眉,惨白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这位,能否少说两句?”
墨海本想说不好,蓦然发现对方身子摇摇晃晃,“小少年你怎么……”话音戛然于君无乐倒下的那一刻。墨海眼疾手快的接住君无乐,脸色发沉,“离这儿最近的医院、哦不,医馆在哪儿?”
西域人擅长制毒与暗杀术,一旦毒与暗杀联合到一起,根本叫人防不胜防,死得悄无声息。这回跟踪君无乐来刺杀长盛公主的刺客用的是西域最新研制的毒|药,各大医馆均无此毒解法,中针的人一个时辰后相继死去,个个面色青紫,像是被人活活勒死。
南街本草医药馆内,长盛气得手脚发冷,口气不善的责问道:“为什么父皇不准太医馆为无乐哥解毒,太医院里一定有此毒记载与解法的!”
才接到上头消息赶回来的下人冷汗直冒,弯腰勾背,大气不敢喘一下。
墨海吊儿郎当的坐在红木椅子上,一只脚翘得老高,见此情景哼笑一声,“那小孩儿的爸……的爹是那劳什子定国侯吧,我可听说了,他受老百姓的拥护可比你爹高多了,对于这位功高盖主的将军儿子,大约是下达了什么‘怕此病传染’所以不准接进宫吧,你问问你那去报信的下人,是不是一会儿就要接你回宫了?”
小公主瞪了她一眼,复又问那下人:“她说的是不是真的?父皇当真让你接我回去而要拒无乐哥进宫?”
这可苦了那仆人,幽怨的瞥了一眼墨海,点头哈腰道:“当、当然……不是。”
墨海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心道一声有意思。她只不过是根据一些蛛丝马迹不负责任的推测一番。比如前些天君清裴就没带她面圣,看那审讯室,虽然设施不齐,但桌子和椅子破损痕迹都很明显,想来君清裴没少做过私下审讯的事情。再比如她从店小二那里听来的八卦趣闻,君清裴早死的妻子正是当今史帝的妹妹。最后,便是中毒的君无乐迟迟没有得到太医院的救助。
推测的东西成了真,可不就有意思嘛?
到底是怎样的仇怨,才让皇帝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直接表明态度,站在了定国侯的对立面?
君无乐的情况很不好,他也就比那些死去的人晚十来分钟中针,原本白皙俊秀的脸庞不久前染上了代表死亡的青紫,眼前也开始出现重影,严厉的父亲和早死的母亲的话轮番交替在耳边回响,但耳鸣严重,那些话犹如雾中花,听不真切。
短短数分钟,十二年光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这便是人们常说的走马灯?死前才能看见的东西?君无乐不甚清明的想道:自己这昙花一现的十二年,当真无趣至极,平生既无远大抱负,又无深刻执念,连一直追寻的东西都可有可无。
因着中毒而涣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清明,君无乐怔怔的望向一成不变的天空。
飞鸟与白云,蓝天与日光,这是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景象。
寻常事罢了,谁又在乎?
生死也是寻常事,谁又在乎他这一条命呢?
君无乐想着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喂。”
有谁在说话?
“你醒醒啊,闭了眼可就见阎罗王去了,他很丑的,我替你去见好不好?”
听听,这话说得……
“你才十几岁,死了多可惜,你让你的老父亲怎么办啊,孤家寡人,孤苦无依,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
君无乐给这话笑醒了,睁了眼,人世间的光落在眼里都是破碎一片,耳畔轰鸣,他恍恍惚惚的想:我爹才不会在意我的死活,在他眼里,小小的家算得了什么……
“醒了!小侯爷醒了!”
这声音与之前听到的不是同一人,方才究竟是谁在说话,君无乐一时有些辨不清了。忽然,一个人的脸在眼前放大,君无乐眨了下眼,呆呆的看着那人。
墨海:“大夫,你这药会让人变傻吗?”
大夫:“胡扯!我这里可没那种药,我用的只是最简单的止血药,这还没开始解毒。”
“你知道怎么解毒吗?有解毒剂吗?”
大夫嗫嚅片刻,道:“这毒,我实在是……”
“诶诶诶,你看他的样子,好傻。是不是被毒傻了?”
君无乐:“……没有。”他的力气流失许多,开口都成问题,但君无乐觉得,还是很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
墨海略微惊讶:“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吗?”
君无乐费力听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死生无异,有何可怕?”
“谁问你怕不怕死了,我问的是你怕不怕变傻。”
君无乐:“……”
“你这人倒是风趣。”他琢磨半晌,给了墨海这么一个形容。
墨海:“承蒙小侯爷谬赞。但你还没回答我,怕变傻吗?”
君无乐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淡淡开口道:“傻了跟死了有何区别?死了跟活着又有何差别?”
“其实还是有区别的,活着,能感受到疼、钝痛、厌恶、恶心、不自由、束缚、规则……当然了,还有人世间很美好的一些东西,可是死了就什么也感受不到,傻子更惨一点,感觉得到却改变不了。”
君无乐嘴唇微动,目光凝着清透一片,映出说这些话的人的容貌,——难以形容的容貌。
毒性开始侵蚀他的大脑,视线里黑一块紫一块的,能形容得出就怪了。可就是那糊成一点一点的人的动作,君无乐却看得无比清晰。
只见墨海果断的捞起他的手,抄过木桌上的一排银针,从中拿起最大号的针,放在烛火上烤了烤,然后迅猛的往君无乐受伤的皮肉扎去。
“唔……”疼痛不过两三秒,君无乐很快止住泄出嘴角的声音。
“疼?”墨海问。
君无乐:“不疼。”
墨海似乎是笑了,只是那笑容稍纵即逝,语气恶劣的令人发指,“即便是疼,那也给我忍着。”说完,手上用劲儿,挑开君无乐手腕上溃烂的皮肉。
长盛猛地发出一声尖叫,墨海似乎根本没受到干扰,她的手由始至终都很稳。针尖顺利破开已经肿胀的皮肉,顺着伤口勉强划了个正方形,刨除坏死的皮肉组织,紫黑的血便汨汨流了少年整条手臂。
君无乐其实真的感觉不到疼了,眼中的世界已经没一处能看,冰凉从脚底往上蔓延,唯独只有手腕上,被那人嘴唇触碰的地方,是暖的。
墨海持续着吸血又吐血的动作小半个时辰,君无乐陷入昏厥状态已有半刻钟,旁边的长盛急得连续问了好几遍:“这有没有效果啊?你倒是回我一句话呀!”
墨海吐出一口血,满脸鲜血淋漓,煞是可怖,“被毒蛇咬了这样做肯定有效,但是西域毒我不知道,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大夫也不知道怎么解毒不是吗?你现在除了选择相信我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你——”
“没有是吧,没有就闭嘴吧。”
话音一落,墨海又开始专注的吸血吐血。直到吐出来的血完全变鲜红才停止,一旁安静如鸡的大夫默默接过君无乐的手臂,为他止血包扎。
大夫一边包一边对公主说:“由于不知道此毒|药性,所以也不便用其他草药,只能用最基础的止血草,一切……看天意了。”说完大夫又转首望向墨海,“这位……小英雄,你现在可有任何不适?”
墨海漱了口,嘟嘟囔囔着说:“我要说没有不适是不是要被捉起来当小白鼠研究?”
大夫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墨海摆摆手笑出一口齿缝里染着血丝的小红白牙,“大夫,你觉得呢?”
大夫差点给这一幕吓得心脏骤停。